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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普莱戈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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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只有卡俄斯。

    随后是大地盖亚、深渊塔耳塔罗斯与原始爱神厄洛斯。

    天地化形, 原始众神与诸多概念涌现:黑暗神厄瑞玻斯、黑夜女神纽克斯、以太化身埃忒耳、白昼女神赫墨拉……

    原初的空洞卡俄斯并未关闭。在环绕天空与大地的虚无空洞之中,卡俄斯是一切,一切皆是卡俄斯。祂不再创造, 却并未停止观察,只是观察, 从不干涉。时间与空间的度量在卡俄斯失去意义,祂认可天变地异的所有变化, 但自身亘古不改。

    一个通道打开,有什么东西落入卡俄斯。

    空洞并未发生变化。

    在进入的瞬间, 异物也成为卡俄斯, 回归有与无之间的混沌状态,既称不上存在,也称不上消逝。

    不。

    比尘埃更为渺小的星点意志拒绝溶解于广袤的空洞。

    但那意志在归于原初的冲动洪流面前极为微弱,已然丧失自我,几近湮灭, 残存的只是巨大执念的碎屑, 对抗着、坚持着, 回绝卡俄斯柔和而有力的感召,艰难地维系存在。

    渐渐地, 单纯的抗拒念头变得更为切实:

    要离开这里。

    必须离开这里。

    一个单纯的念头发芽膨胀至此, 已然耗费不知多少时光,但时间在卡俄斯也是一种错觉,流逝的或许只是与万物诞生等同的短暂须臾。那已经比最初要更强烈明确的念想只是重复着祈愿。一遍又一遍。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绵长的搏斗决定性的一刻到来,疑问点燃火花:

    她--?“她”是?

    刹那之间,意志重新获得主体,原本消解于原初空洞的记忆与自我纷纷上浮回归,随之重获形体。她以双眼注视空洞, 看见世界诞生之初的群鸟飞离,同一时刻,自己的身影逆着羽群的波纹从水涡状的入口坠落。

    “这是何处?”

    “此处即我身。”

    与她拥有完全相同面容与肢体的身影陡然与她面对面,以她的嗓音给出答案。她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后出现的那个

    面无表情,话语缺乏波动。

    “你是谁?”

    “我名卡俄斯。”

    “卡俄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能够打开一切门户的金杖指引通往我身之路。你的身躯与灵魂都已残破,混合灾厄,却又饮下仙馔密酒,本非凡人,无法成神,非生非死,卡俄斯是唯一能容纳你的归宿。”一顿。“而你又为何否定我?为何抗拒我?”

    “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为何?”

    她没能立刻作答。支撑着她自空洞中抽离的愿望在太多次的重申过后,已经失去了缘由。但她很快想起前因后果,在她被拉进水涡状入口之前的最后时刻。

    卡俄斯之中不该有冷热的区别,但她还是想要发抖。

    “我还有必须弄明白的事。”

    “答案这里就有。”

    陌生的事实和画面涌入脑海。

    “不,”她用手推开袭来的波动,像在大洋远岸的深水游泳,每多说一点,她的想法更加坚定,身形也愈发明晰稳定,“我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卡俄斯,原初的大神,请您让我离开这里。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你什么都无法给我。”

    她窘迫地沉默片刻,才耍赖似地说:“既然如此,我是否在您这里驻留也没有任何区别,让我离开也无妨吧?”

    卡俄斯的化身竟然认真思索起来:“确实。然而以原样归还,你依旧无法维持存在。唯一的办法是获得神名、神格与权能。”

    又思考了片刻后,卡俄斯继续道:“我已不再创造,只能见证。如果你坚持要离开,我也没有理由挽留,但你必须令随你而来的灾厄臣服。”

    难以言喻的空洞内景随之陡然变化,她的面前现出一汪池水。清浅波面之下沉睡着三颗深色珠子。

    她蹲下探入水中,朝最近的那颗珠子伸手。水面清晰映照出她的身影,她愣了一下。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端详过自己的外貌。赫淮斯托斯给了她这副形体,她又转而将其牺牲,为什么现在自卡俄斯中抽离,她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呢?是因为如果没有这张脸、这躯干和这四肢,她就无法确认自己是自己么?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珠子的那刻,她的倒影突然发生变化,身体也传来异样的感受。或者说,那是模拟着躯体的感受,直接刺入意识深处的身体知觉。流脓的可怖紫红疮口布满全身,火辣辣的刺痛与令人几欲发狂的瘙痒轮流袭来,激得她不由抽气松手。痛楚与倒影的异样立刻消失了。

