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手写信
01
安：
我给你写下这封信时，你正在我身侧安睡。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笔纸了，就连字也快忘记该怎么写，惊喜的是今天终于等到的机会，我思索了很久，第一张纸该写什么呢？
思考的结果是，我将第一封信写给你吧。
你已经18个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如此，我不得不考虑以后你会问我的问题。你肯定会问“我从哪来”，我要告诉你，安，你是我的孩子，你从我的肚子里来。
我至今都无法相信你竟是我的孩子，正因为是我的孩子，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我感到很抱歉，安，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希望你原谅我。
02
安：
我们又腾挪换地了，上次住的地方实在太阴凉，你身上长了许多痱子，还染上了风寒，我不得不搬的远了些。我想带你到温暖的南方，回去我们的故乡，可是条件并不允许，我只能寄希望于神，希望你可以等到那一天。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对不起。
03
安：
我给你起的名字叫伊莱恩，是西林语里月光的意思。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撞在了冻湖旁的石礁上，我挣扎很久，终于从飞行器里爬出来。
我躺在地上等待死亡降临，虽然前半生很糟糕，但至少临死前，我是自由的。
可正在这时，湖面忽然破裂，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而月光就反映在露出的湖面上，竟然是淡蓝色的。
接着湖面就破了，缺口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湖都成了月亮的镜子。
我忽然笑了，好像明白了神的旨意。
神想要我活下去，未来的我将迎来无边的自由。
我大笑：自由！自由！
也是这一刻我决定要生下你，我们是彼此唯一的血亲了。
04
安：
我有太多做的不好的地方，我也偶尔会对你撒气。可你全心全意地信任我、爱我，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值得这样的爱。我太自私，利用母亲的身份谋取毫无保留的爱，可就算是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我还想更自私一些。
我希望你的人生没有我的痕迹，又希望你可以记着我直到死去那天。
05
安：
我已经拥有了太多：自由、面包、被褥、花、你，即使是叫我明天就去死也可以。可我唯独放不下你，我的视力和听力越来越差了，所以每天都会做噩梦，怕自己有一天不能再保护你。
说到底，我实在太自私了。
如果能让你投生到别的家庭就好了。
06
安：
我必须写下这些证据，必须告诉你，我爱你胜过我的生命，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保护你。
07
安：
如果我有一天离开了，不要来找我。
08
安：
他们又找来了，我感觉分别的日子快到了，我真舍不得你，我的宝贝，等你长大，可能会连我的脸和声音都不记得，一想到这我就觉得心像撕裂一样疼痛。
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安，求你不要忘了我。
伊莱恩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他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婴儿，在一片白茫茫的地方爬。他看见不远处有个留着寸头的人在煮蔬菜粥，接着他便哭叫了起来。那人听见他的声音，忙放下菜刀，走过来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哄。
他想起来了，这人是他的妈妈。
从他记事起他就跟着妈妈颠沛流离，他们时常住在阴暗的半地下室或者阁楼里，又或者没有人住的破旧房屋中。
他的妈妈没有留长发，只有一头干脆利落的板寸。他在村子里做一些打手的活计，工作时会用旧布条遮住半张脸，十里八乡的人都晓得有这么个人物。他偶尔还会接散活，帮助上山的猎人狩猎，或者在时节人手不够时上山采山珍。
总之，他身上总是沾满泥土、血液还有水。可无论再怎么脏，他都会在进门前洗掉，留一个干净的身体，给予伊莱恩最温暖的拥抱。
他会露出最灿烂迷人的笑容，也会有阴郁的表情。每当夜深人静时，他就会拿出一个破口琴，走到很远的地方吹故乡的歌。
尽管他拼了命干活，却也没法置办房产家具，他们像兔子一样，总在一个地方住不长。有一次夜深，他静悄悄将伊莱恩藏在床底下，嘱咐他不要出声：
“你在这乖乖等我回来，”他在伊莱恩额上落下一个吻，“我一定会回来。”
这一等就是三天。伊莱恩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他很忐忑，只在饿的不行的时候爬出来吃了一点干粮，其余时间便乖乖藏在床底下。妈妈不回来的日子，伊莱恩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还能不能见到妈妈。妈妈从不违背自己做的承诺，但这次，就连他心里也没有底。
