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
柯姑姑见贵妃醒了, 就忙让乳娘将公主抱上来。
高静姝先是攥了攥拳试试,觉得恢复了力气,这才敢伸手抱过女儿。见她小小红红的一团,都有点不敢碰她, 臂弯也不知该怎么摆放才好。
又跟众人重申了一遍但凡接近公主, 必要洗手的原则。
木槿在旁边笑道:“娘娘自打侍疾回来, 可是时刻不忘了盯着人浣手呢,也是好, 如今咱们宫里比别处都干净。”
听说贵妃无恙苏醒,孙大夫和吴大夫又一起来磕头。
吴大夫快人快语:“娘娘原生的平安顺遂, 咱们没出什么力,偏生高夫人还赏了我们一人二百两银票, 实在是有愧。”
木槿笑着对贵妃解释:“夫人欢喜的不得了, 满宫里但凡服侍过娘娘的都要给赏呢。”
吴大夫看了看小公主, 当着柯姑姑等人, 按照高静姝从前私下教的话说:“娘娘, 草民接生过这样多的孩子,发现越是平民百姓家里, 亲自喂孩子的, 孩子会康健些。倒比富贵人家一堆奶娘喂出来的好。”
柯姑姑立刻骇笑道:“吴大夫, 这可不成。宫里的贵人可不能自己喂养孩子,又不是用不起乳娘, 传出去叫人笑话。不比外头的孩子胡打海摔的, 吃羊奶都能长大呢。”
孙大夫跟吴大夫同时笑了, 又说:“娘娘贵体,自然不能天天喂孩子,其实只是吃两三日母乳就够了。”
柯姑姑这才肯让步。
高静姝低头看着女儿的小脸。
两日就够了, 她只是要把初乳喂给孩子——母亲生产后的初乳并不是雪白的,而是微黄,含了许多母体要传给孩子的免疫因子,可以增强孩子的抵抗力。
她自知在这宫里,妃嫔不可能自己喂养孩子到断奶,根本不现实。可这前两日,她总要给孩子加一层保险。
柯姑姑生怕贵妃任性,真的要自己喂奶,于是已经张罗着去给贵妃熬回乳的汤药了。
宫里的女人就是这样,活着一体一身都为了伺候皇上,开枝散叶。
费尽辛苦的生孩子,却又不许自己喂孩子耽误伺候皇上的日子,最好是生完孩子就一切为了来日再次侍寝做准备,当真到也不能伺候皇上的时候,最好识趣的死了让位给年轻嫔妃。
不过外头的女人也是一样,在上伺候公婆丈夫,在下除了生育嫡出子女,还不能忘记给丈夫纳妾照顾小妾跟庶出子女。
无非是古代女人的一生罢了。
她不重男轻女,但原本确实有点怕生个女儿。
可如今女儿真的降生,高静姝又凭空升起一股子勇气:正所谓发昏当不了死,已经有了女儿,就好好为她活着,为她争取,不让她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
若来日真能如和敬公主这般,宫里看重疼惜,也是这个时代女子能选择的最好的一生。
她逗了逗女儿的小脸:是个公主,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满月就被抱去阿哥所。
因公主没有旧例可循。和敬公主在潜邸时,自然是一直在皇后身边长大,直到皇上登基,公主还又在长春宫住了两年多,快八岁时才去了南三所。
公主虽也有女课,但皇上对公主一贯是视若掌珍,觉得读书识字就好,又不要公主去科举做女状元,主要就是快乐为上。
所以和敬公主也不像其余阿哥们,一月掰着手指只见两三次额娘。她想回长春宫就回去,甚至想去皇上的养心殿也就溜达着去。
想来有和敬公主珠玉在前,皇上也不会苛责新生的两位公主,非要抱到南三所去养大。
高静姝想一想能跟自己孩子呆在一个宫里,就觉得很幸福。
从前只觉得宫规苛刻,把孩子从亲娘身边抱走。如今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若是这样软这样小的孩子,满月就被从自己身边抱走,只怕非要肝肠寸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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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命李玉传话,过了晌午要过来看贵妃。
于是柯姑姑就帮着贵妃换过了衣裳,用湿布抹过了头发身子,又在屋里放了些香气馥郁清甜的水仙花。
然后出来进去好几遍,确认下一进屋子,不会有血腥的味道才放心。
皇上到的时候,高静姝只靠在榻上笑:“臣妾不起来了。”
“朕也不要你动。”皇上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又自要水浣手,这才接过女儿抱了抱。
高静姝十分感谢太后跟自己一样的洁癖。
听说皇上每回去寿康宫,都得接受一遍这样的洗礼,才能接近七阿哥。
大约是太后防范的仔细,七阿哥自出娘胎来,如今快要满周岁了,生的肥壮可爱,连发烧发热都没有过。
皇上抱了回女儿,又道:“朕给公主想了两个封号,等你来选一个。”
高静姝心道:就两个封号啊,二选一吗,那我要都不喜欢怎么办。
皇上却没想这么多,公主才出生一日,若是当即有了封号可是荣耀之事。
高静姝忽然想起来问道:“纯妃,嗯,纯嫔的公主满月臣妾也没去,听说皇上赐了公主‘和嘉’作为封号?”
