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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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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在皇上处落泪。

    而高静姝正托着腮坐在皇后对面:“娘娘还是什么也吃不下吗?这盘酸杏和酸梅, 一半都是我吃的。”

    皇后含笑,摇头道:“我一旦有孕都是这样的。现在已然好多了,只是吃不到平日的饭量罢了,多少还是能进一些。”

    说完倚在榻上算道:“这一晃八月都过了一多半了, 皇上的万寿和中秋佳节都因病耽搁了去, 倒是先帝祭礼的正日子就在眼前了……”

    “娘娘怎么还操心这些事儿啊!快别想了, 皇上不是说了,他也要再将养些时日呢, 先帝祭礼交给礼部去办,一应流程都是大阿哥替皇上走。”

    皇后的手放在腹部:“大阿哥是皇上唯一一个成年的阿哥, 自然要委以重任。”

    哪怕生出来的是个嫡子,也比大阿哥小了十六岁。

    高静姝想起吴侧福晋威胁她的事儿, 此时就不免自己嘀咕了一句:“大约大阿哥也是这样看自己的!随他去折腾吧!”

    高静姝这些日子陪在皇上身边, 有时候难免扫到一眼军机处递上来的折子, 皇上因卧在病榻上, 就也不在意贵妃在侧递药递水, 反正在他眼里贵妃连后宫局势都弄不明白,何况前朝了。

    鄂尔泰可是背后很告了几次大阿哥的刁状:说他在朝中联络群臣, 当然, 主要是因为大阿哥联络的群臣隶属张廷玉那边, 没看上自己这边,那可把鄂尔泰气坏了。

    那折子写的分外有水准, 格外能勾起皇上的疑心——皇上一病, 大阿哥这个长子急着奔跑联络朝臣, 就算鄂尔泰不上心写折子,皇上也要疑心五分的,这会子则被鄂尔泰顶到了十分。

    其实大阿哥亲近张廷玉一脉也是有自己思量的。

    他是长子, 在汉人礼法里,无嫡立长,满人可不大讲究这个。所以大阿哥当然要靠向张廷玉这个汉臣,指望他用封建礼教支持一下自己。

    皇上当时看了折子脸色可不太好。

    不过这回依旧让大阿哥替他去行先帝祭礼,就不知道是捧杀还是给儿子最后一个回头的机会了。

    希望大阿哥不要一错再错。

    毕竟皇后已经怀上了嫡子。

    皇后端着一盏酸杏煮的糖水,嘱咐道:“皇上下旨,命本宫在这养心殿偏殿再多住几日,直到胎相稳固。你明日就要搬回钟粹宫去了,自己多加小心,凡事别急躁,在这个时候,叫人算计了去倒不好。”

    虽说皇后没怎么吃面前摆的各样酸的食物,但高静姝因累了这些天一直觉得胃里不舒服,所以倒将皇后跟前的酸物吃了不少,此刻也边插着一个碧绿的橘子剥出来的酸橘瓣儿吃,边对皇后笑:“她们都是欺软怕硬!现在才不敢欺负我呢。毕竟皇上最近肯定不会罚我。”

    皇后看着贵妃这种,我立了功一定不能谦虚,一定要赶紧趁机招摇一下的态度,不由摇头暗笑。

    好在皇上喜欢她这个样子,还跟自己说,贵妃不是那等虚头巴脑的人物,一说她有功就吓得跪地推辞,一脸受不起的矫情样子,当真是赤子之心一片风光霁月。

    皇后当时就在腹诽,倒不是腹诽贵妃,而是在腹诽皇上。

    这次太医们也都有功,但自然不敢居功,只说是皇上天命所佑,龙气加身自有神佛庇护才康复。太医们不过是尽职尽责罢了,哪有功劳。

    皇上也满意他们谦恭的态度。

    要是这群太医有一个跟贵妃似的,站出来表达下自己的功劳,皇上说不定会连帽子都给人家揪了,开除回家吃自己。

    也就是贵妃吧,坐在皇上跟前细数自己这些天都做了什么,皇上还听得津津有味的。

    乌嬷嬷笑吟吟给贵妃递上酸梅汤:“贵妃娘娘请用。”

