第301章、京观
张掖郡,焉支山南麓,山丹牧场。
这个由骠骑将军霍去病亲手建立的战马牧场,如今仅剩下白雪皑皑的苍白与落寞。
马岱正策马缓缓,看着西凉铁骑的士卒们安顿着马匹。
这些马匹有张掖豪右归还的种马,还有汉军入主河西走廊后追责附魏征伐的豪右或羌胡部落收集而来的良驹。重现山丹牧场万马奔腾的恢宏场景,抑或日后大汉以万骑席卷关中,便是靠这些马匹为基础繁衍了。
这也是马岱部为何来此地驻扎的缘由。
一者,郡县纲纪粗定,诸如牧场奚官、牧农等一时无法招募全,唯有让熟悉战马秉性的西凉铁骑在戍卫之余兼顾照料。
另一,则是大汉诸将率单以骑战论,无人出马岱之右。
既然打算扩建的骑兵,骑卒从募兵、训练到习战等都理应由他来亲自督领。
以镇西大将军的官职戍守一牧场与训练新卒,看似大材小用。
但这是马岱在令居之战后,特地让费祎在转于丞相的述表中加上了一句——若河西复,请丞相许岱驻军山丹为国掌骑。
缘由,所有人都能隐有所悟。
昔日称雄雍凉一时的马家军,如今早就没落,他也年迈了,冀望着有生之年能再复西凉铁骑的威势亦是情理之中。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
而隐晦一点的理由,乃是他随马超入蜀后,便行事谨小慎微、从不与人结交或为迕,不贪权不恋位。且又知道因受昔日马家名声所累,他难在陇右驻军,便主动请命避开了。
是故,策马在他身侧的费祎,满脸的无奈。
他特地赶来山丹牧场,乃是想请马岱一同劝阻郑璞将要付以行动之事。
事情还得从马岱与姜维从龙首山北麓追击柯吾部说起。
那时,得悉消息太晚的马姜二人,并没有赶在柯吾部进入酒泉郡前追上。
但姜维临行时寻郑璞书写致庞淯、杨丰的两封书信却是起效了。
先被投书信的庞淯,得知宣威满城被屠戮,当即须发皆张,不顾汉魏有别与年老气衰,亲自驰马引汉使去寻杨丰。因为汉军求举荐数位游侠儿为耳目之事,施政牧民多年的他难寻,但对于年少任侠名扬郡县、仅凭个人名声便可令羌胡部落遣千余骑随征的杨丰而言,不过是挥臂一言之事。
杨丰亦不他所望。
待庞淯转述罢事情始末,他便义愤填膺,大呼曰:“彼金城贱羌竟戮我河西黎庶,莫非欺我河西无义士、无敢死之徒乎!”
出于义愤与河西地域闭塞的观念,他不仅让亲近的游侠儿散布此事与打探柯吾部行踪,还亲自驱马拜访与他交情莫逆的羌胡部落,聚拢了近千骑与汉军一同进攻柯吾部。
此亦是黄华众叛亲离、酒泉郡旋踵易帜的缘由。
素来恩怨分明的河西男儿,以黄华招柯吾来酒泉郡为由,认定戮城之举乃是二人同谋共力所为。
而被黄华安置在会水县、立足未稳的柯吾部,也避不可免迎来了覆灭。
哪怕他麾下有五千控线族众,但在猝不及防之下,先是被姜维与杨丰两支骑兵突袭杀败,又被马岱部绕后将所有妇孺皆虏,故而士气大崩皆下马请降。
郑璞与费祎二人的争执,便是在如何处置这些俘虏的问题上。
当时,得姜维传书后,郑璞定论将柯吾部的妇孺皆贬为官奴押去巴蜀处置,迎来他们的命运,乃是被豪右买去当奴婢或苦力。
这点费祎倒没有置喙之处。
但郑璞还令姜维将柯吾部的青壮皆押送去宣威县,且要分出护羌营司马刘柱,将那些柯吾部临阵被杀的族众尸首也取道龙首山北麓运回去。
费祎无需发问,亦能猜测到郑璞将欲何为。
便以“杀俘不祥”、“大汉自先帝伊始,便无有戮俘之事”等理由劝阻郑璞莫要如此。情急之下,连“此举有伤阴德!子瑾年三旬尚无子嗣,何苦为之?”、“子瑾他日必为朝廷砥柱,何苦因区区一种羌部落损名望邪?”等言辞都出来了。
对,费祎并非是怜悯柯吾部众。
而是觉得杀俘之事,不谙先帝刘备以来的善政,不可首开先河。
且对郑璞个人名声不利。
然而郑璞不为所动,仅是行礼谢过费祎的好意,便带着扈从赶往宣威县了。
对此,费祎无奈。
郑璞虎符在握,处置战俘乃是份内之事,他无权阻止。
且将令一出,奉命行事的姜维部即使心有所悟,也要依令克日将俘虏送至。算算时间,费祎想作书去陇右请丞相阻止,也来不及了。
更令他无奈的是,能一同劝说郑璞的诸葛乔,此时已然赶去了敦煌郡。
盖因朝廷对敦煌张家全郡之功的嘉奖与官职任命,往来于途需要时间,作为丞相之子的诸葛乔入敦煌郡,便是对张家最好的安抚。
故而,当郑璞赶往宣威县时,费祎也驱马来到山丹牧场。
马岱是河西诸将中官职最高的,且年长,若是能出言劝阻郑璞一二,或许能拖延时间让他等到请示丞相的书信来。
“文伟此言差矣。”
面对费祎的请求,马岱非但没有允诺,反而劝说道,“前将军假子瑾虎符时,特嘱我等需听令行事,违者斩之!今子瑾无有逾制之处,我等何预之?且依我看,戮城者,戮之,可宣我大汉之威,慑其余羌胡部落不敢再为之,有何不可?文伟还是莫劝阻了,各司其职,好生安抚郡县便是。”
呃
费祎听罢,默然无语。
他竟是忘了,昔日雍凉大乱之时,马岱也在其中,早就习惯了各部相互报复仇杀之事。
自然,他也只得从马岱之言归去,不复有劝阻郑璞之念。
没办法,已然不可阻了。
京者,高丘也;观者,阙型也。
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
建兴十三年(公元235年),元月中旬,武威郡宣威城,郑璞将柯吾部俘虏皆戮之,积尸封土于其上,筑京观。
立碑录事始末,以“汉中护军郑璞”之名题碑。
曰:“戮民者,虽远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