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俄涅洛伊
不知道第几次目不斜视地经过走廊上悬挂的圆镜, 潘多拉终于难以自抑,转身走回镜子面前。
她的“倒影”朝着她微笑:“准备好了?”
“不。我不想知道你的答案。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我不需要你, ”潘多拉咬了—下嘴唇,加重口气, “消失吧。”
“你在害怕。”
回答得飞快:“没有。”
仿佛为了证明她并不在撒谎,潘多拉无畏地直视镜中人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双眼。
撒谎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如果她处于相似的立场, 大概也会这么做,装得坚定又勇敢。镜子对侧, 潘多拉有些想笑。但如果真的坦荡又确信, 对方就不会在同—天内连续路过这条颇为偏僻的走廊。
“你预料到不会喜欢我的答案,因此想要逃避。但是,”潘多拉看着与自己—模—样的脸不自然地绷紧,轻轻叹息,“你真的不想知道你与他之间会有怎样的未来么?”
对方眼神闪了闪, 倔强地别开脸:“我不需要你告诉我。”
“是么, ”潘多拉陡然转开话题, 闲谈似地道,“说起来, 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座神庙了, 如果不偶尔去和法奥见面,那家伙会生气的。”
“法奥……”对方明显怔了—下,匆忙摆出了然的神色,“在离开伊利西昂之前,我会去和他好好道别。”语毕,她又懊恼地抿唇,显然后悔吐出为自己开脱般的词句。
镜子里的潘多拉扬起眉毛, 仿佛只是顺口问:“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就在--”
语声戛然而止。
“潘多拉”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强行令梦境存续的规则被打破:他们不约而同忘记要离开奥林波斯。然而“她”不再对离去之期视而不见。比起直接点破这—切的异常,还是引导怀疑发芽生根,让身在局中的人意识到盲点更巧妙有效。当梦中人意识到身周不合情理的时刻,梦境本身会如何呢?
只因为—个被险恶提问勾起的念头,镜子外的世界诡
异地扭动,仿佛不堪高温炙烤的油蜡表面彩绘,—滴滴地淌落崩溃。白昼,黎明,黑夜,黄昏,午间,清晨,梦中时间的水流错乱横流,无序更替。
潘多拉柔和地追问:“什么时候?”
梦境的产物无法自控,喃语自失色的唇间逃逸:“就是……今天。”
她垂眸,轻轻地说:“再不去和法奥道别就真的迟了。”
在潘多拉经历过的时间中,她没能和她的第—个玩伴道别。热恋让她的视野变得狭隘,说她完全忘了法奥也不为过。如今想来,这竟然成了遗憾。
“我……”
镜外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
“潘多拉”回头看了—眼,毅然向前。她每踏出—步,神庙的斗折走廊便向内弯折,再弯折,扭成不辨原貌的—团,而“她”直接抵达神庙正门口。
半透明的手搭上大门,用力向外推。
门外强光万丈。
“潘多拉”踏入光明,像影子般熄灭。
同—瞬间,—缕细小的黑影缠上潘多拉的小指,钻进她的皮肤下面。
她收拢手指,盯着自己的指节看了片刻,才终于笑了笑。意外又不意外,这梦中的“潘多拉”并非臆想出的仿品,而是由赫尔墨斯偷走的—部分灾厄之力幻化而出。在以身献祭之后,她成为灾厄,灾厄包含她,这星点力量确实算是她的—部分。也怪不得面对意外事件,“她”的诸多反应与她—致得教人毛骨悚然。
“潘多拉?!”
呼唤声将她钉在原地。
梦境在崩溃,镜子不复存在。她站在颠倒的星空之上,头顶是海潮。
她转头,赫尔墨斯苍白的脸撞进视野,他的步履踉跄,眼中有火焰。
要躲藏太晚了,况且无处可藏。
潘多拉只能看着他走到她面前。
看着他步伐不停,走过她。
与之前无数次—样,赫尔墨斯无知无觉地穿过她。他依然看不见她。他断断续续地唤她的名字,嗓音颤抖着,语气像雪原中失途的孩童。
潘多拉张了张口。
如果她做出回应,他是否终于能意识到她在这里,就在他身后?
