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没多少人放假还喜欢待学校的,就算留校,晚上也总得结伴三三两两地往外跑。
最近可能有什么电竞比赛,学校后门那家网吧门一直半开着,外面路灯坏了一盏,映得光线有些昏沉,有几个学生没穿校服,从门里走出来,站在路灯下点了支烟,氤出半空雾气。
没穿校服也一身的学生样,就算学坏脸上也总有些稚嫩扔不掉。
陈延偏过头,在光线闪烁中瞟了一眼于砾。
这个人就不一样。
他一直觉得陈延身上有股子野气。
不知道是从哪沾上来的,性感得不得了,就算乖乖穿着校服,也有些痞气在身上,好像随时就能脱掉外套露出腰上别的一把大砍刀似的。
——当然,砍刀太过粗俗,也不符合于砾气质。
他更适合点根烟靠在墙边,看人群在他面前打斗,万事不经心又随意轻瞟的模样。
所有人都知道陈延长的好看,长久出现在同一场合,就算瞧见于砾,也只会觉得这两人是真的般配,却忘了于砾的长相极具侵略性。
他不像陈延那般明艳,谁瞧见都是一副笑模样,轻而易举就暖进人心里,品出一杯七分糖芋泥啵啵的甜;他甚至连眉骨上都有一道极细小的疤痕,生生将右边眉宇砍断,配上过于立体凌厉的五官,显出几分不好招惹的戾气来。
但一开始应该也不是这样。
至少在脱去试探算计的偶尔角落,陈延也会想起刚入学时的自己。
想起光线霭霭的器材室,想起被人惊扰心生不悦的于砾。
他并非搬不动架子鼓,只是在笼中被困得久了、压抑长了,在想要跳脱出来的路上遇见一个人。
于是不管他是好是坏、是美是丑、是知音还是陌路,下意识便伸出了手想要抓住。
抓一个人,陪他一起疯一会儿。
在天光掩映下暗沉的白昼,疯成从来没有人敢去想象的模样。
换个时间,陈延就算看见有那么一个人在器材室,估计也不会拉他和自己一起沦陷。
偏偏是那个时候,偏偏于砾在那,偏偏他当时满脑子不服、满肚子厌世,就算看见不好招惹的人也非要上去叨扰一番。
而在之后的日子里,陈延至少也能跟自己说,这人并不是那么不好相处。
有人怕他、也有人追求他,有人贬低他、更有人夸赞他,再不好相处也不会随随便便看一个人就冷脸,只是单纯对陈延这样而已。
陈延原以为自己在钓鱼……
他收了视线,桌上满面狼藉,话题早就不知道歪到了哪里去,赵大山后半截像有心事一样,肉没吃多少,酒到是喝了不少,对面陆文涛已经喝醉了,眼镜挂在鼻梁上,整个人往张铭身上歪。
于砾去结了账,看向陈延:“回去?”
风里裹着炭烤烟熏的味道,人声淅沥车流轰隆,陈延抬头看他的时候不小心看见旁边高楼中一扇一扇亮着灯的窗。
他迅速移开视线,冲于砾伸出胳膊,“酒喝多了,起不来,哥哥拉我一把。”
“哎呦卧槽!你们俩注意一点啊!”陆文涛都打酒嗝了还能嚎,“咱学校再开放你也不能天天哥哥长哥哥短的吧,张飞看刘备可不像你这样!”
“那当然不一样。”陈延怀疑自己是因为喝了酒,说话越来越刻意,往于砾底线试探:“张飞有嫂嫂,我又没有。”
“……草!”陆文涛直接踢飞了一张塑料凳子站起来,一脸的没眼看,拔腿就往前走,留一个后脑勺冲着他们,走出两步还往后喊:“老张!扶我一把!”
张铭视线在于砾脸上停了一瞬,垂下头弯了弯唇角,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只有赵大山还留在原位,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脸色地看着他们俩。
陈延穿了件短袖,快晚上十点了,风有些凉,胳膊垂在空中不断被吹出细小疙瘩,他也就在那僵着,维持着笑意看于砾,甚至不时将臂肘往上抬抬,像是钓鱼的人在试探饵料是否充足。
赵大山终于看不下去,扭过头爆了句粗口,推开椅子追上陆文涛他们。
于砾看着他,良久才出声说了句:“别玩了。”
陈延一怔。
他要是说别的话,哪怕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一句,陈延都能接着逗,可这三个字顺着风飘进耳朵里,连实体重量都没几分,他却一下醒了酒。
“没劲。”他说,手腕下垂,撑着桌面站了起来,“于哥,你真的没劲透顶了。”
陆文涛得亏是先跑了,不然他在这,准得要反驳陈延一句:你说没劲你还一个劲聊骚,欠的?
