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０３章风雨

    2015年9月11日，星期五。于老师讲评作文，这期作文主题是风雨、苦难与花朵，她今天读了我和何田田的作文。

    我的作文题目是《花期里的冰雨》。

    人的一生总会经历一些风雨，有些风雨是我们必需的养料，经历了会让我们成长；有些风雨是平淡人生的调剂，经历了会让我们浪漫；而有些风雨，却是我们生命中的劫数，经历了就会让人万劫不复。

    所以，所有的花中我最不喜欢梅花。是花，就应该开在阳春三月，就应该在温暖的阳光下尽情伸展枝叶，就应该在百花丛里明媚鲜妍，就应该在和风细雨中，被人呵护一句“花落知多少”。而不是像梅，“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在本该天真烂漫的时候，却要面对避无可避的风雪；只有将一腔热血燃尽，才能绽一树花寒，只有经受住残酷命运的考验、才能被赞一句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却不知那不屈的姿态后面，有多少无奈，多少煎熬，多少辛酸。我们可以欣赏梅的品格，但绝不可以膜拜它的遭遇。毕竟，苦难不是目的，坚强只是方式，更何况为苦难付出的代价是血。

    所以，所有的病里面我最讨厌抑郁症，特别是青春期抑郁。在最璀璨的年华，在最美丽的季节，在最有潜力的时候，却遭逢堪称毁灭的打击。当我们完美的自我设计遭遇挫折；当我们善良地宁可怪自己，也不愿去怪这个世界；当我们愚蠢地以为没有达成自己所爱的人的要求是因为自己没尽全力；当我们还不会对无理的要求，严苛的管束，过高的期待说不。抑郁症便悄然来临。善良弱小的你啊，只会把所有的错归于自己，自罪自责，自厌自弃，从我不该……我不可以……到我是垃圾，我该死……生命的活力和光彩就这样被剥离，正常的自我评价和认知慢慢地被扭曲，最后痛苦和绝望超出了生命所能承担的极限，于是一个个年轻的生命令人惋惜地逝去。

    ……

    耳边传来抽泣的声音，是我的同桌常欣宇。

    转头，却见他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挂了满脸。我不由得一阵心酸，大颗的泪倏忽间便涌了出来。

    我承认，我不坚强，我很脆弱，真正地面对命运的一个转身，我痛了，也很害怕。

    我从没想过，仅仅100万的金钱，就可以让好好的一个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就可以让一个正常的人变成魔鬼，毫无人性；就可以让一个无辜的生命成了枯骨，从此再也不见。我从不知道，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的幸福竟然如此脆弱，一点点人祸，就可以打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爸爸，我想你了！你知道吗，你的宝贝，你的孩子现在有多可怜？没有了你，他们就再也没有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然后某一天，我的梦醒了，我们一家四口还像以前一样其乐融融，高高兴兴。

    “愿每个人的花期都美丽，愿每个人的人生都不经历冰雨，愿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可以相濡以沫，遮风挡雨。”

    于老师文读完了我的作文，稍做点评，又开始读何田田的作文。

    何田田写的是《安吉拉的骨灰》里爱尔兰小镇的雨，潮湿阴冷，不停地下，不断地带走人命。那是比我们的生活更深重的苦难。

    小说主人公麦科特出生于大萧条时期一个到美国不久的爱尔兰家庭，后又举家迁回爱尔兰。父亲马拉奇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经常把工资和救济金在小酒馆喝光；母亲安吉拉含辛茹苦，在超出一般人想象的艰难贫困中抚养了六个孩子，其中一对双胞胎和一个女儿先后夭折。

    马拉奇沉醉在过去的美好时光中，一次次在酒馆中酩酊大醉。为获得为数不多的虚伪的肯定，他对陌生人的恭维慷慨解囊，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却在家里饿得前心贴后背，他喝掉的不仅是孩子的生活费，奶粉钱，还是孩子的命。

    他也试着变好，特别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玛格丽特出生的时候，马拉奇不喝酒了，他穿得干干净净，他想给他的女儿美好的生活，想给她买首饰和带银扣子的鞋子，然而玛格丽特还是在出生后不久离开了人世。他们回了爱尔兰，他也试着找工作，但他改不了酗酒的恶习，工作也做不长。他遇到的困难和伤痛把他压垮了，他成了烂酒鬼，烂泥扶不上墙。在他坐在酒馆里放浪形骸寻欢作乐的时候，他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双胞胎奥利弗，尤金也接连夭折了。而拿着别人寄来的买棺材的钱，他还想在酒馆里再喝一杯，当然一杯之后还是一杯，他是停不下来的，他会一直把孩子的棺材钱喝光。此时他已经不配做一个人，不配做一个父亲。

