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已经是十一月了,这一天,秦涛又来看望耿冰川。
其实这三个月来,他不知道看望了耿冰川多少次。但今天不同,他是陪同宝琳村的村支书余合生来的。余合生来京开会,正好有机会看望耿冰川,顺便和秦涛说些事情。直到这个时候,秦涛才把耿冰川的身世和他最后那段时间的遭遇告诉余合生。
“真想不到,冰川竟然背负了这么多,难怪他总是沉默寡言。”余合生好生感慨。“当初他和我们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是那样的开怀。”
秦涛凝视着墓碑上耿冰川的照片,不发一语。
余合生问:“思楠还在怪你?”
“她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
“秦涛,冰川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如果我没有带他来宝琳村,他就不会遇上洪水了。”秦涛自责不已,“……是我害了他。”
余合生叹息着说:“洪水不是你能预料到的,这一切都是意外。”
秦涛摇了摇头。
过了半晌,他问:“余大哥,强子和奶奶怎么样了?”
“想必你也多少听说了。”余合生说,“冰川遇难,强子奶奶自责不已,她认为是自己害死了这位年轻人,于是一病不起。她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说得难听点,也就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了。我们想让强子陪奶奶最后一程,再让他来京念书。”
秦涛点点头说:“明年春天,我会把强子接过来。”
“秦涛,这不是一件小事情,你真的要把强子接出来吗?”余合生问。
“我答应过冰川,一定要照顾好强子。”秦涛望着墓碑上那张英俊的脸。“余大哥,请你放心,我一定给予强子最好的照顾。”
“好。我们这边一定会配合你。”余合生拍拍他的肩。
秦涛又问:“上次的洪水给村子造成的损失大吗?”
“那次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损失不大。”余合生说。“除了冰川,没有其他人员伤亡。那点损失,你父亲都包揽了。”
秦涛微微颌首。
这时候,余合生忽然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宝琳村实现脱贫摘帽啦!”
“太好了!”秦涛十分欣喜。“这个成果来之不易,你和村民们都辛苦了。”
余合生微笑着点点头。
秦涛又问:“宝琳希望小学好吗?”
“很好。”余合生说。“这所小学和配套的幼儿园很好地解决了村里孩子的上学问题,村民们对你和你父亲都十分感激。”
秦涛想起周思楠骂他的话,于是苦笑着说:“功劳主要是政府的,我父亲只是掏了点些钱。至于我,其实什么也没做。”
“你太谦虚了。”余合生拍拍他的肩。“秦涛,村民们都没有忘记你和冰川在村里的那段日子,他们希望你以后还能来村子看看。你和冰川住过的那间宿舍,我们一直保留着。以后你来村子里玩,仍然可以住在那里。这也算是我们对冰川的一种纪念。”
秦涛想起在宝琳村的种种,不由得眼睛发酸。
余合生说:“我们整理好了你们的物品,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间宿舍里。但是这件东西……我依你的嘱托,特地带了过来。”
他把一直拎着的一个袋子交给秦涛。
秦涛知道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他觉得袋子沉甸甸的。
余合生又问:“想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秦涛点点头,“想好了。”
“那就好好干。”余合生像个大哥哥似的。“思楠会看到你的成绩的。至于那个悲剧,她会想明白的。”
“嗯。”
余合生又拍拍秦涛的背,给予无声的鼓励。
两个人在耿冰川和李秋冰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夕阳的余辉中下了山。秦涛边走边想,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机会把余合生带来的这个物件给周思楠送过去。
这个物件,可能是她最后的慰藉了。
晚上九点,周思楠来到超哥手工饺子馆。
这三个月多来,她常常到这里找超哥聊天。从夏天聊到秋天,再从秋天聊到初冬。十一月的冷风起来了,苍劲有力,却丝毫吹不掉她的忧伤。她现在总算体会到那句词:“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周思楠轻轻推开饺子馆的门。
今天是周末,加上天寒,这家主要面向附近上班族的饺子铺一个顾客也没有。店里正放着通俗的慢节奏歌曲,超哥坐在吧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手机,就像是为了专门等周思楠才营业到现在似的。
“思楠,来啦。”超哥一见到她便迎上来。“饿不饿?我给你下点饺子。”
“好,谢谢超哥。”
超哥这就得令去了。
周思楠脱下外套扔在一旁的座位上。
没多少功夫饺子就端上来了,还配有一杯热腾腾的豆浆。周思楠看着这熟悉的食物,想起了耿冰川第一次带她来超哥店里的情形,几乎落下泪来。
她强忍着悲伤吃起了饺子。
超哥温柔地说:“没胃口就别吃了,我不怪你浪费。”
周思楠想起了耿冰川的童年,想起他的简朴和节约,她摇了摇头,接着不发一语地把饺子全吃了。在她准备喝豆浆的时候,店内的音乐变成了小刚的那首《黄昏》。
过完整个夏天,
忧伤并没有好一些。
开车行驶在公路无际无边,
有离开自己的感觉……
周思楠倏地落下泪来。
她轻轻放下豆浆,对超哥说:“咱们今天喝两杯怎么样?”
