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西昂
爱神厄洛斯射出的金箭点燃爱的火焰,沉重的铅箭则能令万般柔情编织为憎恶。他热衷恶作剧,神出鬼没,对神明、半神、水泽树林仙女还有人类都一视同仁。
赫尔墨斯目睹过不少厄洛斯之箭酿出的闹剧,但从来没设想过自己会成为箭靶。
他回忆起在奥林波斯之巅,走到潘多拉面前时,他飞快运转的所有思绪都骤然被涂抹为一片空白。也是从那刻起,他举止有异,做出一个又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选择。
如果是厄洛斯捣的鬼,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赫尔墨斯反而松了口气。并不是他出了什么毛病、竟然会毫无缘由地心动,而是爱之金箭在作祟。
“我能询问你为什么要作弄我吗?”赫尔墨斯面露无奈之色,“我自认为和你关系还不错。”
“恶作剧需要理由吗?--我一般会这么回答,但这次不同,”厄洛斯陡然换上一副正经的面孔,口气隐含不悦,“之前你嘲笑阿波罗整日被爱情愚弄,声称因为你是欺骗的能手,只有你愚弄他人的份,爱情绝无可能冲昏你的头脑。”
爱神哼了一声:“这是何等的傲慢!赫尔墨斯,宙斯与迈亚之子,我确实不讨厌你,甚至可以说,你是我许多无害小把戏令人愉快的同伙。但我好歹是爱神,即便说出这样不敬话的是你,我也必须维护尊严,让你吃点苦头。”
“我说过这种话?”赫尔墨斯愕然眨巴眼睛,开始装傻。
他其实已经回想起来。
他确实说过这种话。
面对阿波罗这位异母的兄长,赫尔墨斯言行总是会不由自主略微出格,忍不住要调侃对方,找机会使劲戳一戳了不起的预言、裁决、建邦与艺术之神的软肋。作祟的无非是一点与生俱来的好胜心。不幸的是,厄洛斯竟然听见了。
但总之先否认再说。
“我很清楚你手中弓箭的厉害,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
厄洛斯闻言扬起秀丽的眉毛。
赫尔墨斯立刻放弃了继续耍赖的打算。
厄洛斯外表虽然是个美少年,实际是比宙斯更为古老的神明。他与阿芙洛狄忒一同在浪涛尖上的浮沫中诞生时,这个世界还属于提坦神族,当今的万神之王宙斯都尚未诞生。如果真的惹怒厄洛斯,事态会变得非常棘手。
“厄洛斯,我为冒犯你身为爱神的尊严而道歉。我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赫尔墨斯爽快地低头认错,“请你原谅。”
厄洛斯脸上的不快消失无踪,他笑眯眯地点头:“嗯。知道错就好。”
“所以……”赫尔墨斯试探道。
“所以?”
“能请你收回我身上的这支金箭吗?”
厄洛斯怔了一下,噗嗤笑出声:“我从来不会回收射出的箭,不论是爱还是憎。”
“那请你再向我射一支令心意化作铁石的铅箭。”
爱神长长叹息:“我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到现在才向你射一箭了。”
见厄洛斯态度毫无松动的迹象,赫尔墨斯转而开始讲道理:“你也知道,她是宙斯送给人间的礼物。我不能爱她。”
“为什么不能?”厄洛斯撇嘴,手指在眼睛上一划,“我可是盲目的。”
以善辩著称的赫尔墨斯竟然噎了半晌才说:“她必须去往凡间。”
“正因如此,你才带她来到伊利西昂,不是么?”
赫尔墨斯不语。
厄洛斯恶劣地轻笑:“就当你没立刻发现自己身中金箭好了,但你还是本能地立刻选择了最合适的作弊手段。不愧是你,赫尔墨斯。”
这么说着,爱神俯瞰下方。
泉水般的月光洒落至福乐原。入夜后这片安宁的土地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长眠,见不到半条人影,白日里奔忙的鸟虫走兽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太过安静,树林都只敢在夜风走过时轻声细语。也只有在夜晚飞上高处,才能真切感受到这里为何特殊。
至福乐原伊利西昂在时间之外。
因为静止,才会有永恒的至高幸福。
“不论你们在这里见证多少次日升月落,等你们离开时,外面的时间也几乎没有向前流动分毫。换而言之,在这里,你即便与众神的礼物相爱也没关系,相爱多久都没关系。因为只要踏出至福乐原,那都会成为不曾存在的幻梦。”
厄洛斯的语调十分柔和,却又显得分外无情:“爱情残酷又蛮横,我以此为乐。但不论是爱意的金箭还是憎恨的铅箭,它们留下的创口都可能愈合。热烈相爱的会厌倦,怨偶也会旧情复燃。”
少年模样的爱神有古井般的眼睛,他看着赫尔墨斯,淡然地陈述说:“而我和你这样不被死亡侵蚀的存在,大都不怎么擅长情有独钟。”
恶意地停顿半拍之后,他又反问:“还是说,你已经恨不得永远占有她?”