    要说原本贵妃劝皇后保养身子的时候,乌嬷嬷是对贵妃大为改观,那现在简直就是看贵妃像看自家孩子一样亲切。

    但凡说话,都要笑得像个大丽菊一般。

    又劝道:“贵妃娘娘,林太医昨儿给您诊脉,说您这些日子操劳了是有些胃气瘀滞,倒可以吃些酸的开胃。”但看看贵妃跟前各自去了一半的盘子又连忙道:“可也该有些节制。比如今天,这些就太多了。”

    皇后就笑道:“那我可不敢留你了,你快去吧。”

    高静姝告退,乌嬷嬷又亲自赶着送出去。

    --

    次日,贵妃奉旨出养心殿,回到了钟粹宫。

    高静姝刚搬回后宫就发现,宫里的氛围都变了,处处一片安静,人人缩如鹌鹑。

    问了柯姑姑才知道原委:都是娴妃的手笔。

    皇后虽然母仪天下自有威望,但行事还是走宽和一流。

    娴妃可不同,她简直是慎刑司培育出来的,铁血手腕。尤其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如今的宫规可谓是做到了规矩的顶峰,真正是左脚发右脚杀。左脚迈错一步去不该去的地方,右脚就要站在慎刑司里了。

    慎刑司总管刘辉宁对娴妃娘娘心悦诚服,觉得慎刑司从来没有这样丰富过。

    好在钟粹宫因主子不在,是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的,柯姑姑和木槿又都是格外谨慎的人,所以受娴妃影响最小。

    两人先将高静姝接进来,忙着准备沐浴换衣裳。

    高静姝在钟粹宫好好浸润了半个时辰,才觉得一身轻松的出来。

    柯姑姑跟木槿汇报了下钟粹宫这半月的工作:就是没工作,全部在宫里蹲着,不添麻烦就是最好的工作。

    高静姝点头:“一人多发三个月的月例,虽说没忙碌什么,但这种时候不惹事就是乖觉得了。”

    木槿正在给她擦头发,闻言就道:“娘娘现在就赏?听说皇上的养心殿现在还没放赏。”

    “养心殿还要再过七日,皇上现在虽已然康复,但林太医说了,这疥疮未必就完全不传人了,养心殿还要七日后再开门呢,到时候才会放赏。”

    柯姑姑就笑道:“那皇上待娘娘真好,知道您在那里歇息不好,特意让您回钟粹宫。”

    见贵妃眼下有一圈淡淡乌青,又心疼道:“可得好好补补,娘娘也是自己身子才养的好了些,就折腾了这半个月。”

    正说着,又见娴妃处命贴身宫女忘琴来请贵妃的安,请安后屈膝道:“我们娘娘的意思是,如今养心殿的大门未开,后宫里也该谨慎些,仍旧是按着前些日子的规矩来。特意命奴婢来向贵妃娘娘说明。”

    即妃嫔无事仍旧不得出门乱晃,尤其是贵妃,刚从养心殿出来,正是高危分子。

    忘琴话说的婉转客气,见贵妃点头才退下。柯姑姑略微有点不舒服道:“娴妃娘娘未免太强硬了些,娘娘到底是贵妃,侍疾回来又是有功的。再者咱们难道不知道规矩,还要人上门再啰嗦一遍不许出门。”

    高静姝摇头:“这种时候自然要强势的人才好,太后娘娘大约最看重娴妃这点。”

    正好,她也可以放个国庆一般的七天假了,将觉好好补一补。

    --

    七日后,养心殿正门大开。

    皇上下旨召开了一次大朝会。

    大朝会非有要事不开,一年到头若无大事,就只元旦冬至万寿,才举行一下大朝之仪式。

    但对皇上来说,此回自己大病还生,很值得一场大朝会。

    正好圣寿也在其中被耽误了,于是群臣拿出当日为圣寿写的贺表,略加修改润色,就等着今日大朝会,皇帝御太和殿,群臣上表称贺,让大病初愈的皇帝感受下满朝文武的拥戴。

    诸王、贝勒、贝子等皆立于丹墀下,再往后就是官员们。当然,共九品十八级的诸多官员,也不是每一个都配来恭贺皇上,也只有三品及以上的京官才荣获穿着朝服立在这里的资格。其中自然以鄂尔泰张廷玉打头,再往后便是讷亲和高斌。

