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
晨光熹微,苏岚就被范老先生掐住后脖颈从床上提了起来。
自程大郎“我捅我自己”赖在大山不走,小园杂事便全被程大郎这个假病号包揽。因而苏岚这几日颇为懒散,很少会在日上三竿前起床。
似看不见少年睡眼惺忪,老先生提着人脖颈下床后去洗漱、更衣,细细打扮好了推进厅房屋子往座上按下。
屋子里客人已至。
来的是两人,一个待在特意布置好的重重帷幕后,妙龄女子则着素色衣裙,披帷帽服侍在左侧。
程大郎一改平日脸上神经兮兮的笑容,正色服侍在帷幕中人右侧,俯身倒茶。
原本熟睡黑猫被这群人吵的抬了眼睛,不满伸爪要打幕后人的戴着白玉色极厚手套的手背。
左侧服侍的妙龄女子率先抬袖推开猫爪,这才避免猫爪按在幕后人手套。
苏岚因还未睡醒,眼睛木木盯了会儿帷幕,而后将目光凝在那边站立的柔弱女子身上。
能让青衣大虫俯首的人全京城不过一个巴掌,而因体虚终日躲在帷幕后的就只有一位——帷幕后的人不难猜。
太子为什么来,要来做什么,是不是和人贩子团伙勾结,苏岚通通不在意。
叫他有些迟疑的是,为什么太子身侧会跟着一个……
男扮女装的假女人?
这人戴着厚重帷帽,雌雄莫辨。若非刚才挥袖挥去黑猫爪子是露出半点属于男子的宽大手腕,恐怕苏岚不会注意太子身边恐怕有个假女人。
苏岚目光从“女人”手肘处滑过,然后若无其事滑过假女人胸前——据他多年与各种男扮女装的奇葩犯人斗智斗勇经验看,很明显,这定然是假的——竟然在身体动作时候此处左右一动不动,时不时还要假装抱臂往上提避免掉出来,应该塞的是馒头之类的东西。
真不专业,要想像些最起码也要挂两个大水袋才是。
少年拄着下颔,盯着“女人”看不清的面容神色凝重。
青衣人轻轻“啧”了声。
帷幕后的太子搭了搭茶杯,轻咳出声,“还未向诸位介绍,这位是……”
“梁先生。”
苏苏岚眼皮抬了抬。
记忆里京城谋士闻名者有四,苏岚算是一个,刑部尚书钟毅遥算是一个,剩下两个,一个是二皇子帐下首富甄家之子甄仁甲,另一个就是东宫谋士梁玉隐。
苏岚从善如流在心底补充,也不想名动天下的谋臣梁玉隐是个真公公。
形相非男非女,一个大男人长得如此瘦弱风骚,戴帷帽、扮娇娥,胸前还偏偏挂两大馒头装自己十分波涛汹涌——不是公公是什么。
梁玉隐垂首不语,抱胸靠在墙上,清冷凄清。
少年眯了眯眼睛。
恐怕是这人随手抓的馒头塞进怀里要掉,不然怎么看着抱臂力气越大。
此人确实不敢开口,否则男声一出,天下人就该知道昔日算计世家无数的谋士梁玉隐是个假娇娥、真青衣。
“梁先生天生哑疾,还望老先生见谅。”
帷幕后的太子还在笑着打圆场,“今日先生跟孤来是想看看先生弟子——”
“是什么样的人。”
范老先生猛一激灵,却看自己的好徒弟还在目不转睛看女人。
看女人。
看女人什么时候不行,偏偏当着贵人的眼眼巴巴像色鬼盯着看。
老人家痛彻心扉一巴掌拍在某个“大色批”肩上,面不改色对着帷幕后的太子正色道,“那您觉得这孩子怎样?”
苏岚私下认为太子应该不好意思当众开口,但心底大概会觉得这孩子是个色中饿鬼,八百年没有开荤那种。
苏岚第一次社死,他羞愧万分。
苏岚第二次社死,他当场摆烂。
少年做出洗耳恭听模样,双眼死死盯着帷幕后跪坐之人,满脸写着五个大字——“乐咋滴咋滴”。
被盯的人不自在动了动腿,往后挪了挪位子。
太子不好开口,在范老先生眼神示意下,程大郎冷脸大步上前,一手捏黑猫脖颈,一手抓起苏岚后脖颈将两者提出了屋。
“不不不,我早已经失去了对女人的兴趣,”苏岚瘫在床上,打着哈欠。
他扫了眼负手在自己卧室来回走的青衣人,慢吞吞打断道,“还有,我没看上他。”
鬼才会看上个男扮女装大公公。
程大郎全当苏岚狡辩,焦灼皱着眉头,“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心狠……”
“能有你手里人命多?”