陈延心道:贱的。
这离学校大门很近了,过条马路,再顺着银杏遍栽的路走上几百米,就能看见附中门口那块大石头。
一整块白石,面上雕着几行字:
清水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愿青年学子蓬勃向上、奋发图强
——20xx年x月,沈x字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题,陈延一概记不得,就算路过看见了也实在懒得记。
住校生一般不出校门,就算出来也大多是从南边那栋老实验楼后面缺了一截的墙往外翻。能记得一个写字的人的姓,还是因为人家是市书法家协会的一个副会长,高一入学的时候学校请了过来做演讲。
陈延有幸,跟他同台过。
只不过那时候已经开学一段时间了,军训汇报典礼上的事也发酵了几天,陈延被请了上去做检讨。
他一般不喜欢记有损自己形象的事,但现下他突然就想起来那天也是初秋,天气还蛮热。
一头花白头发的老人家穿了身深蓝色旧式西服,体态已经有些佝偻了,脊背却还是硬挺着,半点不肯松懈下来。
沈老在他后面做的演讲,主席台上擦身而过的瞬间,陈延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侧让人,一句“戏子误国”却不偏不倚地进了耳。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算上个“戏子”,国家十多亿人口,又怎么会是他一个人能误得了的。
当时大概也在惊讶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也能做出来背着人偷偷贬低小辈的事。
只是他那时候竭力想装一个好学生,没在台上问个明白,到现在过了一年多,桂花香气从学校围墙里飘落出来,银杏叶在头顶簌簌作响,洒出满地灯影憧憧,他下意识问了于砾一句:“你觉得我怎么样啊?”
于砾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向他。
明明没见他喝多少酒,却真有一点醉意朦胧的样子,少年半阖着眼,步子都是稳的,眼底平白沾上许多层落寞。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愁。
陈延可能都不想他回答,问完自顾自地说:“我一直觉得我挺牛逼的。”
“长的好看就不说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陈延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一点说不清是不是得意的情绪闪过,于砾觉得有些好笑,下一秒便听见他说:“我还会作曲。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初中就有星探找我问我要不要去当练习生了,开的条件我还挺动心的。”
于砾敛眸:“怎么不去?”
“我妈不让啊。”陈延轻轻叹了口气,“我妈觉得我玩架子鼓不务正业。”
于砾眉头轻轻蹙了蹙,陈延说:“我其实就学了三年,老师说我有天赋,跟我妈建议说送我去专门学艺术的学校,她转脸就给我退了课。”
“原本随便玩玩她还是可以接受的,去乐团去演出她也觉得挺争脸,一发现我有天赋,有往那方面发展的潜力就不答应了。”陈延笑了笑,跟于砾对视了一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在慌什么。”
“就跟小时候我学游泳一样,呛了次水她就不准我再去,非发现我在外面差点淹死了,才又着急忙慌地送我去学。”前面一棵银杏树枝坠了下来,陈延走着走着突然朝上一跃,拽了一片叶子在手里玩,“我那时候早学会了。”
“被人救了?”于砾声音压了压,他还记得赵大山刚刚在席间没说完的半句话。
陈延一派轻松的样子:“抓了根水草爬上来了,换个话题,晦气。”
“……”
胡口诌也能诌得这么理智气壮,于砾看了他半晌,换了话题:“我听说你考上附中是因为艺术特长。”
“啊……”陈延说,“那时候是我妈怕我没书念了,才让我走的艺术。你也知道,我初中挺不干人事的。”
于砾摇摇头:“我不知道。”
陈延:“……”
话一下卡在了喉咙里,陈延转过来,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于砾:“……我就随口一说。”
于砾笑了一声,“你继续。”
陈延:“……接不下去了哥哥,你真扫兴。”
于砾:“?”
自己听听,说的是人话吗?
而且接不下去就接不下去,这语气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撒什么娇。
自顾自讲故事,讲了一半要换话题,换完了又停下来,丝毫没有吊着人胃口的自觉,反倒还要怪听众打断了他思路。
于砾第一次觉得,这人可能投错了性别。
甚至还可能投错了国家和时代。
应该往前再生个两百年,生在北欧,被那个名叫安徒生的作家写进书里,后世每次出现谁跟谁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的happy ending的时候就该被拉出来走个过场。
一身娇脾气。
他给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没注意到已经走到了校门口,校门开了一道小缝,从里面走出来一队人,打头的那个于砾还认识,高三理科班的,一起打过球。
对方也看到了他,点了点头权当打招呼,于砾刚回应完,陈延突然转过了身。
他走在于砾前面,喝了点酒,在灯下显得脸颊白里透着点粉,于砾不自觉地眉梢轻动,有一种自己腹诽的情节成了真的莫名感。
陈延手里那片银杏叶还绿得很,他拿在手里挡住一只眼睛,“好看吗?”
问话太过突兀,于砾察觉不出来问题才有鬼,他垂眸看了陈延一会,又看向那队人。
领头的学长朝他这边走过来,甚至扬声喊道:“回宿舍?出去开黑去啊,一起!”
“别答应!”陈延突然急匆匆地小声喊了一下。
狐狸被人踩了尾巴,霎时间变成了只兔子,眼睛里水光闪闪的,像是急切地请求。
哪有刚刚那副嚣张样?
于砾定睛看着他,“在躲人?”
陈延从善如流:“帮帮忙。”
见于砾不答,他甚至主动加了筹码:“有你好处的。”
于砾突然勾了唇角:“就像今天这么敷衍?”
陈延梗了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偏偏眼前这个人没有一点要帮他的意思,正想干脆跑路了,于砾突然勾住他肩膀转了个身朝走来的路重新走回去。
“陈延,你干脆改姓吧,姓傅。”于砾轻声说。
秋蝉躲在树里叫出一首夜曲,微风擦过脸颊,脖颈贴上温热的肌肤,陈延微怔了怔,听出了于砾话里的取笑一时却没法反驳。
他也觉得自己是挺敷衍的。
可看出他敷衍还陪他玩的人不是更有毛病?
于砾问道:“有仇人?”
脑袋有些嗡嗡的,陈延随口胡扯:“欠人钱了。”
陈延好像听见于砾轻哼了一声,语调半重不轻的,带了点酸味儿:“你倒是欠了挺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