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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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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禾可以成为全中国最大以经营陶瓷为主体的实业公司吗?日本三大门、德国麦森,英国威治伍德,这些享誉全球的陶瓷门户中心,会有万禾的一席之地吗?许红在国外待了十几年,一直没有放弃思考这个问题。房地产已经过了快速增长的时代,依靠传统房产无法再扩宽万禾版图,而在当今世界,就景德镇而言,还没有哪一家陶瓷企业、甚至是叫得出名号的陶瓷品牌,可以替代景德镇这个超级ip,为景德镇陶瓷发声。

    而“景德镇陶瓷”这个大ip也显然在向国际展示着自己江河日下的走势,这个时期回归再造一个陶瓷奇迹,不是没有可能性,且拥有必然性。

    许红一直以来都想做实业。她想做一个景德镇陶瓷品牌,不意在取代景德镇本身,而是赋予企业价值将其延续,创造更多的奇迹,只可惜她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时代。

    在大礼堂突然被人拦截下来后,许小贺就一直深陷在母亲的病逝当中。他手上有《大国重器》最新更改过的采访台本,有关于9号地从拍卖到规划意向的全部方案,还有一份早就内定的合同和几个母亲事先安排好的心腹,看起来他有足够的资本可以跟老父亲大干一场,但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关键核心——他不懂陶瓷。

    许小贺对陶瓷文化一窍不通,跟景德镇也没什么感情。

    这些年灯红酒绿光顾着挥霍青春了,哪里想过会有这一天。许红想过吗?她一定想过的,但她一定没想到,在还没做好准备杀回国内市场时,会突然被亲儿子气死吧?

    是了,这才是许小贺回国的真正原因。

    他一个完全不懂陶瓷的人也知道,想要在景德镇成就一份陶瓷事业有多难,更遑论实业之重。可他还是想为母亲,创造一个奇迹。

    许小贺从杂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将关进小黑屋的手机打开,嗡嗡嗡蹦出来好多消息,里面大多是《大国重器》项目群的进展汇报,里面夹杂一条不容忽略的最新通告——老父亲许正南已经通过董事会,正式任命他为新媒体部的总经理,从今天起他就是许总了。

    也就是说,《大国重器》将全权交由他处理。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但许小贺似乎有所预感。他本能想要逃避,又知自己避无可避,最终还是接通了电话。

    对面是一个不算熟悉且听起来很难缠的声音:“许总你好,我是程逾白。”

    程逾白将最后一口尼古丁吞入喉头,掐住烟屁股,丢在脚下碾了碾。

    他一直没有开口,徐清便给自己找台阶:“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我们是可以喝杯茶的关系吗?”

    难道不是吗?徐清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转而噎住了。他看起来拒人千里,是五年前从未有过的冷酷。徐清垂下眼睛,说:“我以为是。”

    “外面雨大吗?”

    “很大。”

    “那你还来?”

    “想来了。”

    程逾白轻笑:“看来外面的雨还不够大。”

    “再大我都会来。”

    “你想好了吗?”

    徐清抬头。

    五年之约,如期而至。徐清说,“这是我们的约定。”

    两人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就这么堵在门口,任屋门大开,穿堂风四处流窜,夹着冷雨的湿气拂面而来,小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程逾白总算后退一步,放人进屋。灯光下徐清脸色发白,用手拧了拧耳边湿掉的头发。离得近,背影不再模模糊糊,程逾白发现她比以前瘦了很多,一弓腰整个肩胛骨清晰可见。

    他转过头去看向别处,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爷爷忌日前一天。”

    徐清语调很平淡,也很自然,饶是程逾白准备再三,还是不妨顿在了原地,像是陷入什么不知名的过去。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反应过来,打开靠墙橱柜的玻璃门,从里面取出一件手帕包着的东西:“说起来……那天晚上我打碎了一只古董碗。”

    “怎么弄的?”

    “做着梦就……”

    “噩梦吧?”