“不相伯仲。”
苏岚:“哦。”
天下乌鸦一般黑,青衣大虫哪来大脸说梁玉隐心狠。
见程大郎的脸色越发阴沉,苏岚抬袖揩了揩眼角,连忙营业性开口,“好叔叔,梁先生他冷冰冰的样子真可怕,刚才可真是骇死我了。”
“细细想来,还是叔叔笑口常开惹人亲近。”
青衣人闷闷不乐靠在床头,“我不骗你,梁玉隐真的不是好人。”
“慎刑司手握京城阴私无数,可偏偏查不出这个[梁玉隐]。她就好像凭空出现在太子身边、凭空成了太子谋士、凭空获得太子信任登云心腹,连老师都对她讳莫如深。”
“你知不知道她个女哑巴怎么入的太子青眼?”
这件事不算辛密,苏岚在做摄政王时与梁玉隐这个后来跳槽吕凌云那里的谋士斗智斗勇,自然知道此人手段怎样狠辣。
苏岚递过桌案上刚刚切好的西瓜,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请讲。”
“你知不知道刚刚传来的南州叛乱?”
苏岚点点头,“略有耳闻。”
这事苏岚也能知道?
程大郎思考片刻又想通——不愧是范老先生,睫毛拔下来都是空的,离京如此之久,京城大事小情都瞒不过他眼睛。
苏岚作为他的弟子,消息灵通倒也寻常。
今上喜谈风月,国家大事全权托付李易廉尺四位权臣操持,买官卖官的烂事横行。
上行下效,官宦花钱买官上位疯狂捞钱,地方自然也乱的一塌糊涂,数月前数地百姓落草为寇、造反叛乱,这“清匪”的麻烦事就推脱到太子身上。
何谈麻烦?
清匪失民心,不清匪失帝心,简直是将太子放在滚热油锅煎熬,又碍于亲友具被扣在京城,只得硬着头皮接旨立军令状平叛。
叛军连占三城,皆处险隘狭窄之地,万夫难开,数月攻占不下,京城还隐隐传有太子和叛军勾结传言,皇帝更是下令若是一月内攻不下三城,军令状就要祸及太子妻儿。
若苏岚是太子,所幸买通太监疯狂刺激皇帝去杀自己妻儿——
妻儿一死,岳父那边是彻彻底底与自己站队,这是有了反叛的基础盘;再舆论操纵民心,博取群众同情将民心拉到自己这边,吸收叛贼壮大反叛队伍;最后借着妻儿之死,打着“清君侧”名号打进京城,幽禁父亲自己登基。
名正言顺,简单粗暴。
可惜太子太重情意,优柔寡断,他终不是苏岚,也幸好不是苏岚。
“这时候,梁玉隐派书童送来了一封信。”
“这信虽被殿下驳回——你不妨猜猜她提议为何?”
早知答案的苏岚大为无语,延缓的起床气终于发作,“你怎么总叫我猜,我懒得猜。”
手里的羽毛枕头随手扔飞出去。
“再叫我猜,你这个谜语人就立刻滚出我屋子。”
被羽毛枕头砸脸的程大郎也不气,笑嘻嘻摊手道,“你别恼,我不是怕你胆子小被吓到?你该谢我贴心才对。”
苏岚把被子上拉把头一蒙,开始睡他的回笼觉,“我谢谢你,那请叔叔立刻滚出我屋子时贴心帮我带个门。”
“碰,碰,碰”
是大江拍岸、江口决堤的声音。
山石崩裂,滚落山崖后,浑浊无比的泥沙涌入江海,若天上瀑布湍流。
巨浪翻滚,底下深渊深不见底。
她拼命将手指做鹰爪扣入石壁向上攀爬,指尖鲜血淋漓,迟钝麻木到感受不到疼痛。
头顶闪电撕裂夜空,雷声轰隆作响。
少女来不及想自己为何会在此处、此时又到底是什么时辰。
洪水如影随形,还是逐渐淹没了她的脚底、脚腕、小腿……人在自然伟力下分外渺小,脚腕处越发沉重,像是无数死在水中恶鬼冤魂法誓拖她下去。
她只能往上爬、往上爬,崖壁幽深,不知尽头在什么地方。
少女一脚踩空,全靠插于石缝间的十根手指承担全身力量。
双脚半空中努力往崖壁靠近,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勾到一处实地。只是这处实地颇为奇怪,感觉应该是个长了草的球。
在上用力一蹬,借着这处实地为踏板踩在另一块更牢靠的石头上。
“啊!!!!”
她听见了熟悉的音色,可那声音却在凄厉惨叫,且越来越远。
顺着声音下看,洪水表面不是水,而是漂浮到肿胀的浮尸,一个个辨不出真容来。青色的身影如断了的风筝下坠,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少女听不清风声浪声,耳朵里只剩下那身影重重砸在水面的声音。
“碰!”
血花四溅,有混着血的湿咸河水滴在少女脸上。
她的瞳孔越缩越小,狼狈摸了摸脸上的血,愣愣开口,
“……哥?”
愣神许久,她闪过万千念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到头来脑子里却一片浑噩空白,一时不查被拉住脚腕跌落。
淹没头顶的那刻,荤腥河水灌入鼻腔耳朵,一点点、一点点侵蚀人所有生机。
少女粉色裙摆在水中开合下沉,若一朵粉色杏花坠入血海。
脑子昏昏沉沉。
有人此刻推她唤她。
“梁先生、梁先生,孤的女装能不能现在换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