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七十九
裴征开车, 时雨坐在副驾驶,始终低着头拒绝与他交流,她在生气, 气他在未征得她同意带她看心理医生。他不敢再拖下去,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已经危机到生命,她的情绪是被她狠狠压制着, 她在克制不想把负面情绪传给他, 正如心理医生所说,她内心非常强大,强大的无论什么事, 即使毁灭性的她也可以一个人吞下, 自己消化。
但这不是解决办法,她要面对以后的生活,她才二十二岁,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裴征开口,“我道歉,没有征求你同意是我不对。”
时雨闻言一直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才缓缓摇摇头, 声音低沉得只有气息:“不怪你。”问题是她的,他在想办法帮她, 她知道他比她还难,他要面对部队的事还要面对她的突发情况,又要照顾她的情绪,他已经面面俱到, 她怎么能怪他,“应该道歉的是我。”
他握住她的手,布满枪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背,这个话题太沉重,继续只会让她更消沉,“不提这个了,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我们去哪玩玩,我们还没有一起旅行过,那就来一场旅行吧。”
“军区演习,你能走得开吗?”她反问,却把最实质的问题摆在两人眼前,此次演习特战大队主攻手,他是大队长,此时他不可能离开,也没办法离开。裴征无奈地苦笑了下,“又不是一直演习,等忙完这段时间咱俩就去,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还是摇头,她哪也不想去。
裴征调动自己的情绪,她情绪低落,他必须调整自己,他笑着凑近她,“我可记着呢,你提过巴音布鲁克,等演习结束我们就去,不带余天小五他们,电灯炮够碍眼的。”
时雨只是偶然看到随口说了一嘴,没想到他便记下了,她一直知道他大咧的性子,却没想到对她的事如此细腻,他对她越好,她越害怕,她越想躲起来,可她不能,她必须调整自己,“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她松口了,对他来说无疑是件开怀的事,“我来准备,你准备好自己跟我一起走就成了,记得多吃饭,长肉肉,美美哒。”他亲吻她的指尖,一点点细密的吻着,时雨抬眼,撞上他小心翼翼的笑眼,她心酸得厉害,“你放心去演习,答应我,不要受伤。虽然是演习,不是真枪核弹的战场,但你们演习我是清楚的,不许受伤,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我保证,全须全尾的回来给你检查。”
裴征不得不离开,即使他万分担忧。时雨不想他分心,尽量在每一次通话时表现出自己高涨的情绪。但裴征却更加担心,时雨不是一个会把情绪放露的人,即使是他,她亦平静如水,无波无澜。但近来的每一次电话里,她的情绪是她在控制,刻意做给他看。
而此时,裴征已经进入演习阶段,不能再与她联络,她不清楚他的情况,未知的恐惧令她更加不安,她怕,怕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变得恐慌,他们都说她病了,她好像,真的病了。但她也并不认同,她只是压力太大,情绪紧绷导致的,她只需要放松一下,她想让自己独自一人冷静消化,用自己的力量化解。
她去找仲队,“仲队,我想请几天假。”
仲队正跟周江研究着案子,“请假,什么理由?”
“我只是,有点累。”
仲队微微蹙眉,正常来讲,陈湛北的徒弟,裴征的女朋友,他多照顾些是应该的,但是这个假,怎么也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时雨,不是不给你假,你刚来没多久,前段时间一直请假,这回来上班没几天又要请假,你的理由我没办法批。”
时雨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她现在刚工作,是职场新人,不能随意请假。
“抱歉,那我不请了。”
仲队对时雨还是很看中,技术顶尖,身手不错,毫无威胁性却能徒手抓毒贩,这样的苗子是缉毒大队需要的,他想好好培养她,“小雨,你怎么了?是不是有遇到什么事,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跟我说。”
时雨摇摇头:“没有什么事,谢谢仲队。”
周江想要关心一下,可他又不能太过关心,毕竟那是兄弟的女朋友,他出的丑还不多嘛,但他还是发觉时雨的情绪,她没有情绪,不,可以说是死气沉沉,她一定是有什么事。
“仲队,时雨情绪不对。”
仲队并不太了解时雨,印象最深是她的性格,半开玩笑对周江说,“怎么你还惦记人家呢,那是裴征女人。”
“又拿我寻乐子,我是那样人么,我只是觉得时雨情绪不对,我好像感受不到她原本的情绪,此时的她就好像,”他顿了顿,想寻找一个适当的词语形容他的感受,“对,是毫无生机。”
“她不是一直这样吗?”时雨平日里与此时毫无差异,冷静得过头,全队上下谁人不说,时雨就是个冰坨子,永远没有情绪。
“不一样,我去问问吧。”
周江站在技术部门口,把楚阳叫了出来,“时雨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楚阳被问得一脸懵,“没怎么呀,该工作工作,就是不说话,大家伙都习惯了。”
“没有任何异常?”
