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厄庇墨亚
众神的战争跨入第七个夜晚。
远方大地与天空碰撞般的巨响并未止歇, 然而,怒雷不再持续轰击厄庇墨亚。这座城市因而终于获得短暂的安宁。
在雷暴减弱前,城中每个角落便被安静的迷雾渗透。
而后, 清脆悦耳的排笛声穿透寂静。
音符撬开上锁的门窗,穿过废墟, 钻进地窖,闯入宫殿。听者如痴如醉, 精神坠入美梦,躯体却受看不见的丝线牵引。幸存的市民们打开家门, 跳出窗户, 爬离残垣断壁中的临时庇护所,踏上废弃的街道,加入梦中巡游的伙伴们,迈着迟缓飘忽的步伐,成群结队地向着城门行进。
值守的士兵们也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打开城门, 扔下长矛, 当先走出去。
个个地,受厄庇墨透斯统御的人类末裔离开白色城墙的庇护, 来到反复灼烧而后融化再凝固的旷野之上。
黑发的吹笛人足不着地, 悬在半空俯视聚集而来的人群。而后,他放下乐器,右臂张开空握,柄流光璀璨的金杖随之现形。
他翠色的眼眸搜寻似地快速掠过人群每张面孔,眯了下,包裹瞳仁的暗金色圆环光芒骤涨,不死者独有的光冕与威压瞬间释放。
“奥林波斯神使赫尔墨斯在此!双蛇缠绕的使节之杖即为证明。”
市民们如梦初醒, 为神明的威压所迫,大片人立刻惊慌地匍匐在地。
“尊贵的众神信使,求您仁慈!”
“请您、求您宽恕我等……”
也有人咬牙拔腿就往城中奔逃,试图回到盖亚的庇护之中。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观望着,想要见证与奥林波斯神背道而驰之人的命运。
赫尔墨斯叹息:“若凡人承受我父宙斯原本降下的惩罚,接受会衰老得病的肉|体与劳作的辛苦,而非与厄庇墨透斯合谋,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对于坚持要回厄庇墨亚接受盖亚庇护之人,我不会阻拦。但是--”
他微笑了下,吐出严酷词句的口吻称得上和气:
“选择的机会只有次。奥林波斯不会陷落,盖亚的反叛将以失败告终。聚集在此、向奥林波斯臣服之人将会免于天空之座雷霆的侵袭。盖亚、癸干忒斯与厄庇墨透斯的反叛结束之时,这座洁白之城必将沐浴在烈焰之中。
“选择吧,若选择向我等臣服,接受宙斯的裁定,就捡拾起石块高高垒起,将其当作祭坛,向奥林波斯众神祈祷。若你们的祈愿与悔罪真心诚意,那么我的同胞也必将倾听信徒的祈祷,予以回报。”
人群|交换着眼神,各自做出决断。
有人选择走回厄庇墨亚城中,更多人开始堆砌石头,以枯木生火,念诵奥林波斯神名,将祈祷的烟雾送上血红色的天幕。
赫尔墨斯没有离去。他应该立刻进城,寻找能够破坏盖亚加护的方法,又或者直接闯进宫殿劝降厄庇墨透斯。但他只是茫然地停留原地,沉默地注视着人群。
奥林波斯在大地上的神锚在复苏,盖亚在此地的力量会继续消减。他又能听到祈祷声了。可是那其中没有声是他想听到的。潘多拉不在人群中,她依旧在厄庇墨透斯的宫殿中吗?还是说……
陌生的寒意在他的身体内凶猛地搅动,令他想要颤抖。
众神信使降落地面,走到人群中。凡人们停下动作拜伏,但是良久都没等到吩咐,困惑地抬起头。
赫尔墨斯看上去同样困惑,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询问什么、为什么要发问:“奥林波斯赐下的新娘……她如今在哪里?”
“她好像逃走了……”
“对,厄庇墨透斯神下过令,让卫兵们搜寻她的下落,但我不知道后来有没有找到她。大概是没有吧?”
