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二天,国际俱乐部西餐厅。
苏晓正和沈明玉喝下午茶,她少不得抗议告密之事。
沈明玉笑吟吟地说:“怎么,你对这告密的效果不满意吗?看你这面若桃花的模样,可不像不满意的样子啊。”
“以后可不能这样。”苏晓很是难为情。
沈明玉悠哉地说:“那要看你以后还吃不吃醋了。”
“我那根本不是吃醋好不好?”苏晓垂下眼睑,“我是自卑。”
“晓晓,有些话我早就想讲了。”
“请说。”
沈明玉喝了口咖啡,慢悠悠说:“其实我认为,秦复与你相处,是远远要比宋晚云和谢蕴华轻松舒适的。”
苏晓略思忖说:“因为我在他面前太弱小了?”
“是了。”沈明玉放下咖啡杯。“你想想,宋晚云虽然对他百依百顺,但她的家世是胜于他的。他在面对宋晚云的时候,即便再柔情蜜意,心中也还是有忌惮的。哪怕后来他取得成功,完全扭转了局面,这种忌惮也难说不在。”
苏晓若有所悟。
“……任何成功都是来之不易的,何况是这样巨大的成功呢?”沈明玉感慨起来。“宋晚云虽然得到了秦复最好的三十年,但是她也经历了他的青涩,挫折与失败。这些事情你是无法想象的,正因为如此,秦复在面你的面前反而没有负担。对你而言,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苏晓不禁摇头苦笑。
“男人就是这样。他们能熬过那些挫折,这并不就代表他们就愿意被自己喜欢的女人看到那一面。”沈明玉也很无奈。“……男人就是这样一种死要面子的生物。”
“谢蕴华也是同理?”苏晓问。“她也是看着秦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沈明玉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女人也一样。”她说。“我们也希望自己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十全十美,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那些不光彩的过往。这是人之常情,谁也别说谁。”
“明玉,这些话为何你之前不说?”
“之前你正在死胡同里,说了你也听不进去。”
苏晓不由苦笑,“我现在只想快点把孩子生下来,免得成天胡思乱想,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
“你觉得自己面目全非,秦复却未必这样想。”沈明玉又在逗她。“平日里温柔顺从的可人儿突然闹起了脾气,他只会觉得你又可怜又可爱。”
苏晓哭笑不得,“你怎么就那么懂?”
“否则我怎么跟周成岳混了好几年呢?”沈明玉很是自嘲。
蓦地,苏晓想起耿冰川。
沈明玉喜欢耿冰川,但她又不得不借助周成岳的能量来帮助耿冰川。这对沈明玉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哪个女人愿意跟心爱的男人承认自己有着那样一个耻辱的身份?
苏晓为沈明玉的命运扼腕。
她喃喃地说:“明玉,你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沈明玉一愣,“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喜欢耿冰川,但是又能和周叔叔相处这么久,我好佩服你。”苏晓说。
“我无怨无悔。”
区区几个字,将“云淡风轻”和“斩钉截铁”表达得很到位。
苏晓不禁问:“耿冰川知道你的心意吗?”
“知道与否都没有意义了。”沈明玉苦笑。“局面就是这么个局面,他一定要找到李秋冰,我一定要帮他。”
一提到李秋冰,苏晓的目光便黯淡下去。
沈明玉忙说:“晓晓,李秋冰的离去与你无关,不要乱想。”
苏晓只得点头。
沈明玉又说:“我听冰川说,秦涛让老何跟着思楠回来了。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他和冰川在宝琳村了。”
“这件事,我也听秦复说了。”苏晓忧虑起来。“我觉得老何回来不是太稳妥,但是秦复很乐观,他认为秦涛靠自己完全没问题。”
“你觉得会有什么问题呢?”沈明玉问。“明明秦涛适应得不错。”
苏晓叹息着说:“我也说不出来,可是就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我今天来见你,其实也是想请你委托耿冰川,麻烦他帮忙看着点秦涛。”
“没问题。”
“请他不要误会,我没有让他替代‘老何’的意思。”苏晓很为难。“我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了。”
“放心,冰川会明白的。”沈明玉笑了。“你还不知道吧?秦涛提出和耿冰川合住,估计这两个人正在搬铺盖呢!”