皇上点头。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紫藤木槿面面相觑道:“宫里还有嘉妃娘娘呢,天下好字眼多得很,怎么偏给纯嫔娘娘的公主取和嘉为号?虽说是庶母,但也是长辈,虽算不着为尊者讳,可也该避一避。”
这世上字这么多呢。
不知道皇上是觉得嘉妃不配让公主避讳,还是对四公主不上心,以至于礼部礼部送来了封号,就随便选了个用。
皇上却不提此事,只笑道:“你生产当夜,朕以天子之身翻阅了《上书》,这孩子正对月之吉神。月主阴,咱们的公主又出生在花朝节之后,朕看着外头的月色,正是分外皎洁明亮,连着两日都是如此。”
“所以朕选了两个代表月亮的封号,你挑一个。”
高静姝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乾隆一朝公主都从‘和’字。
代表月亮的字,她顿时只能想到:婵娟,嫦娥,玉兔,桂树,哦,还有银钩。
可不管是叫和桂、和娟、和兔还是和钩,可都不好听啊。
唯一过得去的就是和婵,但听起来又想宫里素来用的鹤蟾图样。
皇上把公主交给乳娘,然后拉着贵妃的手写字。
“望?”
皇上含笑:“月神望舒,正是月位吉神。且望也是十五满月,乃圆满之意。”皇上看定贵妃,柔声道:“再者这孩子也是咱们多年所望,自然是好。”
高静姝眼睛一亮,这个不错。
“还有呢?”
皇上又写了一个。
“顾?”
“阳乌未出谷,顾兔半藏身。”
顾兔也可代指月亮。
皇上轻笑:“李白的这首诗,写的是神仙,又祝祷君王长寿。朕素来喜欢后面这句: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皇上看着女儿娇嫩的睡颜:“长倾万岁杯——朕的女儿,自然有朕这个天子庇佑,君父常顾,百岁喜乐。”
“那就和顾吧。”高静姝笑着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腮:“臣妾只盼着她这一生能够长寿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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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回到养心殿后,晓谕六宫,赐贵妃所生五公主封号和顾。
六宫妃嫔纷纷来贺喜。
虽说早早给予封号,是极大的恩宠,但对于六宫来说,贵妃这么多年盼着孩子,最后还不是阿哥,只是公主,就够让她们欢喜的了。
所以虽然也酸公主早有封号,但还是能保持平常心来给贵妃贺喜。
嘉妃春风满面派贴身宫女紫云去送贺礼:三妃怀孕,只有她一个生了阿哥,另两个都是公主不说,还有一个把自己的妃位都给作没了。
嘉妃没出月子只好让宫女来,其余的妃嫔,从娴妃起,到如今的六嫔,都一并亲至贺喜。
高静姝就好像听不懂暗示一样,没把公主抱出来给满屋子莺莺燕燕看。
脂粉味道实在太重,万一孩子吸了过敏就不好了。
同样生了公主,刚出了月子的纯嫔看起来失落沉默,再没有那种意气风华的样子。就像个影子似的坐在一旁。
舒嫔颖嫔都是大家子出身,性子也都颇为爽利,颖嫔刚进宫又寂寞,两人走的倒是颇近,此时各自送上礼物,然后围绕公主说了会儿话。
愉嫔不必说,自然是在贵妃生产后就单独来贺过了,此时坐在众妃中,也只是欢喜的笑,并不多话。
婉嫔令嫔又俱是沉默,宁可不说也不肯犯错,于是众人坐了一会就散了。
众妃嫔散后,和敬和婉公主才挽着手一并过来。
两人各送上一方长命锁。
和敬看多了永琮,自然也知道靠近孩子要干干净净才好,此时笑眯眯趴在床边上:“贵娘娘,妹妹怎么不对我笑?对着和婉却笑了。”
高静姝莞尔:“她才这么大,还没有视力,都看不清眼前是谁呢。”
和敬拿着拨浪鼓晃了一会儿,果然见妹妹只要睡着,不似永琮般已经开始喜欢追着明亮的东西看,这才放下。跟和婉一起问候了贵妃的身子如何。