    隐约有爆竹声传来,众臣子立的更肃穆了。

    也是大朝会的规矩,自寝宫至乾清宫,圣驾每过一门,必鸣爆竹一声。

    朝臣们久违的听到这一声爆竹,心里也不由感慨:还是皇上健康了好啊,大家心里都有底。

    --

    皇上上朝前,就命让人用轿子去接了贵妃来。

    这与以往下了朝才翻牌子的时辰不同,李玉自不敢说话,他陪着皇上去上朝,将这项光荣的任务交给了小福子。

    小福子就是从前的罪过贵妃,因不肯替贵妃通传,而把贵妃气哭的人。

    今儿他在屋里伺候贵妃,真是战战兢兢。好在有陈女官也在,亲手给贵妃上了茶陪同在侧,他就负责在一边像壁花一样的戳着等贵妃有无吩咐。

    陈女官也颇为唏嘘。

    还记得几个月前,乾隆八年的十一月,她们还在议论贵妃失宠之事,然而贵妃请了一回罪后,李玉又奉命拿着一长串赏赐的单子来寻自己了。

    那时候她看着单子,就明白,贵妃在皇上心里是不同的。

    陈女官也是出身包衣人家,父亲为甘肃参将,也是从三品大员。与所有包衣官宦人家一样,都羡慕死了高家可以抬旗。

    所以她经历小选入宫,又因家世和人品都出色,被选到了养心殿后,家里对她也是含了指望的。

    就算做不成贵妃,做个妃嫔生下一儿半女也对家里大有助益啊。

    可陈女官自己退了。

    她见了太多养心殿后面消失的答应和官女子,又见了许多宫里寂寂无名的贵人常在。

    如今她反而少在皇上跟前行走,多让着两个还有这等心思的女官在御前露脸。

    但今日贵妃在这里候着皇上下朝,陈女官却主动接了伺候贵妃这个活计。

    不想走争宠当妃子路线,就要走走别的路了。

    见贵妃自在的从书架上抽了一册论语看起来,陈女官应对起来就更小心了。

    正巧外头已经递进来今日要单独求见皇上的朝臣名单,高静姝看到两大托盘不由好奇。

    陈女官见贵妃好奇,连忙借此机会开口告知贵妃。

    贵妃这也是第一次听说召见官员的流程,居然也是翻牌子。

    亲王、贝勒、贝子地位不同,用红头牌,国公以下就用绿头牌,俗称红绿头签,大约还怕皇上想不起,所以上面还备注了籍贯、入仕年岁、出师勋绩。

    官员翻牌子,妃嫔翻牌子,听说有时候御膳房还会呈上菜牌来请皇上翻。天下的人与物都可以从天子的两指间决定。

    要不就做翻牌子的人,要不就做手下一块牌子——怪不得阿哥们但凡有点本事都要争一争。谁愿意做一块被人随意翻来翻去,说不准还会被扔到火里烧了的牌子呢。

    高静姝微微一晃神。

    因见陈女官说话条理分明,高静姝索性就放下看了就发困的论语,跟陈女官说起话来。

    小福子竖着耳朵听陈女官很快把话题自然过渡到其父身上,说起了甘肃那边的趣闻,果不其然,两人攀谈了一盏茶的时间后,陈女官已经顺利的交代了一家人的情况。

    小福子不由叹为观止。

    陈女官也不是急功近利的人,不过是想着二十五岁后放出宫嫁人,以后要是有幸做了命妇进来叩见贵妃,也有个前缘,说不得将来能得贵妃的庇佑。

    --

    皇上下朝回来,高静姝起身万福礼还没行到底,就被皇上一把近乎捞起来按在怀里。

    他最想抱住贵妃的时候,是在病榻上看她为自己换药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他满身是药与伤,而贵妃被套在一个怪模怪样的麻袋里。

    之后贵妃迁回钟粹宫,又是七日不能见。所以他今日特意早早召了贵妃在养心殿等着他下朝。

    “皇上,还有人呢。”高静姝推了推他:抱抱得了,但这也太紧太久了。

    皇上松开她,回头道:“哪里有人?”