“不对!住在主街的人都知道,她被抓回去了。”
“没错,我看到了,厄庇墨透斯把她带走了,用他的马车--”
赫尔墨斯打断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人群面面相觑,给出的答案互相矛盾。没有日升月落,以天计时丧失了意义。
转瞬之间,赫尔墨斯已经不见
踪影。
他掠过城墙,直接飞向最高处的巍峨宫殿群落。
进入厄庇墨亚后,赫尔墨斯飞行的速度并未放缓,但盖亚对这片土地的加护排斥任何来自奥林波斯的入侵者,他浑身沾满黏腻的不快感,破空前进宛若在沼泽中淌泥水。越靠近宫殿,这种滞涩感就越强烈。
来源不明的焦躁像闷在余烬里的微弱火苗,若有似无,却挥之不去。赫尔墨斯不禁飞得更快。
宫殿大门紧闭,但双蛇杖轻轻挥舞了下,无人驻守的青铜大门就开启了。
赫尔墨斯径直穿入长台阶尽头的大殿。
厄庇墨透斯坐在石砌的王座上,像在小寐。他睁开眼注视来客,并不意外,甚至抢先说:“迈亚之子,如果你前来劝我投降,那么请回吧。纵使你将我的臣民全部掳走,即便盖亚孕育的巨人战士们尽皆战败,哪怕这座城中只剩下我,我也绝不可能对你父亲俯首称臣!”
“那真是极为遗憾,”赫尔墨斯眯起眼睛,提坦神族镇定的态度令他不快,“厄庇墨透斯,你让我惊讶。我与你算不上陌生,经常往来,但我从来没发现你竟然有这样的野心与谋略。你竟然能够骗过我的双眼。”
厄庇墨透斯哂然:“我知道自己比不上普罗米修斯,缺乏远见,没有欺骗奥林波斯众神的能力,只凭我根本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我向盖亚求助,是她帮助我出谋划策,也是她给了我以莱瑟河水调配出的魔药,让我在与她缔结盟约后喝下。然后我就忘记了想要忘记的事--与她约定好的切,包括对宙斯、对奥林波斯的恨意。”
他俊朗的眉眼被恶毒的嘲弄扭曲了。
“所以我会满心欢喜地收下宙斯的礼物,被潘多拉以乐曲催眠。而当宙斯下达神罚宣言,盖亚的药水失去效果,我自然想起了切。赫尔墨斯,能够骗过你,并不是因为我骗术比你高超,而是--”
赫尔墨斯耐心耗尽,前进步,手按剑柄:“她在哪里?”
厄庇墨透斯愕然默了瞬,才理解了他在问什么。
赫尔墨斯
比对方还要惊讶,他无措地摩挲了下剑柄,松开手。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固然对潘多拉的安全感到忧虑,但他与厄庇墨透斯对峙的主要目的,难道不是辨明原委,确保他身为欺骗之神的尊严未受侵害?
片刻怪异的沉默。
提坦神族像是猛地回忆起什么似地“啊”了声,慢条斯理地摇头:“潘多拉?我猜想你对她做过什么承诺?可怜的小家伙,她到最后还大声说宙斯强大的使者定会来救她。”
最后。
赫尔墨斯那被金箭与铅箭刺穿过、本该波澜不兴的胸口突然开始作痛。有什么在焦躁的火苗炙烤下开始沸腾,个词眼割开的创口迸裂了成为泉眼,不属于他、不应该存在的感情从中汩汩涌出。
身形晃,金光出鞘,利刃抵上厄庇墨透斯咽喉。
“我以为使节不会动粗。”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只是问:“她在哪里?”
