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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俄涅洛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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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披纱降临大地, 帕纳塞斯山脉之上,阿波罗统御的圣邦德尔菲愈显华光璀璨。

    如今神明不再居于天空,与凡人共同栖息于土地。

    每位奥林波斯神都在凡间拥有至少一座专属祂的城市, 即所谓圣邦。只有受那位神明认可之人才能入内成为市民久居。圣邦的居民受神气滋养,比普通人长寿, 幸运的还能学会秘不外传的技艺。

    而在阿波罗的诸多圣邦之中,预言之城德尔菲的地位尤为尊崇。

    今夜, 位于德尔菲中心的宏伟神宫通体生辉,圣光遍洒, 不论是街巷、体育场还是大小祭坛都笼罩着洁净的光晕。光辉所到之处, 污秽与疾病散尽。只有阿波罗本体驾临德尔菲时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观。居民为表达感激之情,在城中各处神祠彻夜燃烧昂贵的香料。香烟袅袅升腾,远望云蒸雾绕,恍若身处天空之上。

    “凡人这样卖力地献上供奉,你却满脸愁云, 勒托之子, 是否需要我给你一支金箭, 以新鲜的刺激驱散你的愁绪?”

    阿波罗立于神宫最高处露台,循声回首, 不太耐烦地揪起眉毛:“厄洛斯。”

    身有羽翼的爱欲之神自空中落地, 表情笑笑的,语气却隐含不悦:“是你叫我来做客,却让我先到你那密不透风的地宫深处转了一圈,现在又一脸想要赶客的模样,也就只有赫拉的那位亲生子比你脾气更差。”

    阿波罗没有正面回应,转而问:“见过厄庇墨透斯之后,你怎么想?”

    提及那位提坦神族, 厄洛斯也略微端正脸色:“和消失的黑水一样,也是她的杰作?”

    阿波罗颔首,扯了一下嘴角:“那个时候如果我父宙斯没有阻挡,一旦被那邪恶的黑影侵蚀到神魂,在场的众神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宙斯……”

    “奥林波斯山并无变化。”

    良久,阿波罗与厄洛斯都一言不发。

    厄洛斯忽然想到什么,探究地看向阿波罗。

    在爱神吐出问句之前,阿波罗就幅度极小地摇头。

    厄洛斯默然片刻,转而说道:“

    她的力量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阿瑞斯竟然还忙着和雅典娜为了一座城市怄气?那不像他。”

    “阿瑞斯并不知道厄庇墨透斯身上发生了什么异变。他也不会知道。”阿波罗加重语气,“厄洛斯,我相信你也会保密。”

    “你--”美少年模样的爱神眯眼,唇角勾起兴味盎然的微笑,“阿波罗,你让我惊讶。”

    “我忠于奥林波斯,为了奥林波斯的福祉可以做出让步,仅此而已,”阿波罗冷然道,“神祇就该远离万物,高高在上居于天空,那样对彼此都好。”

    “我能理解你在担忧什么。但是,即便众神无法回归天空,凡人意图借神明的力量谋私,引发又一轮神战,凡人自取灭亡,那又如何呢?”古老的爱神轻笑起来,“你那强大的父亲与提坦神王战斗时,可没顾虑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唉,你别这表情,即便神座易主,奥林波斯神族被其他什么新神取代,那也与我没有关系。爱与天空大地一样永恒。”

    阿波罗耐着性子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也有责任。”

    厄洛斯耸肩,反手掸了掸箭筒,十分无辜:“我只点燃或熄灭爱的火焰。爱的力量固然无人能抵挡,但要如何应对爱憎是各人的选择,又怎么能全怪到我身上?”在阿波罗的逼视下,他轻轻叹息,别开脸注视明亮如昼的德尔菲夜景,语声在高处的风中散开:“但也许,我确实不该射出那一箭。”

    他转而哂然摇头:“不论你有什么计划,她不在众神面前现身就是徒劳。”