    高静姝从皇上怀里伸出头一看,陈女官好生敏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嗖”一下退到了门外多宝阁后的纱帘后,连身形都看不清了。

    唯有不够灵,此时还站在门边的小福子一脸蒙圈,被皇上锐利地瞪了一眼,险些跪了,然后慌忙倒着往外退。

    这一退就退到了自家师傅的脚上。

    李玉再好脾气,也忍不住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在御前当差这么久还毛毛躁躁!”这是踩了他,要是不小心踩到皇上,那皮都得被揭了去。

    小福子点头哈腰往边上退。

    留下李玉自己在门口焦虑,皇上这一倒下半个多月,外面重臣们排着队要面圣呢。今天的引见牌子皇上得翻呀,然后他才好去外面传旨,让哪些大臣候着,哪些今儿是无缘面圣,只能回家等下回。

    陈女官露出了一个略带同情的笑容,然后退的更远了。

    李玉深吸一口气,进还是要进去的,不然误了朝事,皇上得摘了他的脑袋。于是他扎头进去:“皇上,外头军机重臣求见……”

    陈女官和小福子就听见皇上似乎砸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李玉在里面跳着脚躲开一个铜胎掐丝的珐琅果盘——还好是珐琅的,只摔的凹进去没有摔碎。

    皇上这才放开贵妃,用龙爪拍了拍她的手:“你在这里坐着等朕吧。”见她要开口,又提前截断:“朕知道你想去看皇后,但皇后那里,朕宣了她额娘进宫陪她。”

    高静姝了然:到底是亲母女,还是让人家说说贴心话吧。

    皇后又是凶险侍疾,又是有孕,只怕富察老夫人要担忧坏了。

    皇上拣选了一堆今日要见的大臣名牌后,见贵妃站在书架前头,选不出想看的书,不由笑道:“朕这里都是史册治国之论,你瞧着大约无趣。不然叫人将永琪抱来陪你吧。”

    皇后有身孕,皇上大喜过后,就惦记两个事情:一个是皇后生儿子,一个是贵妃也遇喜才好,无论男女,总该有个孩子,省了她日夜伤怀,醉酒伤身。

    于是皇上便想着让贵妃多沾沾孩子的气息,也好早日遇喜。

    --

    阿哥所也已经关了大半个月,此时开禁,皇子们立刻恢复了上书房的读书行动。

    并且加倍的赶起功课来:毕竟皇阿玛的脾气他们还是知道的,只要腾出手来,必要查问功课。

    而要是被皇阿玛查到,他自己生病期间,皇子们惫懒或者无心读书,那可就惨了。

    连大阿哥都来上书房先补起了大字。

    三阿哥见了他不由问道:“大哥不是去户部当差了吗?”

    大阿哥略微有点尴尬:不知怎的,皇上竟又将他改去了礼部,早知如此,他就不默许吴侧福晋去威胁贵妃了……

    皇阿玛的圣威难测,明明将给先帝爷祭祀之事也交给他办,看着极为看重,却又撸了他去户部的差事,让他有点惶恐。

    礼部到底较户部差的远了。

    不过在弟弟们跟前他从来都是要保持大哥样子的,于是只道:“皇阿玛将先帝祭礼之大事交给我,自然要分轻重缓急。”

    三阿哥虽才十岁,但皇家孩子早熟,此时就低头撇撇嘴。

    一个小太监溜到上书房里来,跟四阿哥永珹附耳说了一句话,永珹就哼了一声,将消息分享给两位哥哥:“皇阿玛那里叫人来抱走了五弟,说是去陪伴贵妃。”

    三个阿哥都颇为不快。

    皇后遇喜之事,已经给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压力。那可能是个嫡子,若真是出生,会把他们比到地底下去。

    而现在,原本额娘位份最低的五弟,竟然也认了贵妃为养母,皇阿玛居然要抱了他去养心殿。

    --

    到了用膳的时候,皇上刚迈进暖阁,便听见贵妃的声音,正在教五阿哥背书:“先帝创业未半……”

    他还不及微笑,就听到了下一句:“而中途篡汉。”

    皇上便忍不住出声道:“你这教的是什么出师表?”

