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高加索山
高加索山迎来又一个日出。
迷雾缭绕的山巅伫立着一根石柱。只有近看才能发觉, 石柱之上还倚靠着一道身影。他双手反绑,脚踝与手腕上的锁链固定在柱身,令他最多只能移动出半步的距离, 在想要歇息时, 他也只能狼狈地挨在冰冷的石柱上, 将无法自由活动的胸膛靠向双膝。
他正是伊阿珀托斯与克里梦妮之子、提坦神普罗米修斯。
拥有超群智慧的普罗米修斯能够轻而易举做出正确的选择。
因而在奥林波斯众神与提坦神族的战争中, 他带着弟弟选择了帮助宙斯一方。有赖这一明智的决定, 与战败的那些提坦神们不同,他回避了被扔进深渊塔耳塔罗斯的命运, 甚至与厄庇墨透斯一起被交予了为新一代生灵赋予品性的重任。不仅如此, 宙斯还将在神明与凡人之间居中调停的职责交给了他。
但在众神与凡人之间,普罗米修斯选择了后者。这是令众神讶异且完全无法理解的决定。睿智之神为何会做出这样愚蠢的误判?普罗米修斯没有解释。
背叛者要付出代价, 普罗米修斯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惩罚。
既然是不死不灭的神明,即便被孑然一身地锁在此地,普罗米修斯也不会消亡,他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地承受严酷的刑罚--被宙斯派来的鹰破开腹部啄食肝脏。在赫利俄斯又一次架着日车经过高加索山前,他的身体已然恢复原状,准备好经受又一次被生食内脏而后复原的痛楚。
普罗米修斯对此已然习以为常。
不论是众神还是凡人都好像将他遗忘。厄庇墨透斯一开始时常会离开在人间统御的城市,星夜兼程地赶来探望。他高大的弟弟总是面带愧色,低声愤愤地为他不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强忍泪水。厄庇墨透斯认为哥哥被锁在这里承受酷刑是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普罗米修斯并不附和厄庇墨透斯的激烈之辞,他只会向弟弟露出温和的微笑安抚, 也并不多问奥林波斯或是凡间的动向, 仿佛对自身的境况、对一切都不再
在意。
普罗米修斯知道弟弟不曾放弃解救他,一次次地努力为他说情,请求奥林波斯神垂怜, 减缓刑罚。德墨忒尔被说动过,失去过女儿的丰收女神更能体会厄庇墨透斯的痛苦。但宙斯态度坚决。蒙骗万神之王、而后盗火的违逆之举无法被轻易原谅。更何况,直至普罗米修斯被锁上高加索山,他都不曾向宙斯谢罪。也许这才是他被困在这露天的囹圄的真正原因。
而有一天开始,厄庇墨透斯也不再来探望。因此,没有谁来向普罗米修斯解释数百年前突然覆盖天地的极黑是何物;宙斯又是为何降下滔天洪水,几乎将群山也淹没。宙斯陷入昏睡,但神鹰依旧日日前来。他也没有试图问询天地发生了什么异变,只是沉默地、耐心地忍受每一次日升月落。
睿智之神不曾表露出丝毫绝望,反而时常面带微笑,遥望山脊后露出的远方。就好像在虔诚地等待什么。而他等待的并非自己的解放。
日出是新一天的惩罚开始的时刻。
然而今天降临高加索山巅的并非长着利喙的神鹰。
如生羽翼的靴子轻轻踩在不生苔藓的粗粝石面,深紫色的长披风曳地穿过晨雾,来到普罗米修斯面前。
