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礼拜六早上七点过八分,赵大山叼着个肉包子,蹲在附中南广场那棵老槐树下,头都没抬,含糊不清地问了句:“所以于砾猜对了?”
“嗯。”陈延在他身后,靠着墙根躲太阳,对面教学楼上一大片说不上名儿统称麻雀的鸟儿在叽叽喳喳扑扇着飞,他漫无目的地望着。
“牛逼。”赵大山啧了一声,“我要是他,要么草死你要么弄死你,哪儿来的好心情这样哄着你陪你玩儿啊,跟逗猫似的。”
他这话说的特别粗,陈延收了神,垂眸瞥了赵大山一会儿,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一脚就往他屁股上踹,“书上最后一页附的推荐阅读你一本没看,全搁午夜场到处蹦跶找文呢是吧?”
赵大山猝不及防给他踹了个踉跄,一口肉包子卡在嗓子眼里半天才下去,猛地转过身瞪人:“我操?”
谁知道陈延看也没看他,抬起脸就冲远方挥手喊了声:“哥。”
赵大山那一瞬间被他这声温柔又雀跃的声音震成了只木鸡,敢怒不敢言,想骂又硬憋着,看了陈延半晌,在心里默念完了半年的“操!”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啥艺术细胞,就算小时候老爸老妈不在家,赵大山去找陈延玩,蹲在小区对面那间音乐培训教室听见里面此起彼伏的乐器声的时候,他都能面不改色地一个人在地上拍他的水浒108张卡片。
直的要命。
所以赵大山很多次看见陈延一秒表演川剧变脸,都会忍不住去想这是学艺术的人都会掌握的一门功课,还是单纯只陈延一个人行走江湖独特的傍身技能。
不然怎么能做到前一秒还抱着想噎死发小的念头实施犯罪,下一秒就笑的堪比朝阳甜甜地去喊别人哥哥呢?
这不科学。
这很伤人心。
赵大山站起来,一出口胃胀气打了个嗝儿,气势陡然失了大半,他沉默了一会儿,将塑料袋揉成一个团握在手心里,目视前方不无凄凉地对陈延低声道:“延延,你这样迟早有一天会失去我的。”
陈延晲向他:“真的吗,哪天?”
赵大山愈发沉默了,移开了视线,冲前方挥了挥手,“今天太阳好晒啊。”
“……”陈延彻底没忍住,勾唇笑了出来。
“天气很好。”他向前逼近一步,“我来给你兑换奖励。”
于砾是和陆文涛他们一起来的,陈延眼睛里却只看到了他,长跑之后的顺口胡诌照进现实成了真,少年柔韧的口吻和初秋清晨的风声雀鸣融合,于砾步伐放慢了些。
于是便落了人后,显出些类似情怯来。
张铭愣了愣,转过头,望着于砾那双一米八的大长腿:“你没睡醒?”
于砾回过神,很轻地摇了下头,像是要将那一瞬的失常抛掉,回到正常人间,抬脚朝前跨了一大步。
陈延还是看着他,背光躲着,所以眼睛里正好晨光闪烁,“我说你猜对了就会有奖励,我从来不骗你。”
于砾望进他眼底,看见的全是满盛的盈盈笑意。
两三秒后他转过头,没有再跟陈延对视。
这个点说早也实在不算早,平常七点半早读,这时间正好该是住校生们三三两两推推搡搡地一边拎着从食堂买回来的早点一边急急忙忙往教室赶的时候。
只是三天运动会结束,好不容易逮着个假期,能回家的昨晚就走了,留校的也都玩累了趁着日光刚好蜷在被窝里补眠。
导致他们五个站这半晌,连保安都没瞧见一个。
倒是有几只麻雀扑棱棱地从树顶飞到灌木丛,再从灌木滑落草坪上,慢慢悠悠踱着步巡逻。
陆文涛打了个哈欠,问陈延:“见者有份啊,加上我跟老张你不介意吧?”
