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西昂
轰--!
南方天空陡然变暗,永远风和日丽的至福乐原风云变色。
潘多拉听到巨响,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发足疾奔。
兔子跑前面带路,耳朵尖与尾巴在细草间时隐时现,路线斗折回环,又是横穿麦田,又是在林中折返,一不留心就会跟丢。
潘多拉从来没这么全力奔逃过,体力逐渐不支,呼吸凌乱,太阳穴突突乱跳。
她只在噩梦中见识过的巨响并未止歇,就连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冲出又一片树林,潘多拉踏上眼熟的草地。她不由愣住。这不就是刚才从神庙脱离之后,她睁眼就被带到的牧场小屋附近?
兔子使劲抖动双耳,发出催促的叫声。她困惑地跟过去,只是一眨眼,小兔子不见了,同时,足下踏空。来不及尖叫,她就跌进深洞中。
坠落只持续了须臾。
潘多拉在毛毯般柔软的厚草地上坐起身。
她竟然跌落到了河流青草茵茵的岸边,奇异植物在幽暗中发光。再抬头看,她踩空的地方已经成了远日般的一个小孔,透下稀薄的亮光照出岩洞轮廓,而在几步之外,潺潺流动的是一条地下河流。
有毛茸茸的东西蹭上潘多拉的手,她低头一看,是那只带路的小兔子。
“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兔子竖起耳朵,往前跑了两步回头。
看来逃亡之旅还没结束。
往河流下游走了没多久,道路开始向上,四周越来越亮。潘多拉分开挡路的灌木丛,忽然就重新立足于晴空之下。散发清幽香气的仙草在微风中徐徐摇曳,她认识这个地方,此前造访过多次--这里是那座神秘的河心花园。
兔子向导领着潘多拉穿越花园迷宫,来到伊利西昂橡树下。
漂亮的孩童正躺在树荫下睡觉,听到足音和兔子的叫声,揉揉眼睛坐起来,看到潘多拉后愕然问:“你怎么来了?赫尔墨斯不是不在?”
潘多拉回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竟然看不到南方天空的异变。
“法奥,能不能让我找个地方躲一躲?”
“谁在追你?”
她眸光犹豫地闪了闪,最后没有说谎:“阿波罗。”
法奥抽了口凉气。
“我如果躲在这里,也许会把他引到这里来,”潘多拉左右四顾,没见到那位老人的身影,“这里不合适的话,能不能带我去其他适合暂时藏身的地方?”
“伊利西昂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躲人的地方了。但是--”法奥一拍脑门,恨恨地摇头,拽住她就往树后带,“算了,如果真的想拦,老头早就跑出来了。”
巨大橡树的背阴侧竟然有个开口。潘多拉从来没到过这一侧。
法奥边将潘多拉往树洞里推,边急切地嘱咐:“你进去之后,尽量什么都不要碰,尤其是里面的树皮。听到没有,别乱碰!”
“我知道了。谢谢--”潘多拉致谢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天空中陡然飞来一道强光,空气震颤,就好像星辰坠落,砸在了罩住花园的无色屏障上。
几乎是下一刻,又一道流光撞上了花园的天幕,晴空失色,阴霾的云朵快速聚拢。
潘多拉疑心听到了天马的嘶鸣。阿波罗竟然来得那么快!
“快进去!”法奥急得眼睛都红了,猛推一把。
树洞内部很黑,潘多拉缩到入口侧旁的死角,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轻轻的一声叫唤,柔软蓬松的一团蹦上她的腿,爬进她怀里蹭了蹭之后,便乖乖蹲着不动。强光冲撞的嗡嗡声还在继续。小兔子在瑟瑟发抖,潘多拉顺毛抚摸,反而没那么惊慌了。
她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响动忽然停了。而后,神驹的嘶鸣打破寂静。
潘多拉屏住呼吸。
“你们是……”法奥的声音响起,“阿波罗、阿尔忒弥斯,如果你们是来见花园主人的,他并不想见你们。”
阿尔忒弥斯?狩猎女神也加入了追捕?
阿波罗一开口,潘多拉更是感到心脏悬到了喉咙口:
“我们知道潘多拉藏在这里。法厄同,把她交出来,我不打算为难你。”
法厄同?法奥不是他的名字?
潘多拉双手捧起兔子,将膝盖往胸口靠得更近了一点。
“潘多拉?她今天没来过这里。呜啊啊!你抓着我干什么,放我下来!”
阿波罗口气不善:“我已经没有继续被愚弄的肚量,如果你不把她交出来,我就把你变成只会呱呱乱叫的青蛙。”
法奥似乎还在挣扎:“你你……你把我变成青蛙了,我就算真的知道什么,也不可能告诉你了啊!”
阿波罗恼火地深吸气。
应当属于阿尔忒弥斯的清亮女声说道:“她在这附近。但我不确定在哪里。”
潘多拉屏息凝气,不敢再动。她感觉到神明的寒芒经过树洞口,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停下来。
过了片刻,阿尔忒弥斯又开口:“我还是无法确定。这具身体能使用的权能有限。”
伊利西昂橡树内部的空洞竟然骗过了狩猎女神的眼睛。
阿波罗失去耐心:“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她在哪。否则我就放火烧了这座花园。”
法奥毫不示弱:“阿波罗,亏你还是负责治愈净化的神明,你怎么这么野蛮!而且你不敢毁掉这里,你怎么可能有那么做的勇气?”