“可算等到这一天了。”超哥笑了。“你闷了这么久,也该放松了。”
周思楠说:“我就想喝二锅头,有吗?”
“大大地有。”超哥起身去拿酒。“喝醉了我送你回家,我今天有时间。”
“谢谢你。”
二锅头马上就来了。
周思楠拧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大口,超哥也是如此。
她忽然问:“超哥,你以前就没发现冰川有抑郁症?或者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还真没有。”超哥苦笑。“这小子平时除了话不多冷冰冰以外,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三十出头不谈恋爱不买房?他只推说自己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他是为了攒钱打官司。”周思楠说,“他的一生都围绕着复仇前进。”
“……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个原因。”超哥叹惋。“真没想到,他竟然背负着这么凄惨的身世与不幸。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周思楠猛喝一口酒,恶狠狠地说:“他的死都是秦涛造成的。”
超哥叹息,“秦涛不是故意的,他哪里会想到他们会遇到洪水呢?”
周思楠不说话,只是喝酒。
超哥估摸着她有了酒意,于是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我只在墓园见过秦涛一次,但我看得出来,他对耿冰川的遇难非常自责,非常悲痛。你能不能试着原谅他?”
“不能。”周思楠继续喝酒。“除非他让耿冰川活过来。”
超哥叹气,“你这死丫头啊……”
这时候,周思楠已经趴在了桌子上,但是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流泪。
超哥拿走她的酒瓶,“思楠,你喝的够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周思楠发脾气,“我哪里也不想去!”
超哥知道她难受,暂且由得她。
果然,不出五分钟,周思楠真的睡着了。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超哥一看,来电者竟然是秦涛,他赶紧接上电话:“秦涛吗?我是超哥,咱们在医院和墓园见过……对对对,思楠在我店里,她喝多了睡着了,你能接她回家吗?好好好……我等你。”
就这样,半个小时后,秦涛来到超哥手工饺子馆。
虽然超哥之前见过秦涛,但是今日再见,仍然为他的一表人材惊叹。只见秦涛皮肤白皙,样貌英俊,身材高大,将一身深灰色的大衣穿得十分有型。他比杂志里的模特还要好看,而且还多了模特们所没有的真正的贵公子气质。
蓦地,超哥想起耿冰川。
那位年轻人也是一表人材。如果他也有秦涛这样的家世,一定大有作为……超哥再次为耿冰川的英年早逝而痛心。
“超哥,您好。”秦涛礼貌地打招呼。“思楠没给您添麻烦吧?”
超哥忙说:“没有。她只是喝多了,赶紧带她回家吧。”
“好。”
秦涛这就去扶周思楠。
尽管他的动作很轻柔,但周思楠还是醒了。她一看到来人是秦涛,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挥开了。
她怒斥:“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秦涛只得松手,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超哥忙说:“思楠,别这样,秦涛是来送你回家的。”
“不是你送我吗?”周思楠瞪着超哥,“把他叫过来做什么?我不要杀人凶手来送我!”
秦涛不发一语,任由周思楠指责。
超哥看得十分心疼,忙对周思楠说:“思楠,别说得太过分了!”
“让他走!”周思楠又怒又悲,再加上酒意,脾气也就比平时大了许多。她抓起一个酒瓶“啪”地扔在了地上。“立刻让他走!”
“我的姑奶奶!”超哥赶忙去拦周思楠。“你不高兴也别砸我的店啊!我这小本经营可经不起你这折腾!”