    “她不可能永远东躲西藏下去。”

    阿波罗语气笃定。

    厄洛斯笑了笑。羽翼舒展的扑簌声过后,爱神消失不见。

    笼罩德尔菲神宫的光冕不久后也逐渐淡去。

    山脊之上的圣邦在略带寒意的早春夜风中缓缓坠入梦乡。

    当春色随珀耳塞福涅彻底回归大地,便又是一年的安塞斯特里亚节。

    乡间洋溢着快活的气氛。庆典首日,人们在傍晚时分前往酒神神祠拜谒,在那里开启前一年酿造熟成的葡萄酒

    ,将第一杯鬯酒泼洒在地,献给狄俄尼索斯。第二日则是寻欢作乐的时间,艾尔庇丝改头换面来到某座市集小镇时,饮酒比赛激战正酣:

    参赛选手们在小镇平日里用作集市的空地上分席而坐,沉默地面对足有成年男性上半身躯干大小的酒罐,竞相以最快速度将罐子喝空。

    观赛的人们就没有那么严肃,给熟人加油鼓劲的同时,不忘时不时从随身的酒囊里来一口。

    “赢得比赛的人能得到什么?”艾尔庇丝不太能理解为何要一口气喝下那么多酒水,不禁向观众搭话。

    “啊?哦……”脸蛋红彤彤的村民晃了晃头,嘿嘿笑了两声,“一顶叶冠,还有一个装满美酒的皮囊!怎么?你也想参加?现在可来不及报名了。”

    艾尔庇丝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同样热闹的空地另一侧走去。

    “我将歌颂狄俄尼索斯,光辉的塞墨勒之子,……”

    吟唱声从人群正中传来,一位吟游诗人正拨动里拉琴,为观众奉上酒神的颂歌。他的演奏技巧称不上精妙,好在有一副迷人的好嗓子,吸引了不少人驻足乃至席地而坐聆听。

    “小地方的节庆也就这样了,再过一阵到了大酒神节的时候,也只有各个城市的仪仗还有戏剧表演才算有点看头。”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嗓音盖过了吟游诗人,顿时引得过路人侧目。说话的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衣袍以昂贵的染料勾画出彩色纹样,一看就是哪个大城邦过路歇脚的旅客。出言挑剔还不够,这异乡人喝了一口本地产的新酒,揪起眉毛摇头,呸地一声吐到了地上。

    两个小镇少年对这陌生人怒目而视。

    “怎么?”

    “这里不欢迎你这样不懂礼貌的家伙!”

    异乡人嗤笑,忽然抬手。他的腕间强光一闪,显露出一个神秘符号。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是圣邦人……”

    “那是……”

    异乡人得意洋洋地昂首:“我在伟大的狄俄尼索斯所统治的圣邦常住,喝惯了酒神赐给市民们的佳酿,其他酒难免没法下咽。难道你们两个无知小子要

    质疑我的品位?”

    少年交换着眼神,面有不忿,却没有再出言驳斥。

    另一边,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听到响动,拄着拐杖走来,和和气气地一番恭维,终于将难取悦的圣邦来客引到了别处。

    见证了这一来二去的人群陷入尴尬的寂静。怪也只能怪圣邦居民实在不好得罪。

    被打断的吟游诗人撩动琴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地,从头开始赞颂狄俄尼索斯。

    --好嚣张的讨厌鬼,能不能吃掉他?

