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不知道睡了多久，苏晓才渐渐苏醒。
原来，那一切都是梦。
好漫长的梦，好奇怪的梦。梦里的人物好多，梦里的事情好复杂……
还是做小朋友好呀，看看这美好的夏天，多适合玩耍呀！
夏风轻轻吹过，桐花落满地面，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射出迷离的光影。安静的小公园没有别人，只有她和爸爸。
她的小手握着把手，小脚踩着踏板，她正在努力的学习骑自行车。可是她总是骑不好。即使爸爸一直扶着后座，只有六岁的她仍然很害怕。怕摔倒，怕受伤，怕疼，更怕被妈妈责备。妈妈总是很严厉……
“晓晓，别怕。”爸爸在身后鼓励着。“爸爸扶着你，别怕。”
“爸爸，你要扶着我，你别丢下我。”
“晓晓，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便开开心心地骑着自行车。
骑着骑着，猛地回头一看，爸爸不见了……
她顿时跌下自行车。
“爸爸，你在哪里？”
她的哭喊得不到一点回应。
公园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一切都像一副静止的画面，诡异而绝望。
“爸爸，你在哪里？！”
她惊叫着坠入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渐渐苏醒。
她的右手握着铅笔搭在桌子上，底下是语文作业本。桌上有一座简单的挂历，上面显示的日期是“1998年6月8日，星期一”。挂历的页面被一旁的电风扇吹得微微晃动。热烈的夕阳从窗帘透进室内，给眼前的一切披上淡淡的金辉。
原来，她在写作业的时候睡着了。
那一切都是梦。
她笑了。
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接着再活动一下脖子，她继续写作业。
这时候，墙上的挂钟响了，当当敲了四下。
“晓晓，四点啦。”母亲简欣在厨房里向她喊话。“爸爸很快就下班回家啦。”
苏晓问：“妈妈，一会儿爸爸回来，我能让他带我去游乐园玩吗？”
游乐园是新开的，上周末她和苏敏去过。当时人太多，她没能玩尽兴。
“爸爸今天的课多，到家已经很累啦。”简欣体贴丈夫。“让他休息一下，周末再带你去，好不好？”
“我知道了，妈妈。”
苏晓有点失望。
半个小时后，苏敏到家。
他一看到那美丽可爱的女儿便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宠溺地问：“晓晓，作业写完了吗？”
苏晓把作业给他看。
“都对了，字也非常漂亮。”苏敏吻她的面颊。“现在才四点，晓晓，我们要不要去隔壁的游乐园玩一会儿？”
简欣从厨房出来了。
她对苏敏说：“马上就吃晚饭了，还出去做什么？再说你上了一天课，很累了。”
“我不累。”苏敏搂了搂妻子。“今天是周一，游乐园人少，我想带晓晓再玩一遍滑梯和秋千。上次要排队，晓晓都没有玩尽兴。”
苏晓窝在苏敏的怀里，既期待又兴奋。
简欣看着这对父女，知道自己再拦也没用，只好说：“快去快回，六点半吃晚饭。”
苏晓和苏敏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游乐园就在家旁边，因此他们是步行去的。
到了园里，他们发现游客果然比周末少得多，滑梯和秋千不用排队啦。苏晓玩得好开心。玩滑梯的时候，苏敏尽可能地扶着她，怕她摔下。荡秋千的时候，八岁的苏晓因为年幼，故而喜欢刺激，她一再央求苏敏将秋千推得高高的。
苏敏宠爱女儿，自然照办。
但是当秋千荡到某个高度时，苏晓害怕了。
“爸爸，救我！”
苏敏冲上前去抱住她。
这时候，苏晓看到了父亲两鬓上的白发，忙问：“爸爸，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苏敏苦笑着说：“爸爸已经三十八岁啦，当语文老师又颇费脑细胞，免不了有几根白头发。”
“爸爸，你能活到一百岁吗？”苏晓很是忧虑。
苏敏摸摸她的头说：“爸爸一定能活到一百岁。不过，当爸爸一百岁的时候，晓晓也有七十岁啦。到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满头白发了。”
共白头，苏晓心想。
这美好的约定，真的能实现吗？
苏敏见苏晓出神，忙问：“是不是觉得爸爸有白头发就不好看了？”
“才不是。”苏晓搂住他的脖子。“我觉得爸爸的白发很好看，就像星星在黑色的夜空中闪烁。
“真是极好的比喻，不愧是我的女儿。”苏敏爱怜地搂着她。
苏晓笑了。
也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对白发有了特殊的情结。
突然，游乐园的广播响起了：“游客朋友们，现在是下午六点，游乐园即将关闭，请带好随身物品尽快出园。”
苏敏无奈地说：“晓晓，你看，快乐的时光总是消逝得特别快。咱们该走啦。”
苏晓恋恋不舍地与父亲出了游乐园。
到得园外，玩了好一会的苏晓有些口渴了。她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我能不能吃一根冰棍？”
苏敏笑了，“这有什么问题？”