    末尾何田田写：“不管是骗自己，还是如何，面对苦难，我们都要有凌驾于苦难之上的心态，都要有走出困境的决心和踏踏实实的努力。对青少年来说，苦难是暂时的，它会在你长大可以经济自主后结束。所以不要在污秽中打滚，不要和品质低劣的人纠缠，不让自己的灵魂堕落到卑贱的程度。这就是面对苦难时顶顶要紧的事，也就是古人说的贫贱不能移。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喝牛奶，吃面包时体现不出你的素质，但饥寒交迫时你也能正视自己的处境，不为物质的匮乏而怨天尤人，不为满足物欲而不择手段行恶事，宁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不为别人饱暖而生嫉妒。那么你该走的路就走过了，该守的道就守住了，苦难就会使你的灵魂升华，成为你人生高度的最坚实根基。

    面对苦难，就要在苦难中开花，做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我不知道何田田写这篇作文出于何意，但于老师读这篇作文却绝对存着鼓励我的意思，这人间的真情啊，我理应感激。然而这人生的苦难啊，我也只能自己熬过去。谁安慰你，对你起的作用都是微乎其微。

    事实证明，何田田的作文是对我有杀伤力的，小时候是，大了也是。此时的我完全没想到，不久之后，我常代入的人设是酒鬼马拉奇，为放任和堕落而惭愧自罪。

    我的悲伤慢慢平复，而常欣宇没有，他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伸手向我要纸巾。我忽然有些好笑。

    “小绯，周南实在太可怜了。”常欣宇一边擦泪，一边哽咽着道。

    我的笑凝固在脸上，头上犹如动画片中的人物满头黑线。

    “所有的病里面我也最讨厌抑郁症。”常欣宇点了点头。“可怜的周南，她怎么就得了这个病！”

    我抽了抽鼻子，忽然有种心酸泛上心头，人类的情感并不相通啊，为什么我写的作文，而常欣宇看到的却只是别人的痛苦。

    2015年9月17日，高三的第一次月考。题目有些难，我们虽然讲完了课开始复习了，但离高考的水平还差得远，这次月考我们普遍答得都不太好。9月25日成绩下来，我虽然还是学校第一名，可是连600分都没到，598分令我有些失望。老师说刚复习能有这个成绩还是不错的，让大家不要着急。我看看自己的分数，想想最少也要六百□□十分的清华北大录取成绩，心情是如此的挫败。

    然而更令我大跌眼镜的是，何田田竟然连500分都没达到。按她平时测验成绩不应该这样啊。

    吃午饭时，她有些沮丧，但我只能装作没看见。我们这个年纪，语言的安慰是苍白无力的，说得多了会让她难堪，特别是我考了第一名的情况下。

    2015年9月25日，学校放假，9月26日要开家长会。每年家长会我和常欣宇都会帮忙接待家长，但这次，在我们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常欣宇对我说：“明天家长会你别来了。”我诧异地望着他。他接着道：“明天田老师会来开家长会，何田田考得不好，而你考了第一名，田老师可能并不想见到你。”

    我心领神会，点点头。一会儿又叹息道：“考试无常，其实一次两次考不好没什么。”

    常欣宇苦笑道：“一次两次考不好没关系，如果次次都这样呢？”

    “啊？”我很惊讶。

    常欣宇道：“何田田有考试焦虑症，就是不能考试，平时都会，但一考试就糊。她越急，越糟糕。”

    我惊了，这可比学不会，学不明白还要棘手几百倍呀。

    “这怎么办啊？”我道。

    “尽量不刺激她吧。”常欣宇道。

    一路上，常欣宇给我讲了何田田的事。于老师认识何田田的爸爸何佳伟。他和于老师是一个师范学校的，比她小一届。他是校草级的风流人物，师范院校男生少，所以很受追捧。于老师考研后分到了高中。何佳伟没考研，毕业被分到了初中。他大学时处过一个对象，毕业后因为没分到一个城市而分手了。他发誓要找一个好看的对象，后经人介绍娶了田老师。何佳伟心高气傲，觉得当老师辛苦，赚钱又少，2006年他辞职下海，到南方闯荡，结果也没闯出什么名堂来。三年后他回来，办了个补课班，收入也不错。但他还是很失落，觉得在以前的同事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把希望放在何田田身上，想让她考个好大学，给他争脸。他对她管教特别严，不许她出一点儿错。每天学校的测验小卷，只要拿回家，何田田就要挨打。就算她考了班级最高分也不成。一开始告诉他考了班级第一他也挺高兴的，但在讲题的时候，他还是会生气。”你种题型给你讲过没有？讲过怎么还会错呢？”然后她就会挨上两巴掌。这样持续几年，何田田终于养成了考试和挨打的条件反射。她再也不能考试了，一考试她就紧张，不管会不会的题，她都会答得一塌糊涂。