    这是来自灾厄之灵中疾病分灵无言但有效的警告。

    她牵起嘴角,再度向那颗珠子抓去。

    病痛的折磨比前一次更为激烈。额角突突地跳,好像什么东西随时会从太阳穴那里钻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失明了。但她牢牢捏住了那颗珠子。看不见的水流吸住了珠子,将它钉在池底。她开始与之对抗,驱使着仿佛已然不属于自己的手臂,艰难而缓慢地将手从池水中收回来,将珠子拿到胸前,藏进衣料褶皱拉出的小口袋里。

    视觉缓缓恢复了,但是身体的不适并未淡去。喘息着,她向前跪进水中,向第二颗珠子伸手。

    她做好了又一轮折磨的心理准备,期望却落空。强烈的不适被略微窒息的无力感取代,她无意看向水面。倒影又发生了变化。

    褶皱攀上她的眼角唇边并加深,脸颊开始凹陷,皮肤生出黯淡的斑纹,头发变得毛躁稀疏进而花白--她正在飞快地老去。

    她吓了一跳,空余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奇怪而陌生的触觉,皮肤松弛、凹凸不平,可以直接摸到骨骼。

    “如果你把这颗珠子从水里捞出来,也许永远只能维持老人模样。”卡俄斯的化身站在旁边观察,身影没有映在池塘之中。

    闻言,她并未生出任何犹豫不舍。

    “我已经舍弃了时序三女神的祝福,衰老又如何?”停顿了一下,她哂然,从洁净的白沙中拔出了第二颗珠子,“而且,我原本根本没有机会变老。”

    还剩最后一颗珠子。

    先是病痛,而后是衰老,不知道灾厄之灵还准备了什么试炼。

    她坦然伸手,主动

    望向水面。

    老迈的面容逐渐皲裂剥落,露出黏土骷髅。然后一块块地,她碎裂,化作齑粉消散。

    她恍惚地盯着这诡异的景象。她的死亡从他人的眼睛里观看,原来是这样。

    但也不过如此。

    抵抗的力量比此前都要虚弱,她轻松地取出了最后一颗珠子。

    已经到手的那两颗开始发光发热,径自飞出来与第三颗连缀成串,陡然变成一条细珠链。她不由自主吐出词句:

    “疾病分灵诺索伊,你播散的疾病、衰老与死亡妆点我,尽皆为我所有所用。”

    珠链在空中飞舞缠绕,像一条行礼的蛟蛇。

    轻缓慎重地,诺索伊环绕住她的脖颈。

    她知道第一道试炼结束了。

    身周图景变幻,这次她回到了难以描述的空洞之中,面前飘浮着一大团黑色的絮状物,像是还没梳理的羊毛。她凭直觉拢住毛絮。她虽然有如何纺织羊毛的知识,却从未付诸实践,只知道第一步是清洗。一动念头,她的面前就多了个水缸。水非常冷,将洗净的毛絮从水里捞出来时,她的指节已然僵硬发烫。

    等待毛团干燥的时间长而无聊,她向卡俄斯搭话:“原初的大神卡俄斯,您能否告诉我,众神之所以创造人类与万物,是因为祂们需要这些生灵的信仰与供奉吗?”

    卡俄斯竟然坦白以告:“不。即便天空与大地没有任何生机,神明也会兀自存续。众神不从凡人或是任何生命的供奉中汲取力量。”

    “那么为何要创造生命呢?”