“怎么可能。”赫尔墨斯垂眸,视线在山丘上的小屋上驻留片刻,“你说得没错,在这里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也可以抑制住感情,什么都不做,等待金箭燃起的火焰自行熄灭。”
厄洛斯恼火地蹙眉。
真是何等顽固不化的傲慢!又或者……
“你在害怕,赫尔墨斯。我的力量让你恐惧。”
对谁都露出友善笑脸的神使面无表情,他拒绝作答,翠绿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幽冷。
“如果你对自己那么有信心,不如我现在就向沉睡中的美人再射一箭。”这么说着,厄洛斯抽出一支银灰色的铅箭,“反正你不会爱她,如果她爱上你反而麻烦,不如干脆让她对你心生抗拒,以绝后患。”
赫尔墨斯立刻抬手,像是要阻止厄洛斯拉弓。
厄洛斯得意地咧嘴。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是躯体自顾自动起来。他任由手臂落回身侧。
“唉。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就这么算了。”厄洛斯收起弓箭,“我原谅你的傲慢,毕竟你热爱自由。但赫尔墨斯,我的小朋友,你就尽情烦恼挣扎吧,什么事总要有个第一次。等一切结束之后,不要忘了和我分享你这一场梦中的甜蜜与心碎。”
不等赫尔墨斯作答,爱神就舒展羽翼,穿过天幕之上泛起涟漪的门洞,轻盈地消失在夜空繁星之间。
赫尔墨斯在夜空中逗留许久,才终于缓缓降落橄榄树环绕的门庭。他踏着闪光的细砂走进小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潘多拉还在沉睡,毫无防备地沐浴在自窗洞倾泻的月光之中。
他走到床边,仔细凝视潘多拉,想要在她身上找出几个缺陷,用来战胜厄洛斯的箭伤,证明他确实不会被区区爱情蒙蔽。
但匠神亲手塑造的形体面貌没有哪一处不是合宜的。即便潘多拉闭着眼睛,美神为她蜂蜜色的头发还有柔软的肌肤所增添的光辉依旧撩动心弦。
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赫尔墨斯以指腹轻轻触碰她的嘴唇。
睡梦中规律的吐息落在他指尖,和唇瓣一样温暖。
这是他祝福过的嘴唇,可以吐出最动听最合情合理的话语。然而潘多拉不太爱说话。言语对她来说也许反而多余,因为她沉默的样子也美丽得唤起敬畏。
但她呼唤过他的名字。被赋予灵智以来,在奥林波斯众神之中,她只念过他的名。
非常无聊的小事,但赫尔墨斯有些发抖。
正是这颤抖令他陡然回神。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俯就下去,离贴上潘多拉的嘴唇只有咫尺。他能看清她面颊上的细小绒毛。她在他的眼里发光。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厄洛斯制造的恼人幻觉,还是月光的多此一举。
赫尔墨斯立刻直起身,多心往身后看了一眼,提防窥视的眼睛。即便他清楚整座小山丘之上,除了他和潘多拉之外没有任何生灵或是神明。
一声叹息。
居然是他发出的声音。赫尔墨斯不常叹气。他以指尖勾住潘多拉卷发发梢,抑制住凑到鼻尖的冲动,立刻又松开了。然后他又一次想要叹息。
索性就这么顺势坠入陌生的水域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是厄洛斯的伎俩。他原本就没必要和爱神较劲。宙斯都难逃金箭影响,他为什么要苦苦抵抗?
赫尔墨斯打了个寒颤。好险。
他依然难以接受自己竟然受暗算,被一支金箭耍得团团转,言行和思考方式都逐渐脱轨。厄洛斯作为爱神的尊严需要所有生灵对爱臣服,那么赫尔墨斯身为神使的尊严就是拒绝低头。他只会听从父神宙斯命令,是来去如飞的过路人和看客,至于爱情乃至命运,都不应当绊住他的脚步。
顽抗到底大概会惹得厄洛斯发怒。但赫尔墨斯还不打算投降。
赫尔墨斯刚才沉浸在思绪中,此刻才发现潘多拉呼吸变得急促。她被噩梦困住了。她的双眸紧闭,眉头蹙起,向内蜷缩起来,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不假思索,赫尔墨斯抓住双蛇杖,朝着潘多拉点了一下。
她抽了口气惊醒。余光捕捉到赫尔墨斯的身影,像雏鸟归巢,她立刻朝他靠过去寻求依靠。
赫尔墨斯并不打算向厄洛斯的恶作剧投降。
但他还是容许潘多拉钻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