“可是妈妈不让我吃冰棍。”苏晓低下头去。“她说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偶尔吃一次没关系。”苏敏满脸慈爱。“你今天的作业写得很好，就当爸爸奖励你。晓晓，这是爸爸送给你的礼物。”
苏晓觉得好幸福。
正因为这个事件，多年以后，当一个与苏敏相似的人对她说：“晓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
这时候，苏敏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摊子说：“晓晓，对面有卖冰棍的，我们这就过马路。”
过马路……
苏晓如被五雷轰顶。
“不能过马路！绝对不能过马路！”
然而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任凭苏敏牵着她往前走，往斑马线上走……
“爸爸，不要过马路啊！不要过马路……”
她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敏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马路中间。
就在他们快要走完斑马线的时候，行人的尖叫声突然响起：“快跑呀，那辆大货车失控啦！”
苏晓转头一看。
果然，在她和苏敏的后方，一辆黑色的大货车正疾驰而来。它像一个巨大的怪物，飞速向他们逼近。
“啊——”
苏晓本能地闭眼尖叫。
这时候，她感到有人使劲推了她一把。她滚了好几下，最后跌倒在路边。等她反应过来睁开眼睛后，看到了一幅极其残忍的画面：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苏晓的世界崩塌了……
“爸爸，爸爸！”
她哭喊着要去看苏敏，周围的人们纷纷拉住她。
“孩子，别看了！太惨啦！”
苏晓狠狠地挣开了他们。
她已经错过一次，不可能再错过第二次。这一次，她一定要听到苏敏说什么。
她三两下冲到苏敏面前，伏在地上，把脸颊贴在那颗英俊的头颅上，她一定要听清楚苏敏说什么……
“晓晓，好好活下去。”苏敏如是说。“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抱着苏敏的头颅放声大哭，再次坠入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晓又醒了。
她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小巷之中，母亲简欣陪着她。秋风萧瑟，夕阳慵懒地照在她们眼前的路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阴影。像悠长的故事，像漫长的孤独……
“妈妈，为什么接送我？”苏晓问。“我都初二了，完全可以自己上下学呀。”
简欣却是如临大敌，“最近这一带出现几个小混混，你这么漂亮，妈妈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上下学？”
“太夸张了吧？”
话音刚落，苏晓的前方就出现三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一看就是大人口中的“活闹鬼”。
这活闹鬼朝她们母女围过来。
苏晓本能地躲到简欣身后，简欣对他们厉声叫喝：“走开！”
“阿姨，你的女儿好漂亮啊！”混混们很是流里流气。“让她过来跟我们玩玩呗，我们一定会让她开心的。”
简欣目露凶光，“你们给我让开！”
“阿姨好凶啊！”混混们并不买帐。“不知道你的女儿是不是也这么带劲？真得好好见识一下。”
“滚开！”简欣大骂。“畜牲们，别碰我女儿！”
“吓唬谁呀！今天她就别想跑了！”
混混们就这么围了过来。
苏晓吓得抱着头尖叫。
欣毫不畏惧，二话不说与混混们扭打起来。但她一个女子，如何是三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的对手？不多时，她便被打得头破血流。
然而她仍然紧紧护着女儿，仍对那几个混混叫嚷：“有种你们就把我打死，否则休想碰我的女儿！”
混混们又给了她一顿拳打脚踢。
苏晓绝望地呼喊：“快来人啊，我的妈妈受伤了！她要死了！”
母女俩的哭喊引来了其他路人的注意，一些热心人跑了过来。混混们眼看形势不妙，赶紧逃跑。走之前，他们对着简欣大骂：
“臭婆娘！疯婆子！”
从此这一带的居民都知道，苏晓有一个厉害的母亲，一个为了女儿敢于拼命的母亲。大家都忌惮这个不要命的“疯婆子”，谁也不敢欺负苏晓。
此时的简欣跌坐在地上。
她鼻青脸肿，头被打破了，牙也被打掉两颗，满脸满身的血，头发也被抓掉了好多。
苏晓心疼不已。她紧紧地抱着母亲痛哭：“妈妈，你流血了，你一定很疼吧……”
“不疼，妈妈不疼。”简欣抚着女儿的面颊。“再疼也没有妈妈用铅笔扎你的后背疼。晓晓，妈妈是疯婆子。你不要和疯婆子一般见识，不要恨这个疯婆子……”
苏晓的心碎成无数片。
为何这些往事她到现在才想起来？为何她会残忍地选择性遗忘？
“妈妈，我原谅你！”苏晓痛哭。“我后背上的伤不疼了！我原谅你！”
简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能原谅我？真的不恨我？”