    高静姝一惊,有点心虚的笑道:“是,是曹操表。我随口编的。”其实是想起从前看到的段子,拿来哄永琪玩。

    榻上胖嘟嘟的永琪爬起来给皇上请安。

    皇上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对高静姝道:“永琪聪明的很,过耳成诵,你编排这些古人叫他听了去背过,明儿上书房就要挨手板子。”

    “臣妾知错。”

    见养母在认错,永琪就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双眼,替贵妃分辨:“皇阿玛别生气,高额娘还教我背诗了。”

    高静姝大惊,连忙道:“永琪,这个不重要。”

    皇上板着脸:“永琪,背给朕听听。”

    当听到“垂死病中惊坐起,仰天大笑出门去”这样的句子后,皇上都气笑了:“贵妃!”

    高静姝深刻反省,刚才她拿着全唐诗教永琪背的时候,这孩子实在太聪明了,几乎过目不忘。

    但就是一本正经的严肃,才四岁的孩子,脸板的像个小大人。

    高静姝忍不住就教了他几句歪诗,想看看到时候他长大了,发现自己背的是混编诗句时,会是什么脸色。会不会变得孩子气一点。

    结果被皇上抓了个正着。

    高静姝只得起身再次严肃认错。永琪不明白,也跟着爬下炕站在养母的裙边上,怕的低着头。

    皇上见两人一模一样的害怕样子,也就消了气:“以后不许了。”

    然后又对永琪道:“今日你高额娘教的诗句,都忘了吧。”

    永琪:我好难,我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啊!

    皇上见永琪迷惑的一张小脸都皱起来,也觉得有趣,心道怪不得贵妃故意逗他,这孩子实在是打小老成,一板一眼的。

    于是就从案上拿了一个香芒给他,见他胖嘟嘟的肉爪子抱着大芒果,颇为可爱,就点头道:“叫乳母带你回阿哥所去吧,今日的诗不可背给旁人听。”

    永琪颇为苦恼的抱着大芒果告退后,室内伺候的人也退了下去,一室苏合香的甜美静谧中,皇上开口了。

    他是天子,自然不会与人说起自己的畏惧忧虑。

    就如同神佛高坐神台,得众生信仰贡奉,自然要做出神佛的样子来。

    要是让世人知道他们也有恐惧,也有无尽烦恼,就会打破自己的形象。

    可今日,皇上忽然想跟贵妃说说话:毕竟她已经见过自己最难堪最脆弱的时候。

    自从病后,这事儿一直压在他心底沉甸甸的。

    “朕从前总觉得自己身子强健,又是才过了而立之年,便从未细想过身后事。但这一病,却不得不思量起来,若朕当真一病去了……”

    他语气迟疑犹豫,就听贵妃语气理所当然道:“皇上您不会有事的,当年您登基时,不是说发了大宏愿说只执政六十年,不超过圣祖爷而退位吗?”

    皇上神情里带了一种常人的苦涩,面对生死,什么天子,与贩夫走卒其实无异。

    “咱们大清自开国以来,太/祖寿数六十有八,太宗五十有二……”他自然而然跳过因情所伤二十四岁就死了的顺治帝,说起了康熙爷:“皇玛法在位虽久,但寿数仍旧也只有六十有九,先帝爷更是不到耳顺之年就崩逝了。”他握着贵妃的手不自觉就加大了力量:“大清的皇帝,便没有活过七十岁的。朕当年所说……”