    后来，家里暴力升级，差点出事，她爸爸也由热暴力改成了冷暴力，每天对她不再吹胡子瞪眼，而是视而不见，当然难听的话还是经常说的，意思就是她不配他花那么多心思，他放弃她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常欣宇道：“笨，何田田要来复读，田老师不得事先来学校找找熟人，开学前她就到我家找我妈了，她和我妈说话时我听到的。”

    我恍然大悟，“八婆常欣宇，你偷听？”

    “我哪用偷听啊！你想我小学班主任来我家，我能不陪着嘛，我倒不想听的。我才不八婆呢，你看我听了这么多天，不都没和别人说吗？”

    “你告诉我啦！就是八婆。”

    “你又不是外人。再说你和何田田接触比较多，知道了能注意些分寸别伤着她。”

    一句不是外人令我心头很暖，所以我不吝夸奖他，道：“常欣宇你也长大了，会关心人了，以后你要再接再厉，做个暖男。”

    常欣宇一愣，结结巴巴道：“小绯，你也别难过，你看像何佳伟那样的爹有还不如没有呢。”

    我诧异地望着他，几经确认我还是怀疑，常欣宇这是在安慰我？我恨得要死，追着想打他。他这是安慰人吗？他这是往别人心口上捅刀子。

    是他不会说话吗？是他根本就不用心，和我说话没走心。

    常欣宇的反应快极了，像演练千百次一样，我刚一动念想打他，他就撒腿跑掉了，跑得远了他才回头道：“我错了，小绯，下回我改。”

    2015年9月29日，大风。今天学校开运动会，在看台上，我们都要冻死了。体育馆的看台很高，风呼呼地吹。我们一整天坐在那，冻得连饭都吃不下。后知后觉深恨没拿件羽绒服穿上。有几个同学就聪明极了，把寝室的被子披到了身上，让我们羡慕死了。我和何田田为了取暖，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常欣宇给我们拍了几张合影，我们觉得自己很狼狈，但照片照出来效果很好。

    常欣宇参加了100米短跑和800米跑项目的比赛，小组赛中，他都获得了第一名。

    何田田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她说：”真没想到常欣宇这么厉害！”

    我与有荣焉，道：“当然啦，他一直锻炼，喜欢篮球和足球，还练散打和内功呢。”

    “内功？好玄幻，你有学吗？”

    “他们说男女有别，他们的内功只能男的练，女的不能练。”

    “他们是谁？”

    “常欣宇、方东，还有我弟弟小山。

    “为啥女的不能练内功呢？”

    “不是不能练内功，是不能练他们那种，他们说女的没有丹田，得练膻中穴。所以内功心法不同。”

    “丹田是什么？”

    “武林黑话你管它是啥呢！”我和何田田笑。

    那一天好长，因为太冷，也没法学习，我和何田田说了很多话。过去的事，过去的同学，以及小学时发生的笑话。像常同学的经典名句：”刚果能吃吗？”还有何田田的经典笑话。老师说“我们住在地球上”，何田田问：“老师，那我们挖呀挖，能挖到地球吗？”老师说“我们就住在地球上啊！”“地球在哪儿呢？”何同学用手比了比。老师沉吟了片刻，说：“我们住在地球上，不是地球仪上。”这些笑话他们当事人都不记得了，不知为什么，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话说了很多，而运动会还没完。何田田坐累了，就跪到垫子上一会儿，还示意我照着做。我瑟瑟发抖地看着何田田，一下子愣住了。彩棚、条幅在我眼前晃动，仿佛是花圈、花篮和灵幡，我和弟跪在灵棚里，有人来祭拜，我们就磕头回礼。我们还上供，烧纸，痛哭。老爸躺在棺材里，他的表情有些狰狞，他走得是那样痛苦，那样不甘。阴阳先生念念有词，他念一句，我和弟就跟着念一句：“开眼光，亮堂堂；开鼻光，闻色香；开耳光，听八方；开嘴光，吃牛羊；开手光，抓钱粮；开脚光，走八方，脚踩莲花上天堂……”

    钉棺盖的时候，我们需要喊老爸躲钉：

    “爹呀，你躲钉呀！”

    “爹呀，你往左躲钉呀！”

    “爹呀，你往右躲钉呀！”

    “爹呀，你躲天钉呀！”

    ……

    猝不及防，巨大的悲痛向我袭来，我一下子被击中，呆若木鸡，除了痛哭，我什么都做不了。那天，在体育场的看台上，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记忆的。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常欣宇也泪流满面，他一声声叫：“小绯，小绯！”他的声音是那样焦急，甚至可以说是凄厉，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他的怀抱，是这样温暖，就像小时候爸爸的怀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