楚阳摇头:“周队,你不会还惦记她呢吧,”他小声说,“别惦记了,人俩感情好着呢。”
周江忿恨咬牙,“行,就我多嘴,我想法不单纯。”
不怪大家伙对周江打趣,他追人那段趣事记忆犹新,楚阳嘿嘿坏笑,“所有人都知道。”
“嘿,欠收拾。”周江抬手作打的手势,楚阳转身溜了,“她真没事,放心吧。”
周江站在门口看着时雨瘦小的背影,末了摇了摇头,可能真的是他多心吧,毕竟兄弟女人,他还是少关注,不合适,不合适。
……
时雨去考了科四,她顺利过关。
她想发信息给裴征,告诉他,她已经拿到驾照了,只是信息发出去也收不到他的回复,只能作罢。
南絮来看她,两人一起吃饭,她情绪一直如此,不想给师父造成困扰,曾经那些年她已经给师父带来许多麻烦,不想长大还让她操心。
南絮绝口不提她的情况,像往常一样吃饭,聊聊天。
师父来看她,她能想得到,但陈主任来找她,是她没想到的。
这日中午,陈主任到缉毒大队,两人在外面吃的饭。
“裴征演习呢,你晚上要是没什么事,就去家里吃饭,他爸经常不在家,我一人无聊得很。”
时雨知道一定是裴征交待了,他把她生活里安排得妥贴,让她能接受的人出现在她面前,看似交流,实则都是在关心她,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好,却能享受他们的好,而她自己,却始终在给身边人压力。
“阿姨,我没事的,您不用担心,谢谢您来看我。”
陈主任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外表柔弱的女孩子内心是那样强大,强大到她活了四十几年都不及,无论是童年的遭遇,她顽强挺过来,还是金三角之行,需要多大的强悍内心支撑她在龙潭虎穴里与虎谋皮,而此时,面对裴征,他的工作性质是没办法改变的,他们生在这样的家庭,选择这样的路,就是无悔的,且一辈子的选择。她要怎样克服未来的人生道路,她强大到,令人心疼。
她小口吃着饭,她吃的很少,却强迫自己吃,裴征不想看到她太瘦,虽然他常常玩笑的说那些话,其实他是想要她健康。
“他演习应该快结束了,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去看您。”
她在等,等他从战场回来,等他安然无恙。
裴征在演习阶段,特战大队与军区各部队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碰撞,从中寻找最惧创新最强悍的作战技术,而此次主攻手特战大队不负重望,依旧是全军最耀眼那支精锐部队。
全军演习结束那一刻,他很想飞奔回去给时雨打电话,与外界断了一周联络,不知道她好不好,他太过急切,就连军区领导班子宁海军区总司令和政委在前方做总结讲话时,他都心不在焉。
结束的那一刻他狂奔向自己的车,刚拿上手机,上级首长敲了敲车玻璃,“集合。”
裴征愣了下,“刚结束,你给我喘口气,我打个电话,五分钟。”
“特战大队紧急集合。”
裴征一听,立马放下手机,通过手台喊话:“特战大队,集合。”
裴征接到紧急任务,立即带队出发。
出发之后,他没敢给时雨打电话,就让她当做他还在演习当中。
时雨等了一周后,又过了几日裴征还是没有回来,即使是两军对战,即使是深山演练也不会这么久,她打电话过去,他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她只好打电话给陈湛北:“师父,能帮我问问裴征的上级领导,演习还没结束吗,十多天了。”
陈湛北打电话过去,得到的消息是演习三天前已经结束,裴征带队执行任务了。不过裴征临走前交待,如果是时雨问,就说还在演习。
陈湛北心下了然,他也替裴征扯了个谎,因为他不得不替他隐瞒,时雨的情况他清楚,不能再有任何波动,他回电话,告诉她演习没结束。
时雨继续等,周末的时候,她拿着车钥匙开车去特战大队,她没有靠,车就停在不远处,她不会打扰他,只想远远看着特战大队的院落,即使他不在,她的心也没那么空荡,就好像,她离他很近一样。
她从中午坐到傍晚,才驱车回市内。
又过了两日,裴征依旧没有消息,而她确定军区演习已经结束了,他在瞒着她什么?
她拨通他的电话,而这一次,裴征接了。
“我刚要打电话给你,就接到你电话,这叫什么,心有灵犀。”裴征开口就耍贫嘴,听着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时雨缓缓松了一口气,真好,他一切都好,“刚结束吗?”