高静姝自己没什么不舒服,倒是瞧着和婉瘦了许多,更加柔顺沉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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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春宫,和敬公主见皇额娘正倚在窗下看后宫的账目,不禁有点发呆。在她的印象里,很多时候,额娘都是端庄平静的坐在窗下,手边永远有几卷看不完的账目和要处理的宫务。
许多年了,从未变过。
“和敬?怎么了?”皇后见女儿发怔,不由招手叫她。
“你们都出去。”和敬自己上了榻,倚在皇后身边小声道:“皇额娘,我去钟粹宫看了妹妹。妹妹很可爱。”
皇后含笑点头。
“皇额娘,女儿知道您跟贵娘娘和睦,我也常去找她玩耍。可在听说贵娘娘生的是公主后,我忽然就松了一口气。”替额娘,也替她的亲弟弟永琮。
皇后无声的搂住女儿,和敬公主继续道:“女儿觉得自己有些……有些自私,有些,有些坏。我会为贵娘娘生的是女儿不是阿哥而私下高兴,虽然也同情和婉只怕要和亲蒙古,但因不是自己要远嫁,也会心有余悸的庆幸。皇额娘……”
这位大清的嫡出公主,向来风光傲物,如明月昭昭,可骤然发现自己的阴暗自私,旁人都未曾发觉开口,她就先不安羞愧起来。
皇后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和敬,私心人人都有。只因在这世道,人人想要活着,想要活的好。许多时候路就是这么窄,容不得两个人去走。”
她的目光渺远望向窗外:“我曾经跟贵妃说过,她生个儿子也好,若是永琮不够出色,她的儿子,总比其余跟本宫不亲近的庶子做太子来的强。”
和敬仓皇抬头:“皇额娘,永琮怎么会不聪慧,您想多了……”
皇后摇头:“你看,额娘特意向贵妃说明,也是跟自己画一道线,就算贵妃生了阿哥,我也不会对她们母子不利。可正因为我需要特意去强调这件事,才说明,我心里也是畏惧过的。”
皇上对贵妃的心思,没有人比皇后看的更明白了。
皇上虽不是顺治帝那样痴情起来不管不顾的人,更不是个专情的性子。可贵妃与六宫妃嫔,在他心里确实是不一样的。她的孩子,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皇后轻声道:“和敬,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这是人的本性,正如兽类茹毛饮血为了活下去,人也要挣命活下去。可和敬,人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私心与恶意,那就会沦为野兽无益。”
“你为自己的私心羞愧,正说明你是个好孩子。”皇后叹了口气:“还好你是公主,以后又在京城过日子,有我庇护。否则你这样的心思,叫人怎么放心呢。”
若想做个无暇的好人,就要比恶人花十倍的心力与智慧,因为作恶的人是没有底线的。只靠着自己是个好人,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皇后自问,若自己只是一味柔善没有手腕,早被人害到不知道哪个冷宫里蹲着去了。
“和婉的婚事……”皇后眼中也有不忍:“你皇阿玛心中已有决断。准噶尔不说,大小金川也自年前起就有些动荡。”
皇后虽闭口不谈,但多少知道些外头的大事。
皇上年前之所以紧着把高斌这个吏部尚书都派出去,解决南边数省的白莲教动乱,正是因为要先安国内,再腾出手来打大小金川。
既如此,蒙古自然是要用的。
和婉和亲,势在必行。
果然,二月二十日,皇上下旨,和婉公主赐婚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塞德。翻过年去就完婚。
圣旨一下,自是没有转圜余地的。
和亲王府听闻这道圣旨后,真是人人头顶顶着一块阴云。
次日,京中各王公勋贵之家,都惊闻:和亲王突然过世,如今门口都换了白了。
众人大惊:这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当朝的亲王,怎么骤然猝死?