阿波罗冷笑。
法奥忽然不吱声了。
潘多拉艰难地抑制住吞咽的冲动,在心中默念赫尔墨斯的名字。他还没来吗?赫尔墨斯让她等他归来,而阿波罗突然出现。即便他们之间有分歧,那也是神明之间的分歧,哪一方对她而言都是不应违抗的神谕。她……是不是不该抗拒,不该逃走,而是乖乖地顺从阿波罗的意志离开?
死寂比深渊怒鸣更为可怖。但比这两者还要可怖的是悄然露出吐芽端倪的怀疑心。潘多拉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感觉托在掌心的小兔子在用亮晶晶的眼睛监视她。不能怀疑赫尔墨斯。维系她与赫尔墨斯关联的就只有这个誓言。
她绝对相信他,遵从他的判断,坚信他会及时赶到,不会让阿波罗莫名其妙地掳走她。在那之前她要躲起来。她相信他。他一定会来。她盲信他。
但是……但是假如法奥真的被阿波罗惩罚,她该怎么办?
潘多拉在内心恳求男孩发出声音,什么都好。
“放下你的弓箭,勒托之子,”苍老的嗓音像一把钝刀,切开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将张力释放,“你的威胁成功了。伊利西昂的住客都应该得到保护,但在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弓箭面前,我无力保护这座花园。”
是那位老者。
阿波罗态度陡然变得恭敬:“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会将潘多拉交给我?”
“法奥,去。”
男孩僵硬的面孔出现在洞口,他低落的语调像在致歉:“出来吧。”
潘多拉放开兔子,撑着地起身。她刚才太过紧张,用力维持同一个姿势许久,陡然站直,不禁有些晕眩,下意识在树洞内壁撑了一下维持平衡。
像被当头锤击,剧痛刺入脑海深处。
潘多拉抽气,立刻缩手。
疼痛一下子就消失了,剩下的是晕眩。潘多拉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片橡树叶十倍百倍甚至更多的新信息涌进身体,她根本无法一下子全部领会,反而头疼脑涨。在横冲直撞的新知识洪流中,她捕捉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定然已经事先警告过他的弟弟,不要接受任何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
第三次被创造的人类日渐傲慢,与众神为祭祀牲畜的分割起了纷争。普罗米修斯。是提坦神族普罗米修斯想要让人类获益,因而不惜欺骗万神之王宙斯,诱导他选择只有骨头和油膏的那一份祭品。也是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馈赠凡人。这是记录在伊利西昂橡树上的事实。
--要让偏爱人类的提坦神族放下戒心接受礼物,就必须让潘多拉获得更多人性。
降生之初,在奥林波斯金色殿堂中,赫尔墨斯对宙斯所说的那番话在潘多拉耳中似乎第一次有了意义。不可思议的是,之前她竟然从来没想起过这些话,明明那时她就在一旁静静聆听。普罗米修斯的弟弟?礼物?……
潘多拉想要思考,但头又晕得厉害,才浮现的想法和疑问立刻被其他繁杂的事实淹没了。她撑住额角,深呼吸。
法奥担忧地问:“潘多拉?怎么了?”
她喃喃:“不,没什么……站起来有点头晕。能不能拉我一把?”
男孩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出了巨木中空的洞穴。
习惯了树洞的黑暗,外面又一下子太亮了,潘多拉眼睛里泛上不带泪意的水光。只是对刺目光线的生理反应。
被带到阿波罗面前时,潘多拉好像根本忘了应该害怕她欺骗过的神明。她只是半垂着眼睑,表情不知道该说是麻木还是冷漠,思绪显然飞到了地平线的彼方。其实她只是头晕目眩,顾不上其他。
法奥揪起眉毛,拽了拽潘多拉的手。
她如梦初醒,视线一抬又低垂下去,没有直视阿波罗或是阿尔忒弥斯的脸容,什么都没说,只有嘴唇翕动默念,像在祈祷。这缄默的姿态与其说是敬畏更像是妥协。
众神的杰作已经有了性格,不仅将狡猾藏在安静温顺的外表下,还倔强又傲慢。阿波罗眯起眼睛,居然没有发作怒气,只是冷冷地说道:“到此为止了。赫尔墨斯飞得再快也晚了一步。跟我走。我会和赫淮斯托斯商议,也许应该把你回炉重造。”
潘多拉闻言没什么反应,法奥颤抖了一下,抓紧了她的手不愿意松开。
“法厄同。”
男孩不甘地退开了。
阿波罗见潘多拉站着不动,耐心见底,便去捉她的手臂。
下一刻,阿波罗猛地朝后飞掠,阿尔忒弥斯拉弓。
金光与阿波罗擦身而过,钉住他片刻前站立的位置。
“赫尔墨斯!”阿波罗怒喝。
扬起的草屑尘土落定时,潘多拉已经不见踪迹。
只剩金色短剑斜插进地面,那是斩落过百眼巨人阿尔戈斯头颅的神之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