他蜷缩在床底下小声祷告，希望神保佑他平安。
终于，在第三天夜半，一双温暖的大掌将他从床底挖出来，抹掉他汗湿的额头。伊莱恩睁开眼，便看见日思夜想的妈妈，他用小小的手紧紧环抱住他，发出报复般的啜泣。
妈妈的手是冰凉的，似乎沾了水，伊莱恩抱的用力了些，他便发出痛苦的□□。
“呵呵…安…我回来了，你抱的我有些痛。”
伊莱恩忙松开手，蜷缩进他怀里，低声啜泣：“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利特揉了揉他的发，将头抵在他头上，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没有妈妈。”
伊莱恩闭着眼默默流泪，他感到意识逐渐飘远，妈妈冰凉的泪落在了他的脸上。
后来，他们的小房子里多了个频繁到来的访客。此人高大魁梧，眼神坚定，看起来是个值得依靠的伙伴。伊莱恩并不了解他与母亲间的联系，只会乖乖叫他“特鲁多叔叔”。
特鲁多的到来，让两人的生活改善了许多，他会带来利特无法去正规集市购买到的东西，还帮助修理了破小屋，换上了更柔软，更干净的被褥。
天气晴朗时，他们偶尔在草地上晒太阳，散步。两个大人在交谈着什么，而伊莱恩则欢快地追着蝴蝶跑。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从未这么快活过。利特用尽全力让他们的生活不那么阴郁，可伊莱恩仍觉得有一层阴霾笼罩着。可如今，他就在草地上奔跑，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他身上，他有面包、花、干净的被褥，理所当然地觉得以后的生活只会更好——一定是这样没错。
可每当他这样想时，总能感受到一点阴霾。伊莱恩纯真又年幼的内心，根本无法消化这种情绪。他只是忘情地奔跑，忘情地大笑，好像在报复什么似的。
他偶尔会听到大人的谈话，特鲁多忧心忡忡，“时间不多了”“快来不及了”而利特则皱着眉，“再等等”。
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再等等”，“来不及的”又是什么。只是会想到利特抱着他时，时常看向南方。他会用轻柔的语气对似懂非懂的伊莱恩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故乡。”
或许就是要回故乡吧。
年幼的伊莱恩并不觉得故乡有什么好，在这个北边的边陲小镇也挺好的。他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我才不去故乡，在这里就很好。”
利特笑了，他许久没有露出这么爽朗的笑容，“宝贝安，故乡很温暖哦。冬天不会下雪，也不会冷，一年四季都很温暖，小安可以穿短袖短裤随便奔跑，再也不用抱怨厚衣服阻碍你活动了，这样你也不心动吗？”
伊莱恩的小脸皱了起来，他在认真思索，“好吧…如果是和妈妈一起就可以。如、如果妈妈不在，我就不去。”
利特忽然沉默了下来。他定了片刻，用有些陌生的语调说道：“即使我不在，你也要去。”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口琴，吹起了有些许凄凉的歌。伊莱恩愣愣的，他忍不住哭闹起来，“妈妈不去我就不去！”
利特忽然泪流满面，他将伊莱恩紧抱在怀里，嗫嚅道：“对不起…对不起…”
直到他长到八岁，他们仍然住在那个破小屋里。利特的视力越来越差，有时连案板上的土豆都看不清，特鲁多来得越来越频繁，后来甚至直接住进了破小屋里。
他们一起读故事书，一起去草地上散步。利特甚至种起了花。
“这是信鸟花。”
利特露出了有些羞涩的笑容，“呵呵，特鲁多帮我搞来的。”
“南方的花，在北方能开么……”
他喃喃道。
伊莱恩跳起来笑道，“肯定能开！”，他张开手臂，直到极限，“会长得这么大！”
利特揉了揉他的脑袋，“呵呵，或许等我们小安长大就能看到了。”
“信鸟花的花语是承诺与永恒不变的爱。”他捧起了一把撒了花种的泥土，对伊莱恩说道：“我爱你，安。我爱你胜过我自己的生命。”
伊莱恩脸蛋红扑扑的，他也磕磕绊绊地说道：“我也爱妈妈。”
他感觉到此刻的宁静像暴风雨来临前那般，果不其然暴风雨降临了。
他只记得特鲁多把他抱起来，利特站在小破屋里面看着远处——他已经看不清了。他和特鲁多吻别，又和伊莱恩吻别。
伊莱恩哭闹：“放我下来！妈妈！你要带我去哪里！”
特鲁多也留下许多泪，“对不起…”
利特弯下腰，亲吻了他的眼泪，郑重、又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安，你要活下去，我一定会去见你。”
接着他就被带离了那个小破屋、他的妈妈。伊莱恩感觉不到自己的哭喊，他渐渐平静下来。恍惚间，一梦初醒。他看见眼前的小破屋已经被雪掩埋。
他沉默地上前，徒手扒那处的雪，直到手被冻得没有知觉，他摸到了一个金属盒子。
仔细清理一番后，盒子里掩埋了二十年的物件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是妈妈写给他的信和一个口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