“妈妈，我爱你！”苏晓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境。“我好爱你……”
简欣欣慰地笑了。
世界又变成一片黑暗。
当苏晓再度睁开眼睛时，她已来到一个红色的世界。
冰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切云朵，天空的颜色像鲜血一样红。天幕下的山丘也是红色的。那红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
苏晓茫然地走在这红色的荒原上。
北风吹起地上的红色石块，在她的皮肤上刮出一道道血痕。她毫无感觉，只觉得身上凉嗖嗖的。低头一看，原来身上有一片血迹，鲜血仍在流淌着……
苏晓没有理会这鲜血，而是望向了那遥远的天际。天际之处有金辉闪耀，好像救世主的眼睛在窥视着这荒凉的世界。
苏晓思忖片刻，决定朝那遥远的天际走去。
她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坎。然而，那天际仍然那么遥远，那金辉仍然那么遥不可及……
她失望了，颓然地坐在地上抱住自己，把头埋进臂弯里。身上的鲜血仍然流淌不止，那温热的液体流淌到红色的大地上，瞬间消失不见，就像平凡人的挣扎与努力……
她觉得好苦，好累，于是大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一个声间响起：
“晓晓，别哭。”
苏晓抬头，就这样看到了她的父亲苏敏。
他仍然是三十八岁时的模样，那么英俊，那么温柔。从不曾在山丘上出现的他，此时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苏晓腾地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他，喃喃问：“爸爸，真的是你吗？”
“晓晓，是我。”苏敏也拥抱住她。“爸爸好想你，好爱你……”
苏晓泪眼汪汪地问：“你不后悔救了我吗？”
“不后悔。”苏敏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面颊。“我不后悔救你，就像你也不后悔救我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不后悔？”
苏敏笑了。
他温柔地说：“你甘愿为那个人承受这一枪，已经说明一切。”
苏晓落下泪来。
这时候，苏敏牵住了她的手。
“晓晓，来，你还要走下去。”
“不，我不走。”苏晓摇头。“我要留在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每个人都要往前走的，这是我们的使命。”苏敏柔声劝她。“来，爸爸陪你。”
苏敏牵着她的手朝着那遥远的天际前进。
他们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坎。
到了第八座山丘，苏敏对苏晓说：“晓晓，爸爸只能陪你走这么多。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苏晓赶忙抓住他的胳膊，“爸爸，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陪你的妈妈。”苏敏是那么的温柔。“我知道，她一直在找我。”
这时候，远方传来一声呼唤。
“苏敏！”
苏晓循声望去，看到了母亲简欣。
她仍旧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简欣跑过来扑进苏敏的怀中，苏敏紧紧地抱住她。
“苏敏，我终于找到你了……”简欣哭泣着。“你一定很恨我，恨我伤害了女儿！”
“我不恨你。”苏敏深情地吻着她因苦难而过早花白的头发。“都怪我走得太早，让你和孩子受苦了。都是我不好……”
简欣终于放声痛哭。
良久，她才渐渐止住哭泣。
苏晓发现，此时的简欣不再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不再披头散发，不再面色苍白。她是那个被苏敏疼爱着的美丽幸福的女人……
“晓晓，去吧，勇敢地走完剩下的路。”
苏敏和简欣如是说。
苏晓点了点头。
“晓晓，我们走了。”
苏晓落下泪来。
苏敏和简欣渐渐远去。
很久之后，他们消失在那遥远的天际，化成金色的光辉。
苏晓低头看身上的伤口，发现它已经愈合了。
她继续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世界就变得越明亮。越走越亮，越走越亮……最后，世界变成一片眩目的白色光辉。
在那光辉之中，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苏晓看不清他的面目，不敢接近他。
那个人向她伸出了手。
“晓晓，过来。”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苏晓笑了。
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