高斌立命人更换素服,速速备吊唁之礼和准备路祭。亲王之丧仪,送殡当日,必要封路净水洒街,官员们除了在送殡的沿街设上路祭外,还要行一跪三叩礼,奠酒,读祭文。
和亲王可是皇上唯一亲弟,高斌一点儿不敢怠慢,连忙一一吩咐下去。
然而在他自己准备出门前,外头管家又一脸匪夷所思来报:“老爷,和亲王原来没死。”
高斌立刻横眉立目:“荒唐!亲王的生死岂是儿戏!王爷既然尚在,谁敢传出这等恶毒传言?”
管家期期艾艾:“消息是和亲王府自己传出来的。”
高斌见下人也说不明白,索性还是备马,直接自己去看看。
只见和亲王府门口已经全然挂白,一色戳灯都换了白灯笼,白茫茫穿孝仆从两边侍立。等着接待客人。
随从递上名帖,自有人前来奉迎。
高斌刚摆出一脸沉重进门,就跟出来的讷亲撞了个对脸。
讷亲扯他:“别去了别去了,皇上白龙鱼服,在里头对着和亲王拍棺材板呢,咱们可别去找骂。”
讷亲一脸晦气。
他一听和亲王突然过世,惊讶之下立刻前来吊唁。一来他如今是首席军机大臣,按理说全国上下的事情得一并抓起来,亲王过世这样的大事也不例外;二来就是和亲王曾经暴打过他,两人是有梁子的,所以他更要格外显得重视一些,免得有人参他对和亲王怀有私恨,不肯尽心。
所以他立刻就来了。
然后就撞上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和亲王府内明芳阁停灵处,和亲王本人坐在棺材里,伸长了胳膊拿供桌上的供品吃,因够不着,还骂旁边的下人:“没长眼睛呢,给爷递一个过来。”然后吃着苹果继续骂人:“怎么哭的这么不尽心!再不好好哭,爷让你们进来躺着!”
于是和亲王府一片山摇地动的哭声。
讷亲当场就懵了。
他怕和亲王是疯了,万一再冲出来打他,所以讷亲隔着老远劝说和亲王。委婉表示虽然从前王爷就行事出人意料,但装死出殡实在是太过了,也不吉利啊。
和亲王就热情招呼他:“人哪有百岁不死的,实在用不着忌讳。正如那戏本子,上台前总要排演几遍——如今我若不先演几遍,怎么知道这些人来日置办的合不合我的心呢?”
讷亲瞠目结舌,直到皇上驾到。
一见皇上的冷脸,讷亲就忙告退,这对兄弟必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皇上看着坐在棺材里一脸混不吝的和亲王,冷道:“你是对朕的圣旨不满吗?”
和亲王梗着脖子道:“臣弟不敢,臣弟也是皇兄的奴才,自然会遵旨,和婉该嫁到哪儿去就嫁到哪儿去好了。”虽这样说,却把手里的苹果给捏碎了。
乾隆忍不住怒喝道:“既然不敢不满,那你为什么做这样荒唐的事儿!丢尽了皇家颜面!”