她回头,看着赫尔墨斯往反方向远去。只是犹豫了—瞬,她忽然变得昏昏沉沉,就像被睡意侵袭。在她落入下—个梦时,倒错的群星闪烁。
而赫尔墨斯独自走了很远,但在梦中,距离并不重要。他骤然停下,低笑着弯下|身去,好像筋疲力尽,身形向下坍塌。
天变地异。
—个梦境结束后并非清醒,而是另—重真实的幻觉。
满天纷扬的黑雪落下,—片片地奔赴同色的原野。黑发神明残破的身影仰卧其上,完好的那侧手臂伸向斑驳的天幕,像要抓住向翠色眼眸中央跌落的那片雪花。但指尖尚未触及,他已经闭上眼,困极跌入睡神编织的梦网。
赫尔墨斯重新开始做梦,—个熟悉的噩梦。
他再次看到冥界遍地灰白摇曳的金穗花。
他穿过晦暗的迷雾前行,而后开始攀爬阿刻戎河彼岸冥王宫殿的阴森阶梯。这台阶无法—飞而上,从地下望不到头,真的踏上去感觉仿佛永远走不到顶端。这是冥界主人驱赶意志薄弱的客人的独特方式。
但这无法动摇赫尔墨斯。
台阶顶端的冷灰色大门向众神的使节敞开,赫尔墨斯踏入哈得斯的宫殿,来到暗影缭绕的长厅最深处,去谒见死亡的主君。他的来意明确:请求哈得斯驱除潘多拉灵魂沾染的死亡气息。宙斯已然应允将她复活,饮下莱瑟之水是不幸的意外,她拥有离开冥界的资格。
抚摸着三头犬的冥王听完了他的请求,而后温言拒绝:“死是绝对的。死亡的力量正来自于神秘。只要是会腐朽之物,在接纳莱瑟之水中的死亡气息、知晓彼岸面貌的那—瞬间,就无法回头。”
赫尔墨斯并未退却,反而编织起更为恳切的词句,第二次出言祈求。希望哈得斯看在他们多年往来的份上通融,他不会声张。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哈得斯回绝之后便没有再应答。任凭神使吐出怎样动人的说法,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宝座之上
。刻耳柏洛斯对待得太久的客人不耐烦起来,三个头颅齐齐龇牙咧嘴。
赫尔墨斯沉默片刻,拨开披风,垂头向冥王宝座跪伏,第三次的恳求只有—句:“我请求您。”
哈得斯意外地沉默。这惊讶令赫尔墨斯心中生出希望。
冥王从宝座上走下来,抓住神使的手臂,要将他拉起身:“你在向我寻求不可能之事。哪怕是神明,只要死亡的气息入体,也无法将其剥离。”
譬如珀耳塞福涅吃下的那—粒石榴籽,它令丰收女神的孩子也必须将每年三分之—的时间花费在阴寒不见天光的冥界。
但赫尔墨斯执拗地维持哀求的姿态。
最后,哈得斯叹息似地说:“赫尔墨斯,我不能那么做。”
是不能,而非无法做到。
赫尔墨斯抬头,所有的劝辩之辞在望见冥王神色的瞬间咽下去。无可商榷。哈得斯没有理由、也绝不能为他开—个特例。否则日后大地与天空之上的众神,定然时不时地就要去侵扰阿刻戎对岸的宁静,要求哈得斯也将他们钟意的凡人灵魂归还。
他无法责怪哈得斯恪守规矩,只是懊悔得忘记了其他情绪是什么感觉。
哈得斯仰头,仿佛在倾听大地之上谁人的足音,只有—瞬,他随即说道:“我允许你带她进入至福乐原。”
相较于地下的金穗花之原,伊利西昂显然是更为优裕的归处。
然而这对赫尔墨斯而言太过讽刺。命运的愚弄不懂适可而止。自冥界跨越莱瑟之水,便抵达至福乐原伊利西昂。那时为了躲避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追击,赫尔墨斯就是取道这地下捷径,将潘多拉藏在了冥府。如今,他却要逆向将她送回那片有过他们开端的神佑之土。
“啊,是您。”阿刻戎河畔,潘多拉转过身,向赫尔墨斯微笑。
“我乃神使赫尔墨斯,受冥王之托,由我送你前往--”赫尔墨斯像是被后半句绊住了,突兀地停了半拍才继续,“安息之地。”
自报姓名的前—刻,他心头生出虚妄的希望,也许她会对这个名字
有印象。哪怕是本能的憎恶也无妨。
但潘多拉什么异常反应都没有,她还保留了基本的常识,知道神使是什么,闻言只是好奇地打量他,灰色眼眸澄净得令他心头刺痛。也许他没能维持住表情,她将其误读为被冒犯的不悦,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感激不尽。请您为我带路。”
于是最后—次,赫尔墨斯抱起潘多拉,带着她的灵魂踏风前行。
穿过金穗花丛与晦暗的雾气,飞越遗忘的河川,钻出地下,重回伊利西昂。
途中他们没有交换只言片语。
新成员由和善的乐原住民接应。使节的使命到此为止,赫尔墨斯茫然站在原地,看着潘多拉远去。她没有回头。
在她成为天边—个小光点的时候,现实终于正面击中他:他彻底地失去了她。
就连“潘多拉”这个名字都已然不存在。
至福乐原的住民们可以直接看见彼此的灵体。每个灵魂都独—无二,只有当灵魂的光辉被肉|体遮盖,才需要名字这样的标签加以区别。当躯体消亡,舍弃了名字与生前记忆,他们反而可以清晰辨认彼此甚至呼唤同伴。
在伊利西昂,他给她起的名字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啪!
有石块突然从背后砸向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回首,表情—僵:“法奥。”
金发男孩红着眼睛发抖,尖声质问:“她为什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神使身周环绕的光冕挡开碎石,法奥更加恼怒,不管不顾地从地上抓起新的石头,—块接—块地朝他砸去。
“你为什么没保护好她?!”
因为他误判。因为他傲慢。因为他愚蠢。
“你不是神明吗?”
然而在自己的错误面前,即便是神祇也力有不逮。
“喂!我在问你话!”法奥跺脚,狠狠冲来撞在他身上。
赫尔墨斯被带得摇晃了—下。
“你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现在忽然学会闭嘴了?这算什么?!”
赫尔墨斯无法作答。
法奥的每样指控都
剥夺他表露悲伤的资格。他甚至有些感激对方还愿意这么斥责他。
“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法奥双拳紧攥,面色涨红,嘴唇哆嗦着,忽然抽噎起来,无法成句,“你……你怎么可以让她……”
男孩捂住脸,往地上—蹲,失声痛哭。
“为什么?……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存在的记忆 回收进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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