    徐清牵了牵嘴角,程逾白被噎住。

    小七猛然瞪大眼睛。怎么可以这么随意又这么犀利地一针见血!她到底是谁?小七正打算深入观察,听见程逾白说:“小七,去煮壶茶。”

    “哦。”小七忙不迭转身,临走前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程逾白为自己的失常感到可笑。

    “还是前清的古董呢。”他把手帕打开,放在桌上给徐清看,“是不是破碎了也很美丽?”

    美丽到让他大意。

    自从失手打碎这只碗,自那晚看到江边的她,这些天他一直心神不宁,料到许正南不会轻易松口,肯定还要再讹他一笔,却怎么也没想到老狐狸会突然撂挑子不干。仔细一想,老子叛变,儿子阵营不明,他现在可谓腹背受敌。

    想不清缘由,只能怪它过分美丽了。

    徐清不说话,程逾白笑笑:“你先坐,我有个重要电话回一下。”

    就在不远处的窗边,徐清看到程逾白微微倾靠在窗台上,外面有一株芭蕉,硕大的绿叶兜着月色,圈出一小片阴影。那阴影将程逾白罩住一半,剩下一半露在光下,又是暧昧又是危险。

    她听见他清朗的声音说道:“许总你好,我是程逾白。”

    下一秒,不期然转过头来。

    徐清眉心一跳,立刻转开视线看向桌上的碎瓷片。白釉表层有些微泛黄的痕迹,应是自然侵蚀,整体看保存完善,大致拼凑在一起,可以看清瓷片表面的绘画。

    两幅画做水墨浓淡交接,浓的一面是一群小孩在草地上放羊,空中盘旋着一只鸟。鸟的羽毛呈黄色,双眼旁有黑色侧带,嘴短而尖,迎着春风飞过草地,消失在河边柳树中,体态轻盈,栩栩如生。淡的一面是满池荷塘,树荫浓密,桑树下卧着几只硕大的蝉,形貌憨厚,煞是可爱。

    唯一的缺陷是,整个碗面有大片灰黑色暗纹,像是自然裂变又像是人为,单看不清,可能需要修复完整才能判断了。

    碗底有标识,只光线暗看不清楚,徐清从中捡起一片,放在光下细看,忽又听见程逾白说:“好,明天见。”

    她动作微顿。

    写的什么人名呢,谦公?应是小字吧?

    此时此刻正适宜灯下看美人,她眉头微动,目光专注,别在耳后的一缕碎发掉落在腮旁,更衬得发乌面白,鼻尖挺翘,朱唇饱满。程逾白想到以前一起上课,偶尔他会停下来看她,看到她脸颊泛红又或者狠狠瞪他一眼,那时即便没有这灯火辉煌,亦觉得千般好万般好,而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走上前去:“下午我在大礼堂看到你了,怎么?听到我给许小贺打电话还有闲情看陶瓷?”

    她倒是坐得住。程逾白刚要笑她,却听她突然“啊”了一声,本就面目全非的碗底掉在桌上,在清脆声中再次碎成两瓣。

    程逾白气急:“你叫什么?”

    徐清盯着一个方向:“你看不到吗?”

    “看什么?”程逾白跟着看过去。对面是一排博古架,上面挂着一幅瓷板画,下面是几只路边淘回来的小花瓶,素圈里插几朵黄白花,没什么特别。

    徐清转而看向他,眼神怪异又震惊。

    程逾白哼笑:“别告诉我你见到鬼了。”

    “你真看不到吗?”看不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吗?就在古董碗摔碎的时候,一个人影飞了出来,出现在博古架旁边,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活像个古时候的鬼!

    “看你个鬼,别耍花招。”

    “我说真的!”