谁料弘昼更大声:“因为我就是不要脸!”
皇上叫弘昼气的要命。
却见弘昼坐在棺材里大哭了起来:“皇兄,你只有一个嫡女你舍不得。可皇兄,我有好几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啊皇兄,四哥啊……”他边哭边喝酒,还把个小银壶在棺材里磕的哐哐响。
酒水还溅了几滴到皇上身上。
吓得和亲王长子永壁连忙上前磕头请罪。
皇上面色阴沉怕人,似要大怒,但最终只是长叹一声,对侄子吩咐道:“罢了,他愿意在棺材住,就都不要管他。”
皇上拂袖而去。
方才磕过头后就避开圣驾,在屋里躲着的和亲王嫡福晋乌扎库氏哭着出来,想把和亲王从棺材里拖出来:“你去给皇上请罪!女儿咱们已经保不住了,你还要顶撞圣上,是要拖累一家子去死吗!”
和亲王冷笑道:“皇兄又不会杀了我的头,他只有我这一个亲兄弟了。他是亘古未有的圣明天子,我是自办丧事的荒唐王爷,他才不会杀我,只怕也不会罚我呢,他会一辈子宽容我的罪过,让天下人笑话我,然后敬仰他!”
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小时候觉得皇阿玛严苛,如今才知道,再宽厚的兄长做了皇上,也不如自己最严苛的阿玛做皇上。”
乌扎库氏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要和亲王去请罪了,连忙又拿了个供品堵住他的嘴,心烦道:“罢了,你就在棺材里坐着别出来了。”
弘昼继续‘桀桀怪笑’:“你们请我也不出去,我就睡在棺材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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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和亲王还是很快食言了,他的‘头七’还没过,长子永壁忽然就跑进来道:“阿玛阿玛,我的妹夫死了。”
和亲王把棺材里铺上厚厚的棉被,又因为是亲王礼制的棺材,倒是也不狭窄,外头的棺椁跟棺材的夹层还被他塞上了保暖的厚棉花,棺材里头还有几个热乎乎的手炉,别说,和亲王躺着还挺舒服挺暖和,就这么睡了过去。
听了这话,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妹夫,什么妹夫?”然后才瞪大双眼:“博尔济吉特氏的那个蒙古崽子死了?!”
永壁脸上又是欢喜,又是要表现出悲痛,搞得有点抽筋似的,连连点头:“对啊,巴林王爷的儿子死了自然也要报往京中,皇上赐婚公主的圣旨也发往蒙古,两边大概在路上错过了。皇上的圣旨发出去第三天,算来还没到蒙古呢,巴林氏报丧的人就先到京城了。”
和亲王热切问道:“啊,怎么死的?”
“喝酒纵马,纯粹是自己作死的。”永壁叹口气:“也是可怜,不过巴林王爷有八子,想来虽然伤心,但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见自己阿玛瞪眼,永壁又忙道:“不过其余的儿子年龄都与和婉不相当,不是已经娶亲就是不足十岁。”
和婉是皇上亲封的公主,总不能去当妾室。
和亲王手一撑,跳出了棺材:“你懂什么,和亲的女子,与夫君配不配是最不重要的,我这就要进宫。”
永壁独自面对庭中棺椁丧仪,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下人们也懵了——他们还奉旨在这里哭丧呢,这会子棺材里的‘尸体’都跑了,哭还是不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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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也在头疼。
要是消息早那么两天送到,自己就会给和婉另择夫婿,偏生现在圣旨已经发往了巴林部,他好好的侄女兼养女成了个未亡人。
蒙古那边倒是不讲究这些,如今还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
可满人入关多年,早以自诩礼仪之邦,唯恐被汉人说是蛮夷。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汉奸要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
所以大清对女人的礼教,简直比之前汉人统治的时候还要严苛。
皇上自然头疼:立刻给侄女指婚改嫁,似乎不太好,又有些闲着没干的文人要叽叽歪歪了。
李玉诚惶诚恐的声音传进来:“皇上,和亲王求见。”
与此同时,和亲王也已经在外面汇报起来:“皇兄皇兄,臣弟来给您请罪磕头啦!”