    皇上甚至自嘲似的摇摇头:“不过是欺天乞寿罢了!朕二十五登基,真做六十年天子,岂不是要活到八十五?古往今来都未有这般长寿的皇帝,朕也就不敢做此想了。”

    高静姝:……不,你要有点志向,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她这样想着,就这样说:“皇上是天子,既然发了宏愿,必会做到的。古往没有,又不是皇上做不到,自然是要看今朝。”

    皇上眼角眉梢的忧虑化去了些:“好,那朕就做那个最长寿的皇帝,你也要陪着朕,做个最长寿的贵妃才好。”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人眼眸含泪,用力点头。

    皇上心中感喟:贵妃啊……

    贵妃心中同样感喟:太好了,我的人生目标得到了领导的批示与肯定。

    --

    八月底,皇上赏过养心殿和太医院后,晓谕六宫,准备九月十五合宫赏月,算是略微弥补下错过中秋之情。

    六宫嫔妃无论位份高低都要悉数到场。

    众人都欢喜鼓舞起来,回想这一年,皇上像是个游击队一样“突突突”的跑来跑去,从圆明园到避暑山庄到木兰围场到阎罗殿门口……

    总之这样一圈游下来,许多妃嫔已经整整半年没有被翻过牌子了,比如婉贵人、仪贵人。

    当然还有更惨的,是每回出行都没被带上的那些,整整半年都没见过皇上。

    另有,五月大选的新人,时运不济,到现在还一个被翻牌子的都没有。

    于是听了这合宫宴饮的消息,无不欢欣鼓舞,意图打扮的出众些,让皇上看到自己。

    主要是皇后娘娘有孕,每个月空出来好几日侍寝的时候呢,妃嫔们已经虎视眈眈要分这块肥肉了。

    没办法,后宫只有皇上一个。

    不是她们目光短浅,没有把蛋糕做大这个理念,只是这块蛋糕没法做大再分,只能尽量抢有限的蛋糕了。

    --

    “娘娘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紫藤像是看幼崽的老母亲一样,总是目光含泪看着贵妃,发出真心实意的赞美。

    对着镜子,高静姝再次拜服于贵妃这张脸。

    感恩高家的基因。

    柯姑姑进门来回事儿,见到床上榻上椅子上都是衣裳,桌上更是开了几个匣子的头面,宝光映烁,不由先笑道:“这回宴席娘娘怎么如此上心?”

    这都挑了半个时辰的衣裙了吧。

    高静姝笑眯眯:“这回皇后娘娘要安胎,不能出席。太后娘娘也说了要为皇后娘娘的龙胎茹素祈福,也不到。”

    要是太后这尊大佛在,高静姝就会很注意跟皇后的颜色不要犯冲,能不穿金黄色吉服就不穿。可今日太后皇后都不在,她就要做席上最亮的崽儿,将纯妃等人都比下去才行。而且她穿了十来天的麻袋衣,实在是够够的。

    柯姑姑摇头:贵妃娘娘还是这么个脾气。

    “姑姑有事儿吗?”

    柯姑姑微笑:“不是要紧事。不过是高常在又来请安了。”

    就听贵妃道:“哦,那确实不要紧。”

    自打高静姝从养心殿回到钟粹宫,这位堂妹就日日过来请安——无奈前几日正处在封宫的时候,高常在就被娴妃抓了‘特殊时期乱跑’的典型禁足五日,抄了五十遍宫规。

    娴妃出手还是狠的。

    宫规本有四千多字,先帝爷在位时,极大丰富和完善了一番,变成了一万字。

    当今也不逞多让,登基九年,又给宫规添了五千多字。

    五天让她抄五十遍,高常在除了必要的睡觉吃饭,都在抄写。

    主要是在宫里,也找不到写字好的宫女代她抄写。而娴妃的脾气,若是抄不完,那可就不只是抄宫规的问题了,只怕要让她体验一把犯了宫规的感觉。

    随着高欣的抄写任务完成,合宫终于解禁。

    但皇后娘娘还住在养心殿偏殿安胎,太后这些日子也熬得狠了,不让妃嫔每日来请安打扰自己,只让五日一来。

    所以后宫妃嫔难得放起了假,都可以偷偷睡个懒觉。

    然而高常在却每天风雨不改来给贵妃请安。

    木槿对贵妃分析过她的行为:高常在这是使出了‘缠’字诀,因娘娘之前心软经不住人恳求的名声在外。所以她想着用诚意和卑微来感化娘娘。今年新人都没有侍寝,她只要侍寝就是头一位。况且娘娘再不想理会她,在旁人眼里,她还是您的堂妹,是高氏一族族长之女,多少就会高看她一样。