“太好了!”苏晓放下心来。“其实我也有让他们同住的想法,没想到秦涛自己先说了。”
“秦涛主意多得很,你真的不用太担心。”
苏晓口头上称是,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却没有散去。
晚上八点,两千公里以外的宝琳村。
秦涛正在帮耿冰川把铺盖和行李搬到自己的宿舍。东西不多也不复杂,主要是衣物,书籍和日用品。在这堆东西里头,有一个物件引起了秦涛的注意。
“冰川,那个白色的圆球是个灯吗?”
秦涛指着那个夜灯问。
耿冰川不好意思地说:“是的。”
秦涛把玩着这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球形夜灯,“像个小太阳似的。”
耿冰川眼睛一亮,“你真特别。其他人都认为它像月亮,因为是白色的。”
“太阳多数时候不也是白色的吗?”秦涛说。“而且没有圆缺,一直是圆的。”
耿冰川温柔地笑了,“有道理。”
两个人开始整理床铺。
耿冰川现在睡的床位原来是老何的,它与秦涛的床之间有一个长方形床头柜。床头柜上,耿冰川这边放着那个白色的圆球夜灯,秦涛那边放着宋晚云的照片。照片中,宋晚云一副苗族女子的打扮,十分美丽。
不知道为什么,耿冰川竟然看她看得出了神。
秦涛纳罕,忙问:“冰川,你怎么了?”
耿冰川回过神来,指着照片问:“这是你母亲?”
“是的。”
“你母亲很美丽。”耿冰川由衷赞叹。“但她为何是苗女的打扮呢?”
秦涛解释说:“她年轻的时候和我父亲到苗寨游玩,他们一个扮苗女跳踩堂舞,一个扮苗男吹芦笙,玩得不亦乐乎,于是有了这张照片。”
“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要思楠参加新禾节的坡会了。”耿冰川笑了。“你是想效仿你的父母。”
秦涛不好意思地说:“谁知道这小丫头误解了我的意思,直接撂摊子不干,从坡会上跑了回来。”
“她以为你要拿她和你的母亲作比较吧?”耿冰川很懂周思楠。
秦涛悲叹:“女人的逻辑真可怕。”
“你后来和她解释了吗?”
“也算不上解释,不过她总算不生气了。”
耿冰川不再多问。
他沉默了好一晌,突然说:“秦涛,我想接强子来北京读书。”
秦涛原本躺在床上,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子坐起来。
他问:“冰川,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而且他还有奶奶要照顾呢。”
“那就把奶奶也接来。”耿冰川二话不说。“只是入学手续可能会有些麻烦,我想请你到时候帮个忙。”
秦涛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晌才说:“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
耿冰川十分欣慰。
“强子确实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他被圈在大山里太可惜了。”秦涛又躺回床上。“但是把他接到大城市,他未必就能适应呢,尤其是奶奶。”
耿冰川说:“强子是很想出来的。他有这个动力,自然会努力适应。但奶奶确实是个问题。她一直生活在山里,到了城里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是如果她留在宝琳村,那么谁来照顾她呢?”
“这件事情由我来办吧!”秦涛说。“我来想个周全的办法。”
“有你出手,我就放心了。”
“放心,到时候强子的学费我们对半分,你不用担心自己使不上力。”秦涛理解他的心思。
耿冰川由衷说:“谢谢你。”
秦涛却问:“冰川,你为什么要帮助强子呢?”