皇上:……
他扬声道:“李玉,哪里来的宵小贼子冒充亲王?俱朕所知,和亲王的头七都快到了!”
李玉尴尬的对着和亲王笑,还把身子躲的远远的,和亲王连讷亲大人都打,何况自己了。
说曹操曹操到,讷亲作为首席军机大臣,正来跟皇上汇报备战大小金川之事,一路想着正事,走到门口才看到和亲王,脸儿都白了。
和亲王立马抓住他,笑容满面:“哟,这不是我们军机处的总领班大人吗?李公公快点通传啊。”
讷亲被他抓在手里,脸更白了。
而皇上见和亲王跟着讷亲就溜了进来,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当做看不见他,听讷亲汇报大小金川的战事预备。
倒是也不避讳弘昼。
皇上心知,弘昼虽然性子浑,但也不是不学无术的人,从前也跟着皇阿玛和自己一起处置过军务,听一听也好,说不得他就有些出人意料的主意。
然而和亲王此刻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他见讷亲滔滔不绝,又要瞪人家,讷亲只得长话短说,然后迅速告退。
和亲王见他走了,“噗通”就跪了:“皇兄,天命如此,你就把和婉留在京城吧。若是礼教所限,臣弟愿意一辈子养着和婉在府上不出嫁。”
“再或者,如色布腾巴勒珠尔一般留在京中的蒙古亲贵少年也有,皇上就分给和婉一个吧!”
见皇上沉默,和亲王又忙道:“其实宗亲中的女子颇多,许多人家也不爱惜女儿,再或者从前因犯事被削爵的各王府,算血脉自然也是爱新觉罗氏,封了公主送出去,日子自然比在京中圈禁好啊。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何必非要是和婉出去呢?皇上也刚添了两个女儿,和嘉与和顾公主,自然都是掌上明珠,难道来日都要送往蒙古,终身父女不相见吗?”
乌库扎氏听说和亲王掀了棺材板跑了之后,就一直在府上提心吊胆,生恐和亲王那张嘴,真的在御前说了皇上的不是,然后这个棺材就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直到永壁从外头跑进来:“额娘,阿玛回来了。”
乌库扎氏忙迎出正房,只见和亲王眉飞色舞大步迈进来,一见她忽然冲过来,将她抱起转了一圈:“我将咱们的女儿留在京城了!”
两人年少夫妻,和亲王如今有五子一女,四子一女都是出自嫡福晋,可见感情深厚。
乌库扎氏一听就哭了出来:“当真?我不信你,你拿皇上的圣旨来我瞧。”
和亲王有点尴尬,只要了口谕还没要来圣旨。
不过皇上亲口应承了他,要是反悔,他就去养心殿撒泼打滚去,继续在朝上殴打讷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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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高静姝睁开眼的时候,只见皇上亲自抱了和顾坐在她床边。
“怎么也没人叫臣妾?”高静姝有点生气和后怕,万一自己睡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怎么办!
皇上含笑:“朕赏海棠睡未足也,不愿旁人惊醒。”
正说着,和顾发出了哼唧声,似乎要哭,皇上立刻轻轻晃了晃她:“好孩子,没事,皇阿玛在呢。”
高静姝看着皇上哄孩子的样子,觉得有点陌生。
他姿势很温柔。
上一回他摇晃和顾的动作大了点,高静姝连忙接过来——孩子不能使劲摇,很多人嫌孩子哭闹烦躁就摇晃的厉害,见孩子睡着还以为管用,却不知孩子很可能被摇出脑震荡。甚至孩子撞到床头睡着也很可能是晕过去。
自从她说完使劲摇晃孩子不好,皇上的动作就格外轻柔。
乳娘上前要孩子:“公主大约是饿了。”皇上这才将孩子交出去。
然后亲自抬手替贵妃理了理有些睡乱了的头发。
“朕……将和婉留在了京中。”
果然见贵妃的眼睛骤然一亮。
皇上叹息:“国与家,朕实在是为难。弘昼那样难过,坐在棺材里大哭,朕看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目光沉落下来:“朕这两日还梦到了皇阿玛。梦到了小时候,朕跟弘昼因为抽陀螺闹了起来,弘昼不讲理,赢不了朕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皇阿玛走过来问朕,为什么不哄一哄弟弟,为什么不爱护他?”