陈延点点头:“介意。”
陆文涛脸皮相当之厚,闻言直接朝前挂住了赵大山脖子,“没事,那我们自费,两个人能玩什么好玩的,人多热闹。”
张铭笑着接:“两个人能玩的好玩的可多了去了。”
于砾扭过脸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张铭立刻挑了挑眉走到一边。
陈延听出这俩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弦外之音,甚至比赵大山还不知道什么叫收敛,但他又不免觉得这么好的氛围,自己不出把力给效果推到顶峰实在是浪费。
可是他刚转过头,一个气音还没从唇腔里出来,于砾突然垂了眼神跟他的对上。
陈延一直都知道自己睫毛长,自小也是被人夸到大的,可很多次他依旧会被于砾的眼神慑住。
这人明明才十六七岁的年纪,眼神就已格外深邃,不需说什么话,便会让人产生一种一瞬间被人扒光了衣服放在天光大亮之下无声鞭笞的错觉。
不凶、不狠,不刻意、不乖张,轻轻瞟过来一眼,浓密纤长的眼睫向下一垂,就像是藏满了千言万语,阳光投射琉璃时炸开的色彩缤纷。
让人蓦然生出波澜。
陈延以前也发现过,只是很少这般直观地看见。
他缠于砾缠的声势浩大,却很少猝然撞上视线。
多的是他刻意伪装、笑意满盛、心怀鬼胎地等着于砾对上他的眼睛,享受一般观察对方反应。
而不是他尚未准备好,便霎时落进于砾眸中。
眼神还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对方看清了他所有小心思。
……
天灵盖被轻轻敲了一下,陈延突然就生出些微妙的较劲要强劲儿。
他朝前走,没看于砾,维持着半个肩膀交错的距离,声音放的很低,像是小钩子不知逾越地挠着人心,“哥哥。”
于砾一如既往地不回应他。
陈延便轻声道:“你好凶啊。”
初秋风凉,晨起的太阳温度不足以灼人,落在耳边的话却像是在一杯半满的温水里润过的,沾染上几分濡湿的温热,一落入空气则又怦然转凉。
陈延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人说的话,你算在我头上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
于砾听见这句话终于有了反应:“有吗?”
“没有吗?”陈延反问,一双狐狸眼向上挑起半瞬又清亮亮地落下,说不清是在勾引谁。
于砾说:“你刚刚难道没准备说些什么?”
“比如?”
于砾停顿了一会儿,就在陈延以为他不会再回应,生出些胜利的小得意时,这人突然叫了他名字,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轻叹一般:“陈延。”
耳骨相当轻微地颤了一下,察觉到的时候陈延发现自己已经朝外走了半步,不自觉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倒像是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张皇逃开了。
陈延快速反应过来,下意识勾了个笑,朝于砾看过去:“你总喜欢拆穿我。”
于砾道:“因为你总是骗我。”
“你还很记仇。”陈延说。
于砾看向他,视线坦荡得仿佛双方都清白。
陈延笑得像只狐狸,眉眼漂亮又干净,他看不懂于砾的眼神,却装出了一副比谁都要心知肚明、筹码满怀的模样。
赵大山在前面喊了他一声,他才移开视线,朝前走了几步,穿过路边几棵香樟的树荫,走到赵大山旁边硬是从他跟陆文涛中间挤了进去。
陆文涛顿时就怪叫了一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躲着人偷偷说悄悄话了?”
陈延白他:“我跟他说话需要躲你?”
“……”陆文涛一撸袖子,“瞧不起谁呢这是?!”
陈延冷笑了两声没再搭理他,起的太早有些犯困,被人将了一军堪堪维持在不输不赢的节点,他有点生气,不太想这时候再跟于砾玩些你来我往的言语把戏,干脆半靠着赵大山往前走,骨头没长好似的。
张铭看完这出突如其来的加戏,扭过头看于砾,眼神带着些揶揄,揶揄完又笑着移开视线低下头掏出手机给他发了条消息。
-给人逗生气了?
陈延比赵大山要高上一些,只是男孩子骨架稍小,从背后看他们俩贴在一起粘粘乎乎地往前走,连路线都走的歪七扭八有些惨不忍睹,总让人想要给他们强行掰过来。
可偏偏就这样也能看出陈延实在娇的不像话。
不知道是不是自小没受过委屈吃过苦,所以就连不开心也明明白白地从少年瘦削的肩胛骨和脊背透出来。
浑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都传达出“你知道你错了么”的矜娇意味来。
倒是忘了,最擅长挑逗人心、逗完就走从来不打算负责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已经走到校门口了,陆文涛刚打听出来陈延所谓的猜对了给奖励其实就是请他们去游乐园玩一天,晚上再吃顿烧烤。
——是随时就能用脚想出来的奖励法子。
实在是敷衍的不像话。
甚至因为一开始并没打算带上陆文涛张铭赵大山,这三人还得自己去景区买票。
再雪上加霜一点,线上购票的优惠仅限于双人情侣票、三人亲子票、四人及以上普通团票,陆文涛看了半天也没找出来一个最省钱的,正隔空闹赵大山要认儿子,始作俑者却老神在在地看戏,没有半点要调停的意思。
像是倔强的小朋友被人赢走了一颗糖,不哭不闹,却硬要将周围孩子手里的糖都藏起来,再端个小马扎坐在一边看他们闹、看他们吵。
他也不是一定要吃,就是报复心极强,赢不了便迁怒,自己不安生,也要别人都不舒坦。
于砾勾了唇,给张铭发过去一条消息。
-只许他嘴里没一句真话,说话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