厄庇墨透斯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半晌,忽然大笑出声:“她不在这里。我把她献祭给了盖亚。”
剑刃突兀地震颤,刺穿保护提坦神族躯体的神气,划出道血痕。
赫尔墨斯听见自己说:“你在撒谎。”
“我没有,”宫殿的主人发出挑衅的邀请,“不妨用你编织同时破解谎言的权能确认下,我是否在撒谎。”
赫尔墨斯身周散逸出凌厉寒芒。厄庇墨透斯颤栗了下,把下巴抬得更高。赫尔墨斯保持着挟制的姿态,沉静无波的嗓音犹如来自古井深处的回音,每个音节穿透精神层叠矫饰的屏障,直抵灵魂叩问:“你对潘多拉做了什么?”
在他的权能干涉下,应答者只能诚实以告。
“她魅惑了守卫逃走,但我将她捕获。她还试图以言语煽动凡人对我生疑,因此我用魔药剥夺了她的声音。”
赫尔墨斯瞳仁骤缩。
是他给予她嗓音,怎么能容许被轻易夺走。
神使眸中动摇的冷光反而取悦了厄庇墨透斯,他开始事无巨细地坦白:
“
然后我找到个极深的地洞,将她丢弃在那里,用带有特殊纹刻的巨石封住出口,不让外界的任何丝清风穿过。她会在地底苏醒,即便想要大声呼唤也无法被众神听见,然后在恐惧中,在对命运、对奥林波斯的怨恨中缓慢地死去,成为盖亚汲取力量的供奉。”
停顿片刻,厄庇墨透斯话锋转,发出带有嗜虐意味的低笑:“那是差不多两天前的事,说不定她现在还剩最后丝气息,在黑暗中挣扎呢。”
赫尔墨斯勉力抑制住思绪,拒绝顺着对方的话语去想象情形。他深吸气,重复最初的问句:“……她在哪里?”
厄庇墨透斯笑而不答。
怒意化作破坏的冲动。
金色短剑蓦地调转方向,声闷响,没入提坦神族的肩膀,将他狠狠钉在王座之上。赫尔墨斯转动剑柄,利刃在创口内翻搅,徐缓残忍地割碎皮肉,在伤口生长回原状之前再度挪动。
厄庇墨透斯咬牙,没有发出声闷哼。
“我并不嗜虐,折磨你不能给我带来多大乐趣。回答我的问题。潘多拉在哪?”
“我不知道。”
“她在哪?”
厄庇墨透斯抽气,却露出胜利似的微笑:“我不能告诉你。”
“如实回答。否则我会提议把你也锁在高加索山,就在你敬爱的兄长身侧,让你们共享残酷的刑罚。”见对方不为所动,赫尔墨斯弯唇,笑意没有企及眼底,“那样还不够?那么我会劝说父神加重对普罗米修斯的责罚,毕竟你的行为归根到底都是因他而起,只是让鹰生食肝脏还不够?让我想想,还能增添些什么……”
谈及普罗米修斯,厄庇墨透斯就完全丧失了冷静。他厉声大骂:“宙斯卑鄙的走狗!”
赫尔墨斯面色不改,循循善诱:“与之相对,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把潘多拉关在何处,我可以为你与普罗米修斯美言几句。”
厄庇墨透斯仰头哑声笑。
“哈哈哈,我真的不知道。”
他直视赫尔墨斯的双眼,宣告胜利:“我忘记了。”
赫尔墨
斯陡然明白了什么,唇间发出蛇吐信警告般的震怒气声。
厄庇墨透斯笑意加深,他几乎是得意洋洋地揭底:“盖亚的魔药并没有用完,所以处理完潘多拉之后,我把最后那点药水也喝了下去,忘记我把宙斯可憎的礼物抛在了哪里。而且这次,我没有定下找回记忆的条件,只是单纯忘了个精光。所以很遗憾,我真的没法告诉你更多了。
“我也不知道潘多拉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部分致敬“哈梅尔的吹笛人”这个民间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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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朋友不记得了,14章赫尔墨斯承诺“只要你呼唤我,不论你在深色大地上的哪个角落,我都会赶来。” 其实也暗示了他作为奥林波斯神,感应不到地下。在冥界时是卡戎将潘多拉带到他面前也是同理。(不论是神使的承诺还是厄洛斯的箭都要认真看说明书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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