    基雷斯没有实体化,潜藏在艾尔庇丝意识中嘀咕。她摇了摇头。

    灾厄之灵索性抱怨起来:最近你什么都不让我吃,偶尔吃掉一个两个没用的家伙也不会被奥林波斯神发现的。你只剩最后一点要收集的力量,没必要这么小心谨慎了。

    基雷斯并不需要吞噬生命维持存在,它们只是单纯地嘴馋。艾尔庇丝不打算和贪婪的代蒙争辩,只再度坚决摇头。基雷斯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也就安静了下来。

    回收厄庇墨亚的灾厄之力后,她清晰地预感到,距离揭示卡俄斯见证的神名只剩下最后一步。但与此前不同,对最后剩余那点力量的感应极为模糊,几乎时刻在变动,以致她无法追踪灾厄之力散落的方位。

    按理来说,她的最终目的地应当是奥林波斯山、如今凡人口中的“黑山”。那是她与基雷斯的起源之地。然而辗转靠近黑山山脉之后,她竟然在相反方向感应到了与自己同源的存在。

    禊除黑水之后,赛尔迈海湾恢复通航,厄庇墨亚原本所在的禁忌沼泽变为空阔的平原,这些消息很快顺着商路传开,在各处引发骚动。奥林波斯众神对此不可能不知情。赫卡忒此前已经警告过她隐藏行踪,不难推断众神很可能在奥林波斯山顶备下后手。

    因此,艾尔庇丝并没有贸然登上山顶,而是改道辗转各地,继续追踪那飘忽不定的气息。

    依靠着树干,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吟游诗人演唱的颂歌,有点走神。

    --其实你很清楚最后那点灾厄之力在谁那里、该怎么找到。

    基雷斯突然发话,措辞变得严肃。

    --我们已然成为你的一部分。我们就是你,我们能推断出的结论,你不可能想不到。

    --那时候他将我们的一部分力量偷走。

    --因为他多此一举,你的躯体才免于立刻崩溃。

    基雷斯。她在脑海中轻声喝止。

    但灾厄之力并未识趣地沉默,反而愈发卖力地催促。

    --在卡俄斯面前,你说过想要当面弄清楚事情真相。

    --现在就是露面质询奥林波斯众神之时。

    --为何要逃避?为何要拖延?

    --担心力量不足?

    --还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当然没有。她深呼吸。但她无法继续回答基雷斯的质问。

    --你就不担心他已经被侵蚀殆尽了么?

    她垂眸。

    恰恰相反,那飘忽不定的感应证明赫尔墨斯依旧存在。

    自卡俄斯归还、收复散落的灾厄之力、驭使基雷斯,她比意想中更快适应了“艾尔庇丝”这个代号、以及与之勾连的行事风格。然而,一旦思绪转回火焰之野上那最后的时刻,甚至于说,哪怕无意回想起赫尔墨斯这个名字,她就又只是“潘多拉”,那些对艾尔庇丝来说遥远的回忆与情绪随之复苏,像是浮上泉眼的气泡,不想办法堵上就会一个劲地侵扰她。

    这让她感到软弱。她害怕这份牵挂也会成为谁手中的工具。

    但基雷斯的谏言是正确的。为了避免被奥林波斯神察觉踪迹,她单独行动,回避神庙与神祠,这也意味着她无法随心所欲地出入最繁华的圣邦和城市打探消息,只能在乡野间徘徊。机遇伴随风险,再谨慎下去难免陷入僵局。

    --这附近就有一座酒神神祠,但你经过时什么都没发生。

    --这说明你的气息已经遮蔽得很好。

    --之前赫卡忒向你示好,不如你直接去她的神庙?

    基雷斯还在出主意,另一边鼓掌欢呼响起,原来吟游诗人终于唱完了酒神的颂曲。他喝了口酒水,再次拨动琴弦,转而吟唱新曲。

    艾尔庇丝随意听

    了两句,发现是此前途中从未碰见过的诗歌,讲述的是凡人起源。

    “……黑色的雪纷扬落下,不祥遍洒大地,众神之王宙斯投掷出雷霆,雨水的浪涛淹没一切,摧毁所有生命。”

    凡人已然第三次被毁灭?她究竟沉睡了多久?