    “我看着像在跟你闹着玩吗?说罢,白天你都跟许小贺说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程逾白没有在跟她开玩笑,她尝试着挪动脚步,拿起雨伞对程逾白说:“我先走了。”

    “不喝茶了?”程逾白略带嘲弄地看着她。

    那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可言,再加上刚才当着面不乏威胁的一通电话,徐清成功被召回理智,他果然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程逾白。她敛住心神,轻吸一口气说:“日子还长,这杯茶以后再喝吧。”

    “出了这个门就难了。”

    “从来没有容易过。”

    那一刻程逾白身体里有某种冲动,迫使他往前走了一步,在门厅和花园的交接处,分割线变得模糊,阴影也变得不再确定,好像黑暗又好像明亮,但很快这股冲动就被他抑制住了,因为徐清在那片刻间抬头,仿佛已经换了个人。

    “程逾白。”她叫他的名字,嗓音清冽,一如九年前初见,“我来是想告诉你,属于程逾白的时代,结束了。”

    程逾白回想起从前,那个时候她还留着长发,耳垂饱满干净,没有耳洞,脸上有一点稚气未脱的倔强。

    正是这点倔强让他不敢轻视她,一点点听清了她说的话:

    程逾白,我会站在全世界最好的设计师平台上,打破你对现代陶瓷固有的偏见和与身俱来的优越感。我要让你重新认识设计的美和一个设计师所能为陶瓷带来的创新和价值,我一定要你亲手撕碎虚伪的嘴脸,看清早被资本腐蚀的骨子和骨子里奉为神明的自尊。

    你们向这个时代所展现的一切荒唐的、丑陋的、夸大其词、不切实际的关于陶瓷的理想,我统统都会毁掉。

    这是我的理想。

    那可能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穷其一生最疯狂、也最绝望的时刻,却让他血液沸腾。他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即便到来的时机不太巧妙,甚至会构造不可预知的危机,但他依旧兴奋、期待,备尝快意。

    很好,他终于等到今晚的主题。

    程逾白一手按在墙上,头探出门厅,就这样端详她。她凝视他漆黑的眼眸,犹如被卷入一汪深渊。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他们的每一次宣言似乎都在这样的雨夜里,让他既感陌生遥远,又感熟悉亲近,像一团火燎着他,“但我提醒你,别打《大国重器》的主意,否则……”

    “否则怎么样?再杀一个我的亲人吗?”

    女孩子迫视着他,和他离得非常近,“程逾白,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这一天我也等了很久,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怎么能这么狂?!程逾白快要抑制不住笑出声来,而他也真的笑了一声。

    徐清不为所动,坦然回身,撑起伞来。

    这一路风大雨大。

    她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程逾白站在半明半昧的门厅处,盯着缥缈的细雨随风而荡。那雨势忽大忽小,忽涌忽静,他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忽而是被轻视的恼怒,忽而又是被挑衅的偾张,左右撕扯着他,将他彻底抛向狂风暴雨中。

    直到夜半,程逾白回身饮了大口凉茶,披一件单薄衣裳推开后院小门。后面还缀着一间小院。这个不经任何点缀的白墙小院,这间无人知晓的手工作坊,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毫不起眼,放到神秘莫测的一瓢饮后头更是泯然于众。

    程逾白捧起一团瓷泥重重摔下,胸臆间情潮翻滚如同昌江之水汹涌咆哮。他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江边,徐清同样心潮澎湃,夜不能寐。

    出了一瓢饮的大门,她越走越快,最后疾步奔跑起来。

    这是她的主场,她回来了。

    比赛才刚刚开始!

    雨接连拍打在脸上,扫去她心间积压多年的郁结和苦闷,也为她带来一丝真实感。真实到她无法忽略,雨有多凉,心跳有多快,而此时此刻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

    那个“鬼”已经跟了她一路。

    徐清逐渐冷静下来,走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夜市附近,周边霓虹闪烁,各种夜宵铺子林立。她停下脚,回头看向对方,问道:“你是谁?”

    那人也看着她,带着谨慎的审视,思量许久缓缓回道:“我是徐稚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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