    高静姝摊手:“可我现在心可硬啦。”

    木槿微笑:“那她此举也有用处:娘娘这回侍奉皇上是有大功的。太后都亲口褒奖过您侍疾周到,更体贴皇后有孕。可见此时娘娘是圣眷正隆。她日日走了来向娘娘请安,落在太后皇上眼里,对她说不得会多一分好感,不然,就算多一丝印象也是好的。娘娘信不信,合宫宴饮上,她定会请一位妃嫔出面,替她说起对您的恭敬。”

    高静姝点头。

    木槿继续道:“此乃阳谋,光明正大的奉承您。若是换一个人此路倒是不通,毕竟中宫皇后在,她如此表态要跟定贵妃是不好的,可她偏是您正经堂妹,此举也算是合理。”

    “皇上正是心疼您的时候。”木槿指了指屋子里:“明明娘娘的屋子也算是神仙也住得下了,皇上昨日来却还是挑了一堆的不是,连帽架上的铜扣多了个青色的点皇上都瞧见了。这不亲自画了图纸,命唐英大人给您烧制一个官瓷的帽架。”

    “这样的时候,皇上看着对您一心奉承的人,自然是高兴的。”

    看高常在这毅力,除非被打断了腿,否则肯定是天天要走来请安的。

    高静姝又不能直接打断高常在的腿——要是贵妃真发了大脾气,打断她的腿,只怕高常在更高兴了,更有理由被皇上认识了呢!而且皇上为了安抚她,抹平贵妃的错,估计还要格外宠幸她。

    所以高静姝就继续对她视而不见。

    任由高常在拿她当关底oss一样,每日刷一刷。

    她既然愿意每天在钟粹宫院落中站半个时辰,那就站吧。

    然而今日柯姑姑还继续回明:“高常在今日除了请安,还有一事——她说自己入宫后囊中羞涩,想求娘娘赏两件衣裳首饰,也好搪塞过去这次宫宴,免得给高家丢脸。”

    高静姝干脆利落:“不给。”

    高欣丢的是高麟的脸,跟她们家有什么关系。

    况且高麟送她进宫,要侵占的就是贵妃的利益。你怎么能在侵犯对方的利益后,还寄希望于对方出于原则保护你,真是要把天下的好处都占尽才算完吗?

    合着普天之下的人,都得为你高欣的利益让路了。

    高静姝对高家的家族荣誉感,仅限于高斌一家子。巧了,她爹也是如此。听闻最近高斌还寻了个错漏,把高欣的嫡兄,高麟的嫡次子掘出了京城,发配到山西去当同知了。

    就这样互相挖坑的家族关系,实在不会有什么共同荣誉感。

    紫藤颇为同仇敌忾:“高常在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柯姑姑表示明白贵妃的态度,然后转出去,板脸道:“小主慎言,同为后宫嫔妃,自有份例内的衣裳首饰,听说过主位娘娘高兴了赏赐的,没听说哪位小主主动要东要西的。”

    正说着,高欣就见春草带了两个小宫女抱了几匹颜色鲜亮的纱绢绸缎,春草手里还亲自捧了一个海棠纹的红木匣子,一看装的就是头面,三人绕过抄手游廊往后殿去了。

    钟粹宫的后殿只住着平常在。

    --

    高欣从钟粹宫离开时,胸口那口气快要给她憋炸了:贵妃故意当着自己的面,让宫人带了东西从前院绕过去赏给平常在,却也一点不肯理会自己。

    身边的宫女是从家里带来的,此时低声道:“小主,您不能灰心啊。”

    宫人们除了过年集体在顺贞门见家人,平时各月月底也会轮流有个机会见一见。

    自有人传消息进来,高欣听说,二哥在户部的差事已经被撸了下来,甚至被赶出了京城。

    阿玛费尽辛苦走了钮祜禄氏的门路,将自己送进宫廷,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寂寂无名的!