普罗米修斯抬起头,连日不降雨而干涸开裂的嘴唇弯出笑弧。由于太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吐字有些怪异:“好久不见,迈亚之子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抑制住蹙眉的冲动。普罗米修斯总是一脸平静坦然,仿佛看透一切,并对一切泰然接受。实话说,这副样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让他恼火。但他为正事前来,他对这位提坦神族的看法要搁在一边。
“普罗米修斯,我带来了好消息,”他拔出腰间短剑,利落挥下,拴住普罗米修斯的锁链断裂委地,哐地发出巨响,“恭喜你重获自由。宙斯惩戒你的旨意自今日起失效。”
普罗米修斯活动了一下关节,缓缓地撑着膝盖站起身,没有狂喜,没有疑惑,只淡淡应道:“原来如此。多谢你前来。”
在高加索山之上勉强能看到奥林波斯山脊雪白
的轮廓线。普罗米修斯朝着圣域眺望了片刻,没有询问那里为何此前会被极黑附着,又是为何突然间再度恢复洁净。他突兀地谈及旧事:“宙斯曾经派你来问我,终将颠覆他的是谁。”
确实有这么一节。
那是普罗米修斯为青铜世代的人类盗火并接受惩罚后没过多久的事,在潘多拉诞生之前。宙斯不知从何处得知,普罗米修斯勘破了注定将他拉下天空之座之人的身份。那是拥有全知之眼的万神之王也不曾知晓的惊人秘密。宙斯首先询问阿波罗,然而预言之神也无法给出清晰的答案。于是赫尔墨斯受命来到高加索山,堆起动听巧妙的说辞,威逼利诱,千方百计地试图说服普罗米修斯透露这一机密。
然而不论赫尔墨斯给出的是诱人的承诺,还是加重刑罚的威胁,普罗米修斯都没有表露出丝毫动摇的迹象。他甚至反过来讥讽赫尔墨斯见识短浅,不过是听从宙斯使唤的可笑小角色,与走狗无异。
赫尔墨斯的自尊心受挫,罕见地失去从容,极尽刁钻狠辣地嘲弄普罗米修斯的困境,笑对方才是故弄玄虚、不过是想开个好筹码换取减刑,但那只会弄巧成拙,真是见不得人的伎俩。
激烈的来回唇枪舌战了好几轮,赫尔墨斯凭言辞锋锐和气势勉强占了上风,才带着满腔的火气扬长而去。
这对他们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赫尔墨斯不明白普罗米修斯为何要在重获自由的大好时刻提及这件事。
普罗米修斯瞥来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那时我向你透露了下代众神之主的身份,那么祂就不会有机会诞生了。”
赫尔墨斯骇然侧首。
“你……”他太过迅速地领悟了对方话语中暗示的一切,反而不知如何追问。
睿智之神加深那可恶的平静微笑:“赫尔墨斯,若是那样,对你而言又究竟是遗憾还是幸运呢?”
“还有谁参与?”
普罗米修斯话语中显露的事件轮廓过于庞大,绝非能够独自筹划实施之物。
“我曾经请赫卡忒出力,给她遗留了几条谜题外
表的线索,但在祂露面前,黑月女神也不会知晓那是谁。”普罗米修斯神态中满是温和的嘲弄,“不要以这种眼神看着我。并非我、也不可能是我一手促就。我只是恰好知道,并自愿成为点火的柴薪。至于我为何心甘情愿……”
他停顿良久,表情更为缓和,轻轻地说道:“我确知那会是对凡人、对众神而言都更好的世界。”
赫尔墨斯以难以言喻的神色盯了普罗米修斯片刻,颇为冷淡地说道:“如果你期望的是偏袒凡人的世界,那么你大概要失望了。祂虽然与所有神明不同,但也绝非人类的伙伴。”
普罗米修斯莞尔:“正因此,才能做出对各方都最好的决定,不是么?”