    卡俄斯沉默良久。久到毛絮干燥,她开始用羊毛梳将无用的结节杂毛取出,把洁净的黑色毛絮理顺拉长,绕成粗纱。

    就在她以为祂不愿意作答时,原初的空洞又开口了。卡俄斯可能并不习惯思考问题,反复斟酌后终于给出答案:“克洛诺斯与宙斯与我等原始神志趣差别极大,但身为盖亚与乌拉诺斯的子孙,他们也并不需要人类存在。但既然已经创造人类,那么神明就有必要向人彰显威能与力量,要求敬畏与供奉,无法容

    忍怠慢与欺瞒。”

    她将最后一缕粗纱摆好,停下手头工作,轻声问道:“宙斯创造过一次人类又将其灭绝,随后又重新创造。我不明白。如果凡人对众神并非必须之物,他们的贪婪恶行令神愤怒,祂为什么还要再造人类。”

    “也许并不需要理由。诸多神明与飞鸟自我之中诞生。然而我创造他们,并非因为我需要他们。我创造他们没有任何理由。”

    她将粗纱缠上纺锤的动作变得僵硬,急切地抛出另一个可能:“您见证一切,那么您是否是为了能观察这个世界才让那么多神子与生命诞生?”

    卡俄斯的化身依旧面无表情。但她无端感觉祂正在温和地嘲笑她。祂摇头:“是否有可供我观察见证之物,于我都无分别。”

    纺锤吃重开始旋转,捻出黑色的细线。

    化形获得灵智,受到诸多祝福,名为伊利西昂的幻梦,在岩穴中绵长持续的噩梦,本不该有的梦醒,亵渎圣域,献祭己身……随着毛线缠绕,她从头开始,事无巨细地回顾一遍“潘多拉”的“人生”。她想要跳过终将消散的喜悦时刻,想要回避最为绝望的篇章,但一旦开始纺织就无法停下,她的命运本就是三女神摩伊赖纺出又剪断的线,她已然做出唯一可能的反抗,眼下只能任由一切重演。

    也许她最后的反叛也微不足道。说不定奥林波斯圣域已然恢复洁净,而她支离破碎地飘浮在脱离天地的空洞之中。

    但让她更绝望的是卡俄斯平静的答句。

    “由我等孕育的神明也好,天地星辰也罢,当然也包括花草动物与凡人,我容纳并见证的一切、以及我的诞生都是一个偶然,更为崇高之物的心血来潮,并无意图,缺乏意义。”

    她无法接受这虚无,不愿意承认她的诞生与苦痛都原本毫无意义,但她同样无法心平气和地任由众神安排,认可祂们赋予的意义,沿着祂们事先安排好的轨迹前行。

    纺锤越转越快。她忽然就成了那纺锤,下坠着,视野被名为苦难的黑线包裹。

    熟悉的絮语声向她的耳畔吹气:

    --为何要离开卡俄斯?

    --离开卡俄斯后你还想干什么?

    --你还能干什么?

    --等待你的只会有更多的劳苦。

    --即便有喜悦,但最终还是会变成悲伤与愤怒。你比我们更清楚。

    --不如归于卡俄斯。

    --只要“你”不复存在,自然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与烦恼。

    “不,”她摇头,想要摆脱黑线的桎梏,以更重的口气重复,“不,我不要!我还有必须当面弄明白的事,而且我--”

    她忽然哽住了。

    黑色的牢笼被滚落的泪水割开。

    “我还没来得及活过。”

    刁钻苛刻的束缚消失了。她纺就的黑线编织为布匹,温柔地将她从头到脚环绕,带走此前试炼的疲惫与痛楚。

    “劳苦分灵珀诺伊,以劳累与苦楚包裹我、保护我。”她喃喃。

    再抬眸,她不可思议地停顿了一拍。

    一只渡鸦沉默地凝视她,等待她顺从意识唤出最后的名字:

    “基雷斯之首、不幸的分灵卡科伊,为我加冕。”

    渡鸦展翅起飞,衔来荆棘密布的冠冕。

    灾厄之灵基雷斯是多个代蒙获得灵智混合后的总称,而这一刻,劳苦的珀诺伊、疾病的诺索伊、以及不幸的卡科伊再度合一。

    就像所有在卡俄斯之后诞生的一切降临的前一刻,原初的空洞开始震荡。

    一股大力将她朝外推。

    “若你无法信服我的答案,那么就向我证明,我的观测、我见证之物拥有意义,再向我展示你能够创造何物。

    “灾厄与希望,毁灭与复苏,我已观察到你的存在。沉睡,而后醒来,应验你的神格,收回四散的力量,揭开你的真名。

    “去吧,■■■■。由我见证你的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一种传承技能:向原始大神耍赖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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