高静姝陪着皇上一起沉默,他大概只是想说说话。
“于国,朕是皇上,要平定大小金川动乱,想要完成皇玛法跟皇阿玛的心愿,彻底收了准噶尔。所以需要跟蒙古联姻,需要他们的战力。可于家,朕也只是阿玛,是兄长。”
皇上握住贵妃的手:“朕没法做到由着女儿去挑最合心意的驸马。可朕答应你,会像和敬和婉一般,总要将咱们的女儿也留在京城。”
高静姝眼里不自觉的含了泪:“好。”
皇上这才一笑:“别哭,还在月子里怎么能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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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皇上真是圣德宽仁。”
裕太妃坐在太后跟前眉开眼笑。太后也欢喜。
先帝雍正爷,也防着妃子与阿哥们情分过密,所以曾经施行过妃嫔交换儿子养育的政策,太后也养过一段时间弘昼,裕太妃也看顾过一段时间当今。
就算有这种情分,裕太妃却也不曾出面开口。
她很明白皇上的性子,决定的事情求情是无用的,还会让皇上厌恶。
所以裕太妃一直忍着,在太后跟前也不敢讨情面。
如今听说天降喜讯,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男儿坠马死了,和婉能如和敬一般嫁一个留在京中的蒙古亲贵,自然是好。就算以后要跟驸马回蒙古省亲也比一直蹲在塞外强。
所以此时才笑容满面的来跟太后说话。
夸起七阿哥更是一连串的好话。又投桃报李,从自己压箱底的体己中,拿出好物来分送给皇上新添的两位公主一个阿哥。
“太后娘娘有福气,儿孙满堂,以后阿哥公主只怕更多,闹得你头疼。”
太后也笑道:“弘昼的孩子也不少呢,哀家还羡慕弘昼有四个嫡子。”两位互相捧了一番,裕太妃才道:“永琮过了周岁,就该把种痘之事准备起来了。”
自从顺治爷因为天花去了,宫中极重视此事。
康熙爷在位年间,终于有了种人痘的法子,于是宫里所有孩子都得送去走一遭。经过这几十年,技术已经成熟的很,连民间都已经开始普遍种痘了。
太后有些心疼:“虽说这是宫里惯例,若是孩子无弱症,都是过了周岁后尽早种痘的。可哀家看着永琮就有点不舍得。到底是出花呢,虽说极少有种痘的人因此不好,可到底有过,哀家怎么能不担心。”
裕太妃也叹息:“娘娘再不放心,也得舍得啊。”
否则皇上和大臣也不会放心一个没有出过花的太子和皇上。
顺治爷给大家的阴影实在有点大,主少国疑,康熙爷天纵英明,又有孝庄太后这样的祖母辅佐,朝廷还很是风雨飘摇了一阵子。若是以后的天子再来一回染天花驾崩,留下几岁的孩子登基,不知道大清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所以连公主到了两三岁也都要种痘,何况是可能会继承皇位的皇子们,自然都要先出过花才好。除非是素有疾病体弱不堪重负,不能种痘,那也基本上算是直接放弃放弃了继承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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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和顾公主的满月,四月里七阿哥的周岁,皇上都亲自到场全程参与,可见看重心爱。宫里自然很是热闹了一番。
永琮的周岁过后,皇上就与皇后提起了种痘之事。
“朕想着命钦天监算个吉日,将永琮种痘之事先预备起来。宝华殿也要早早开始祈福百日才好。”
皇后脸上现出忧色。
皇上安慰道:“今年正好是个空闲,明年又有大选,你只怕也忙不过来。”皇上还有不能说的前朝之事:何况今年底,他就准备要对大小金川发兵了,兵戈之争到底伤天和,他不欲将永琮种痘的大事拖到明年。
皇后试探道:“臣妾听闻民间有四五岁孩子长成再种痘的……”
皇上摇头:“朕问过夏子鱼,幼儿虽然身小体弱,但种痘自然要发烧,越是小孩子发起高热来反而越少些凶险。”
所以皇上当日高热晕厥,太医院死了的心都有,可对幼儿来说,对高热的耐受要比大人高一点。
“况且孩子大了,会跑会跳,好动不说,又讲不通道理。他觉得身上痒痛难受,必会哭闹着去抓挠,若是抓破一点儿在面上留了疤痕以后如何是好?”