黑发绿眸的欺骗之神转而展露隐含挑衅意味的恶劣笑容,以描绘自豪珍宝的口吻宣告:“祂最厌恶受人摆布、不会甘心走业已安排好的道路,一切未必会如你所知。”
对此,普罗米修斯不试图争辩,只仰头在凛冽的山风中迎接朝阳,面带平静的微笑。
※
众神回归奥林波斯,不再需要凡间的居所,散布各处的圣邦有的就此荒废,更多的则成为兴盛的城邦。神宫改为神庙,城市则由原本统御土地的神明青睐的凡人掌管。
神祇离去,自奠基时笼罩圣邦的神圣辉光也随之消逝,但直至辉光完全湮灭,往往要数日之久。
于是每到黎明黄昏日月车交替的时分,天色逐渐昏暗,星辰尚未展露全貌,举目四顾,便会看见蒙上昏暗薄纱的广袤深色大地之上,直立着一根根颜色各异的光柱。淡而细碎的光点旋转着向着苍穹高处升腾,与城中燃烧香料与油膏期冀通达云霄的虔诚烟雾交织,最后消散于浩瀚星海。无法挽留,不可逆转,仿佛一个时代的结束,壮丽,令人心潮澎湃,却又无端激起感伤。
急着回家的牧羊人也不由停下脚步,无言注视送别神明远去的轨迹。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吹口哨让牧羊犬再度奔跑起来,驱赶掉队的绵羊归队,重新跨越山地间的草场。
咩叫、犬吠和呵斥盖过了路边断断续续的笛声。
有人坐在道边的石头上吹芦荻做成的排笛,旋律还算动听,但因为做笛子的手艺不够好,音色不准,时不时地发出漏风的怪响。一声无奈的叹息。芦笛被随手搁在石头上。
另一只手将这排笛拿起来摆弄。
“需要帮助么?”陡然出现的第二个过路人问,声音含笑,翠绿的眼睛在沉沉的暮色中映出一丝跳动的夕照。
“不用,没想到做笛子那么难,”吹笛子的是个年轻女性,声音听上去有些懊恼,但她随即跳下石头,用御寒的披肩重新覆盖蜂蜜色的头发,“反正我要继续上路了。”
“你介不介意多个旅伴?”
“我是不介意,但众神使者的诸多委托怎么办?”
“那份差事我暂时推给别人了。”
讶异的片刻沉默。
她的手指穿过他逶迤垂地的披风,找到他的,轻轻勾住,而后交握。他的手指反过来滑入她的指缝,明确地、有力地,十指相扣。
“我走到哪,哪里就经常有灾祸发生,那也无妨?”
“无妨,我带着金杖,和你一起走正好。”
她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但没有谁比他们更合适与彼此同行,因为灾祸与好运总是相伴相随。
-剧终 -
作者有话要说: 普罗米修斯知晓会由谁颠覆宙斯、赫尔墨斯奉命逼问其身份取材自埃斯库罗斯的剧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有极大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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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预计更新的番外如下:1爱丽丝梦游仙境paro 2平行宇宙现代豪门玛丽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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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今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写希腊神话题材。这个故事的诞生是偶然。
年初我迫切需要逃离某个失败作,想把那个项目磋磨掉的纯粹创作乐趣夺回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目标达成。这个故事我写得很开心,查资料也很开心。厚厚的存稿小背心带来安全感,让我不会因为数据不好太过焦虑。而能存那么多稿子,要归功于我的试读天团
:亲友scarlett,试读突突和az,还有基友水水,非常感谢你们!
一直以来,我收到的评价中屡屡出现“克制”这个形容词。我反而想确认,我是否有能力正面描写激烈的情绪?也因为有这么个目标,再加上是逃亡练笔性质,这个故事没太大新意,后半部分各方面的不足之处我很清楚,但是作者视角的复盘留给自己看就行。评价的话筒还是递给读者。
写小说至今始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心态确实有所转变:以前总感觉手头这篇非得以完美的模样问世不可,然而如今接受了故事那“完美的样子”只存在于我头颅两边的太阳穴之间,只要我不放弃,那么就永远会有下一个故事等我去写。下一个未必会更好,但不会是徒劳。如果这个故事有幸给各位带来了什么,那就更好了。
潘多拉与赫尔墨斯的旅程还要继续,非常感谢陪伴他们至此的每位朋友!
至于新文会是什么……目前暂定《女扮男装后我成了王国第一》,想要全文存稿,但也可能又半途杀出个偶然事件,和这篇文一样。所以有缘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