    世代更迭,为什么之前她根本没想到这点?大约是她对凡间的了解太浅薄,在厄庇墨亚的数日时光根本不足以让她意识到人间又一次天翻地覆。而自卡俄斯归来,她又小心地远离圣邦与人群,决意在力量恢复前不多打听关于众神的事。

    不,也是她漏看了蛛丝马迹。她通晓神言,本该毫无阻碍地理解人间的所有方言。厄庇墨亚的语言就与神言有所不同,但那对她并不是问题。然而在海滩上丧失记忆醒来,她却无法听懂老渔夫使用的语言。她本该注意到这点。

    --凡人灭绝就灭绝了,那又如何?

    基雷斯的反应倒是十分平淡。

    “那便是终结青铜世代的大洪水。敬畏!愿这般灾祸不再降临深色的土地。”

    艾尔庇丝低声向身边的看客问询:“大洪水……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对方好像根本没考虑过这问题,愕然停顿了片刻,才迟疑道:“很久以前吧?最少几百年?”

    吟游诗人已然继续陈述新世代人类的起源传说:“洪水退却,众神降临,祂们重塑凡人与万物,授予人类知识与技艺,那便是我等的祖先。强大高贵的奥林波斯众神建起神圣之城,亲爱的朋友们,容我逐一细说……”

    万神之王宙斯与神后赫拉共同统治最为伟岸的圣邦,波塞冬佑护海上都市,雅典娜赐福海滨强邦,阿波罗守望洁净光辉之城,阿尔忒弥斯之城只有女性,阿瑞斯麾下圣邦的军队锐不可当,阿芙洛狄忒的城市则是美与爱的圣域,德墨忒尔居住之所不知饥馑,赫淮斯托斯圣邦火焰不熄、铁匠举世闻名……

    “最后当然是狄俄尼索斯,因祂的荣光,我等在安塞斯特里亚节开封并畅饮美酒,在大酒神节为戏剧与歌咏神魂颠倒!噢,葡萄园环绕的酒神圣邦,该如何

    形容那弥漫在大街小巷空气中的醉人香气……”

    艾尔庇丝蹙眉,挤到了观众前排。

    “光辉伟大的奥林波斯众神啊,为我这曲颂歌而心生欢愉吧,请赐予我等财富与好运!”

    漫长诗篇告终,吟游诗人起身,接受观众的喝彩,俯身捡拾朝他投掷的银币、酒囊和干果。与此同时,空地另一头,饮酒比赛似乎终于分出胜负,喝得肚子饱胀、醉醺醺的冠军被高高举起,即将接受加冕。聚集在吟游诗人这里的人群顿时散去大半。

    吟游诗人见状索性搁下里拉琴休息。

    艾尔庇丝走过去,在他面前放下一枚银币。

    “刚才的那首赞美诗原本就是这样结尾的?”她问。

    吟游诗人像是没理解她的问题,将银币珍惜地拈在拇指食指间把玩,朝她讨好地微笑:“当然,我那受人推崇的老师就是这么教我的。而他的父亲曾经有幸到伟大的阿波罗、我等诗人的守护者城中聆听神曲。亲爱的朋友,您还想听哪位神明的赞美诗?如果是我知晓的篇章,那么乐意之至,我一会儿就为您演奏。”

    她停顿了片刻才说:“你刚才演唱的颂歌中没有赫尔墨斯。”

    对方困惑地眨眼,拆开音节重复:“赫、尔、墨、斯?”

    她环顾四周。还逗留在近旁的观众听到对话,全都是同样的空白表情。那是提及全然陌生之事时的无动于衷。

    久违地,她仿佛再次落入某个荒谬的梦境。她不禁讪笑了一下,吟游诗人的表情令她补上的解释听上去更为愚蠢:“我说的是神使赫尔墨斯。”

    吟游诗人闻言愈加茫然,反问道:“众神的信使不是彩虹女神伊利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安塞斯特里亚节:一般2-3月在乡间举行,以城市为中心的大酒神节则在3月。参考资料主要来源于《牛津古典学词典》。古希腊节庆具体形式和内容只能在屈指可数的文献和出土文物图像中找到琐碎的细节片段,而且大都来自于雅典地区,所以写起来基本靠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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