“倒不如这会子他身小力弱,让乳母们昼夜不息的看着,或者用布裹手足,都能保住他不乱动。”又举成功的例子:“如今宫里所有阿哥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并无差池。”
皇上更安慰道:“永琮种痘太医充足,不比朕当年,只是皇玛法百多个孙子中的一个,跟其余堂兄弟一起入宫种痘,这不也平安过来了?”
要做大清将来的继承人,这是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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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院正亲自到了钦天监一趟。
开门见山:“皇上命大人算七阿哥种痘的吉日,不知大人算的如何?”
正史委婉道:“四季都有良辰吉日,不知太医院……”
夏院正本来就不太会打机锋,直接道:“春冬原就是痘症多发的时节不可用。夏秋阳光充沛,都是不错的日子,就是夏日气温高,放冰恐凉了阿哥,若是不放又恐热气过甚痘症溃烂。还是夏末初秋,太阳又好,温度又不高的时候。”
钦天监正史索性拿出年历来:“您自己挑一天吧。我们再算算吉不吉利。”
夏院正从九月份开始挑,刚指向九月初五,钦天监正史就摇头:初五是月忌呢,连着十四、二十三都不成。民间都有俗语“初五、十四、二十三,太上老君不炼丹”,所以还要避忌火烛,阿哥种痘要供奉香火,自然不能避火烛,这三天是不能了。”
“还有洛书九宫道:初一十五为星位之极,阿哥虽是尊贵,但到底年龄小辈分小,也该避讳……还有九月九重阳大节,最好不行种痘。再有几个破日,诸事不宜。”
夏院正见正史拿着笔划了一堆日子去,也每没给自己留下几天,于是就从里面选了个九月初八,正对着七阿哥初八的生日,希望能有些好处。
日子定下来,钦天监就报上去。
皇上自然命宝华殿大师算着日子祈福百日,又命萨满到时候跳神祝祷。坤宁宫中除了供奉神位,也有一萨满太太,居三品女官的位份,负责赞祀,此时也早早开始准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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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愉嫔带了几个仙鹤衔芝、瑞鹿衔花这样喜庆图案的肚兜来看贵妃和五公主。
手里还牵着永琪。
今日是永琪来后宫给额娘请安的日子,所以愉嫔特意带他过来,给养母请安,探望五公主。
高静姝再见了永琪就不免问愉嫔道:“永琪当日种痘无事吗?”
愉嫔把帕子捂在胸口,看起来也是心有余悸似的:“阿哥们都被单独跟太医关起来,臣妾就在外头日夜供奉痘疹娘娘,等着宫门打开。”
“主要是这种痘并无定数,有的孩子三四天发出来,有的孩子则慢些需要五六天,再加上一定要结痂完全掉落才能开门,至少也要十二天,多则近一个月养好也是有的。好在永琪发的顺当,十五天就出来了。可这十五天,臣妾在外头算着日子真是煎熬的很。”
现在有了和顾,高静姝很能将心比心,也觉得心揪的不得了。
永琪正踮脚站在炕边看和顾公主,转回来比划:“妹妹好小。”
他很懂事,愉嫔特意嘱咐过他的手太重,不能碰妹妹,他就一点儿也不伸手,只是趴在床边上,睁着大眼睛看着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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