秦涛只好说:“思楠,别生气,我这就走。但是走之前,我要把一件东西给你。”
他把余合生带来的那件东西摆到桌面上。
周思楠耐着性子问:“这是什么?”
秦涛不说话,直接打开袋子,把那件东西拿了出来——那盏夜灯。
白色球体,直径约十五厘米,就像一个洁白的太阳。
周思楠倏地落下泪来。
她拿起夜灯紧紧地抱在怀中,恨不得将它嵌进自己的内心。过了半晌,她木然地对秦涛说:“你走吧!超哥送我回家。”
超哥拍拍秦涛的肩,“我送她吧!你且先回去。”
秦涛点点头,对周思楠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周思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着那个夜灯不停地流泪。
秦涛轻叹一声,离开了饺子馆。
此时,城市的另一端,光景要好得多。
苏晓斜倚着大枕半躺在床上。
此时的她已经怀孕三十六周了,胎动已经十分明显。小家伙在腹中来回挪动,腹部的形状也随之改变。秦复也倚在一旁,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覆在苏晓的腹部上,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感受着孩子与自己的第一次接触。慈爱的笑容洋溢在他那饱经风霜但仍然俊朗的面庞上,苏晓看得痴了。
她柔声说:“秦复,听说女儿像爸爸,她一定很漂亮。”
秦复摸摸她的头,“像你更漂亮。”
“跟你说正经的呢,又来揶揄我。”苏晓嗔他。
秦复哈哈一笑,俯身去吻她的面颊,然后问:“晓晓,你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我有这个权利吗?”她故意这么说。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学中文出身的,当然你来取了。”
苏晓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但是可能比较幼稚。”
“无妨,说来听听。”
“我想给她取名‘天爱’。上天的天,眷爱的爱。”
“天爱,秦天爱……”他重复着。“倒是挺好听,寓意是什么呢?”
苏晓感慨地说:“我渐渐发觉,被谁爱都不如被上天眷爱……你看秦涛和耿冰川,同样掉入洪水,结局完全不同。不怕你笑话,我觉得什么好都不如命好。我现在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朴素。”
“你这个想法是很实在的。”秦复拍拍她的脸。“我在生意场上也遇到过一些人,他们确实有做生意的头脑,想法很好,但是在实践的时候,总是遇到各种意外和阻力而不能成事。相反有些人,想法很不高明,可就是运气好,瞎猫抓着死耗子,还每次都能抓得着。”
苏晓逗他:“那么你呢?是头脑好,还是运气好?”
“都好。”他一点不客气。
“这么说,你同意女儿叫‘天爱’了?”
“那当然。”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洗耳恭听。”
“……秦涛愿意接我的班。”
苏晓一愣,“真的?”
“真的。”他笑得既欣慰又慈爱。“他自己主动跟我说的。我原以为耿冰川的遇难会让他彻底打消接班的念头,没想到,竟然让他改变了方向。”
苏晓也感慨地说:“我也觉得秦涛变了。从碌碌如玉,到珞珞如石。”
“他现在沉稳,内敛,颇有大将之风。”说到这里,秦复又是叹息。“就是代价太大了……耿冰川走得太可惜。难怪思楠难以释怀,到现在都不能原谅秦涛。”
苏晓握住他的手说:“思楠会渐渐平复心情的。那是她第一次恋爱,结局却是这样凄惨,换成任何人都很难走出创伤,希望秦涛能理解她。”
“秦涛有耐力,也隐忍。”秦复的目光温柔起来。“这方面,他是随了晚云。”
苏晓却是想起了谢蕴华。
谢蕴华对秦复的心意,聪敏的宋晚云不可能不知道。但她还能和谢蕴华成为好朋友,而且能看着谢蕴华与秦复和秦涛也成为好朋友。她的胸襟当真如此开阔,还是其中另有故事?
苏晓猛地惊醒,为自己的阴暗心理汗颜不已。
“晓晓,你怎么了?”
“……没什么,正听你说话呢。”
他不放心地问:“是不是因为我谈论晚云的事情?”
“真的不是,我没有那么小气。”苏晓苦笑。“我其实很钦佩秦涛妈妈的智慧与胸襟。”
他抚着她的面颊说:“每个人的个性不同,各有千秋。晓晓,你做自己就好。”
苏晓嫣然一笑,示意他迎向自己。
在深情缱绻之中,苏晓却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宋晚云的心境。
真的有女人能做到如此大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