“恩,刚结束,可把哥折腾坏了,深山演习,主攻727阵地,老于是把好手,守得死死的,要不是余天的技术过硬,探得他们的假信号,我们特战大队真容易折在他手里。”
“有这么严重吗?输一次也没什么吧。”她听得认真,甚至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她体能不合格没办法进入特战大队,但那是她向往的地方。
“输一次也不行,我带队这几年就没输过,输了那帮小子得多嘚瑟,”他得意道,“能赢我的,还没出生。”
“一点也不谦虚。”
“谦虚是什么,不能够。”
“你没受伤吧。”
“没,全须全尾的呢。”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想他,非常想,想到,在听到他声音那一刻,她就想看到他。
“等两天,收尾后有点事要处理。”
“好,演习那么辛苦,一定要好好休息,不急着回来。对了,我拿到驾照了。”
“小雨太棒了,上下班开车吧,别挤地铁了。”
“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那就对了,宝贝,真想你。”他说着,唇靠近话筒,吧唧亲了一口。
时雨抿着唇浅浅地笑了出来,这是她近段时间,露出的第一个暖心的微笑。
挂断电话,裴征动了动手臂,真他妈的疼。
次日傍晚,时雨下班后开车去基地,她迫切地想见到他,他没时间回来,她有时间去看他。
时雨到特战大队后,门岗都认得她,这是前战友,大队长女朋友,不过他们却说,队长不在队里,几天前就走了,一直没回来。
时雨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裴征骗了她,而骗她的原因不疑有他,他受伤了。
她没有打电话给裴征,而是第一次动用自己的追踪技术,很快锁定裴征的位置,宁海军区医院。
医院?他真的受伤了。
时雨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颤抖,她调转头向医院奔去。
她上楼,悄悄靠近病房,裴征正在换药,她站在门口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她认得,那是炸弹爆炸后的弹药灼伤,拳头大的伤口,血肉模糊,她脑子嗡的一下,眩晕感让她仿佛置身于炸弹现场,漫天的炮火中,他被火舌包围……
时雨感觉眼前一片漆黑,眩晕感令她几乎站不稳,好在旁边人扶了她一把,而这个人,是四元,“小雨,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唤醒了她,也让正在换药的裴征听到,他猛然抬头看过去,正撞上她惊慌失措又充满恐惧的眸子,心下坏了,“小雨,小雨……”
他叫着她,而时雨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应该面对的,但她没办法面对,她转身逃一般的跑了出去。
裴征起身要追,被医生摁住,“没包完呢,你要感染吗,你还想不想好了。”
“死不了。”他抽出手臂,自己捆着纱布追向走廊消失的身影。
他没等电梯,快步从消防通道向一楼跑下去,十二楼,他一口气跑到一楼,看到时雨开着车消失在视线里。
他打电话,时雨一直没有接听,他越发着急,只能不停发语音,【小雨,你接电话,你在哪,你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
【小雨,你听我解释,你接电话,小雨。】
他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她不回消息,他只能等,等她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时雨的车子驶了进来,裴征走上前,认真恳切是道歉也是安抚,“我道歉,对不起小雨,我这伤不严重,十天半个月就好,真的是小伤。”
“我不要听你说话,你答应我不再受伤,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已经在控制了,死里逃生,中枪,被弹药烧伤,断胳膊断腿,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她第一次吼了出来,吼着他,“我告诉你不可以受伤,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战场上只有躲和躲不掉,不存在听话不听话,其实他们都清楚,当时爆炸太猛,把作战服撕开一个口子,烧伤了手臂,但面对危险,他也不能退缩,因为完成任何是他的责任,他不能只想自己的安危,而罔顾其它人质的性命,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小雨,我也不想的,但真的没事,小伤,养养就好。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谎,就想过几天没什么事了再回去,我……”
时雨心底的恐惧让她已经没了理智和平静,“裴征,我已经很克制了,我不想吵架,为什么受伤,我说过不许受伤,不许你受一点伤,我看不了,你明不明白。”
裴征频频点头,“我明白,我,下次一定注意,你相信我,我真的一定不会再受伤。”
“你不明白,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不要安慰我,你不要对我小心翼翼,我不想你把我当病人,我没病,你明白吗,我只要你不再受伤,为什么不听我的,我只要你不受伤,我不要你哄我。”
裴征见她情绪越来越失控,他想靠近她,可时雨却越退越后,她拒绝他靠近,她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不能再受一点刺激,他说:“我下次一定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你不要骗我,你不可能听我的,你身边围绕的全是子弹,我能看到你置身于炮火中央,漫天的炮火把你包围,太危险了,你的命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属于国家,却不属于你我。”
她脸色苍得像一张白纸,她的神色已经不是她自己,裴征已经失了语言,他是军人,军人的天职便是守护,执行任务时一切以任务为主,他们是为守护和平而生。
“小雨。”他轻声唤她。
时雨抗拒着,然后突然看向他,“裴征,你离开特战大队吧。”
裴征愣了下,时雨在话出口的瞬间就回了意识,她在说什么,她甚至想甩自己一巴掌:“对不起,裴征,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没有要让你退出,对不起。”
她的眼泪唰的滚落,大滴大滴汹涌而出,“对不起,是我亵渎了我们神圣的军人天职,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裴征,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相信我,真的,对不起。”
裴征上前紧紧抱住她,“对不起,小雨,是我让你伤心了。”忠于国家是他的信仰,而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是诱因,把埋藏在她心底多年的ptsd激发,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