    二叔高斌这样猖狂,依仗的无非是贵妃!

    这回贵妃入养心殿侍疾过后,皇上很是赏赐了傅恒与高斌两人——赞他们忠心耿耿,宵衣旰食住在军机处的辛苦。

    甚至还赏了两串极好的朝珠和貂皮官帽给两人。

    据说那朝冠,顶镂花金座,中饰东珠,下衔红宝,华贵非常。上头的帽正都是红色尖晶石,非御赐不能用。

    朝帽与朝珠都是有象征意义的,表达皇上对两人的信赖与嘉奖。

    若不是借着这个势头,高斌怎么敢动手将自己的二哥踢出户部。毕竟去年他做户部尚书时,都没敢这么干。

    其实这倒是高欣不明白了。

    做户部尚书的时候,高斌还有点顾忌,不好越俎代庖,可做了吏部尚书后本就是负责人事工作的,踢走一个户部的四品官员,实在是很容易。

    高欣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得宠,要让贵妃父女不能这样猖狂!

    --

    “要是强烈的愿望就有用,那人人都要考上状元啦。”

    柯姑姑回来回禀贵妃,说是瞧着高常在眼中颇有坚毅之色,只怕是个有野心也有毅力的人,高静姝就回了一句。

    柯姑姑还是忍不住提醒:“可高常在生的与娘娘有几分相似,皇上只怕也不会全然当看不见她。娘娘可知她为何过的如此窘迫?”

    高静姝边将一只偏凤凤钗往头上比,边笑道:“常在一年才五十两银子,一个月都不到五两月例,怎么过都会窘迫的。”

    柯姑姑:……这倒是。

    “不过我那位大伯肯定会给她带很多压箱底的银子进来,她都花到哪里去了?”

    “高常在近来漫手用钱,多是跟宫里服侍久了的宫女太监套话,问及娘娘年轻时候的打扮。”

    高静姝轻声嘀咕了一句:“哦,要走白月光的替身路线吗?”

    柯姑姑年纪大了,也没听见贵妃在嘀咕什么,好似是什么月光,还以为贵妃念诗呢。

    于是自动跳过继续道:“只怕她今日也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娘娘肯松动,赏给她衣裳首饰,那么宫宴上穿戴出来,就显得娘娘接纳了这个堂妹,要扶持她似的。若娘娘不给也没妨碍,她露出这过得窘迫的样子,到时候顺理成章打扮的简素,正好扮作娘娘刚进宫的样子,做给皇上看。”

    高家当时还是包衣,高氏进宫自然是青碧色的宫女打扮,头上首饰都不得过三件。

    高常在闹得合宫知道她没衣裳穿,贵妃又不肯赏赐,那到时候她简素的跟个宫女似的,旁人只怕也没话说。

    “没事,叫她穿吧。”

    --

    高欣所有做法都是两手准备,恨不得天下人都让着自己,对自己有利才好。

    真是要占尽了便宜才算。

    可她总是会忘记,她占了便宜,就有要吃亏的人。

    她这样使劲争宠,谁都不会喜欢的。

    嘉妃那里得了消息后,轻笑道:“何苦让高常在这样费神呢,她出生晚,没造化赶上,咱们可都是见过贵妃娘娘十来年前的样子。”

    她微微出神,似乎想起了从前潜邸旧事。

    随后才道;“高常在既然如此苦苦追寻旧事,咱们就命人开恩告诉了她吧。我记得,贵妃娘娘当时最爱的一首词是什么来着,对了,是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是情志缠绵的好句子。就让人一并告诉了高常在吧。本宫看她也是个识文断字的。”

    紫云抿嘴笑:“是啊,抄了五十遍宫规,自然是识文断字。”

    说完自转出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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