“……为了还李秋冰的恩情。”耿冰川说。“李秋冰帮助了我十几年,这份恩情我永远不忘。如今他不在了,那我帮助强子,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回报。而且我帮助强子,怎么也比他当年帮助我来得轻松。”
“也是。”秦涛想起那位老人沧桑的面容。“李秋冰做民工做保安,能挣几个钱呢?说实话,我挺敬佩他的。”
“所以我很感激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他。”
秦涛叹息着说:“冰川,对不起。我父亲只是想让王霖认李秋冰,他并不想把李秋冰推上绝路的。”
“这个事情我明白,你们不要有压力。”
秦涛突然问:“你和沈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大学同学。”耿冰川答。“说来也惭愧,我一直借她的力量来寻找李秋冰。否则单凭我自己,太难做到了。”
“沈小姐的力量,其实也就是思楠爸爸的力量吧?”
“是的。”
“你原先并不知道沈小姐的那一位就是思楠的爸爸?”
“不知道。”耿冰川说。“明玉认为她和思楠的父亲在一起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因此她一直没有告诉我那个人是谁,直到后来我遇到思楠。思楠和她父亲谈到了我,而她父亲又和明玉提及,明玉这才知道我认识了思楠。”
秦涛又问:“思楠爸爸知道你和沈小姐来往的事情吗?”
“没有。”耿冰川答。“其实我不想瞒他,但是我又担心说出来会给明玉造成麻烦,毕竟思楠爸爸不是一般人物。”
“理解。”秦涛点点头。“但是我也建议你和沈小姐好好商量,毕竟纸包不住火。”
“我知道了。”
“冰川,这些年,你吃苦了。”秦涛突然冒出这一句。
耿冰川一愣,“怎么突然这么说?”
“不是突然。”秦涛不好意思地笑了。“来到宝琳村认识了强子之后,我才具体地感受到一个留守儿童的不易。强子的情况和你小时候挺像的。他和奶奶相依为命,你和妈妈相依为命。你和你妈妈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耿冰川突然陷入沉默。
由于他们已经关掉了灯,因而秦涛看不到耿冰川的表情。
良久,他才听得耿冰川说:“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冰川,思楠是思楠,你是你,我真的把你当朋友。”秦涛望着夜色中的天花板。“如果你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道了,秦涛,谢谢你。”
秦涛忽然问:“为什么要用这样小太阳夜灯呢?”
“算是对我父亲的一种纪念吧。”耿冰川说。“他在遇难前作了一首诗,叫《我的太阳》。他在里面说,他的太阳是白色的。”
“能将这首诗完整地告诉我吗?”
耿冰川便念出那首诗:
我的太阳,它埋藏在黑暗的地下。
地上人来人往。没有人看到它,没有人知道它。
人们不断地践踏着大地,终于压碎了它粗砺的外壳。
洁白的太阳流泻出来……
地上人来人往。没有人看到它,没有人知道它。
太阳在地下默默生长。
血泪滋养着它,希望化成它的光芒。
地上人来人往。没有人看到它,没有人知道它。
太阳在地下野蛮生长。
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地上人来人往。没有人看到它,没有人知道它。
太阳终于冲破大地。
它彷徨地望着这复杂的世界,突然发现,它无法说话。
它只能奋力地呐喊——
轰……
秦涛听完诗,再去想象那场矿难,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沉默良久才问:“矿难得到公正的处理了吗?”
“……是的。”耿冰川答。
“这首诗也是由李秋冰转述给你的?”
“是的。”
“李秋冰的离去真是太让人遗憾了!”秦涛悲叹。
耿冰川望着虚空说:“这个世界的遗憾太多了……”
“嗯。”
“睡吧,秦涛,不要再想了。”
“好。”秦涛重新躺好。“你的夜灯要开吗?”
“不用了,这里的月光亮得像太阳。”
交谈到这里便停止了。
两个大男人躺在各自的床上,心中各有思量。
月亮挂在山棱线上,无言地注视着他们。山风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像母亲般温柔地抚慰着他们。低低的虫鸣与偶尔的鸟鸣,像是在倾诉着谁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