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屋内一片沉默，当大家看清眼前的尸首时，在场众人皆是一言难发。安娜·麦克莱恩注视着尸首腹部那个诡异的若肉茧一般的存在，怔了片刻，目光却很快投向了一旁的尼雅。瞧见尼雅只是紧紧蹙着眉，没有其他的不良反应，她松了口气。她轻抚了一下尼雅的手臂，道了句：
“如果不舒服就别盯着看，在外面等我。”
但尼雅只是向侧后方退了两步，稍微拉远了点距离，却并没有退出停尸房。站在停尸床对面的查兰·唐泽瞥了一眼尼雅，又看了一眼安娜·麦克莱恩，将手中的白布搁在一旁，没有发话。倒是那位苏利文警督根本不敢靠近，只敢站在停尸房的门口，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捂着自己的口鼻，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模样。最后到来的贝拉·扎伊采夫走过他身侧，进入了停尸房，来到了查兰的身侧站定，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神色毫无变化。
安娜没有再管尼雅，她看向另一侧的助手莱尼·梅森博士，道：
“做准备吧。”
“是，教授。”梅森博士立刻将手中的皮箱放在了一侧的一个医疗器械推架之上，将其打开，里面是齐整的一套法医器械。尼雅有些惊奇，这个时代的法医学还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但看这位麦克莱恩教授，却很有后世法医的风范。她摘掉了头上的帽子，与手上的提包一起放在了皮箱边，随即戴好防护帽和防护镜，戴上口罩，穿上皮质防护衣，取出早就备好的橡胶手套戴上，外面又罩了一层纱布手套。助手梅森博士也迅速完成了一整套的穿戴，二人全副武装完毕，安娜对身边的众人道：
“大家都退后些，别靠太近。唐泽队长，麻烦跟我说说死者的情况。”
查兰护着贝拉退后了几步，听安娜有此一问，于是回答道：
“死者名叫阿米莉亚·戴维斯，二十七岁，家庭妇女，为贴补家用在外打零工。五年前生育过一个女儿，女儿名叫海伦，现在我们保护之下。她的丈夫杰弗逊在古藤堡煤矿做矿工，很少回家。她应当是今年五月末怀孕的，九月时，丈夫归家和她发生了最后一次关系，之后离家回矿区，紧接着就在矿下失踪。在此之后，阿米莉亚感受到强烈的腹痛，并声称有东西钻进了她的腹内，但经过诊察却没有查出任何异样。接着她的身体开始发生了变化，先是日益消瘦，接着就是精神越发紧张焦虑，后逐渐陷入迷幻。她会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行为，诸如撞墙。并且具有极强的攻击性，有虐待女儿的嫌疑，并用门夹伤过所居公寓的管理员，致使管理员左臂骨折。就在上一个月曜日，也就是11月20日，她所居住的公寓遭到了虫群攻击，当日恰好是我值班，我及时阻止了虫群，并将她送进了圣玛丽。送她进来时她还有一口气，但很快就咽了气。之后她的身体继续发生诡异的变化，她虽然死亡，但她腹内的胎儿还有较强的活动迹象，圣玛丽的一名医生、三名护士试图剖开她的腹部，将胎儿取出，可却在手术过程中集体七窍流血身亡。她被剖开的腹部也发生了奇怪的自愈，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们察觉到这个胎儿的危险性，本来我们应该尽快将尸首焚烧，但上头仍然希望能查明原因，因为这应当牵涉到古藤堡的煤矿事故。故而我们专门请教授过来，希望您能查明这腹中胎儿究竟为何。”
查兰·唐泽条理清晰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在此期间，安娜也已经迅速完成了对尸体的初步勘验。
“初步判断死于脏器大规模内出血，你说，她曾遭受过虫群的攻击？”安娜问道。
“是的。”
“所以她皮肤之上大片的啃噬伤，是虫群造成的？”
“是这样的。”
安娜沉吟片刻，扭头对门口的苏利文警督道：
“警督，接下来的事属于这边的事，麻烦您回避一下。”
“哦……哦！好的。”苏利文警督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松一口气，忙不迭地走出了停尸间，并带上了门。
“她留在这儿好吗？”当停尸间的门关上后，查兰笑了，指了指尼雅问道。
安娜挑眉道：“唐泽队长，这问题也用不着我来回答。她会出现在这里，您肯定早就知道了。您的人不是一直跟着她吗？”
“哈哈哈……果然啊，什么也瞒不住您麦克莱恩教授，不愧是言灵之书的拥有者。只是您把她带进来，却并非是我本意。波拉瑞斯，你出来吧，免得引起误会。”查兰·唐泽笑道。
她话音刚落，尼雅就惊愕地发现自己身后的影子突然扭曲了，紧接着这影子竟然从地面直直升起，从二维平面剪纸人充气了一般变为三维人体，漆黑的外壳化作齑粉崩散，一个女人从中显露出来。她身材娇小，黑发黑眸，长相普通，面色苍白，同样身着一身皮质风衣，衬衫、皮裤、绑腿，打扮十分利落。一现身，就面无表情地从尼雅身边掠过，径直走到了查兰·唐泽身边站定，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尼雅。
尼雅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影子还在。此刻她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遭又一遭，惊恐无言。
安娜镇定地问查兰道：“那你现在为何改变了主意？”她包括她身边的助手梅森博士，都对方才发生的诡异一幕视若无睹。
“因为我看你似乎对她有其他想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尊重你的选择，教授。只是，谁把她带进来，谁就得负责她的安全。毕竟她虽然身上有些特殊之处，到底还是雏鸟，什么也不懂。”查兰·唐泽道。
“我可以负责她的安全，但保护地方安全，是你们探索者团的任务。麻烦唐泽队长撑起屏障，我也好做接下来的事。此外，我今天是秘密来此，就如此前我回信中说的那样，希望你们能为我保密。”安娜·麦克莱恩从梅森博士手里拿过了手术刀，优雅说道。
“那是必须的，您可绝对放心。”查兰笑了笑，只见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蓝色的卡片，口中飞快吟唱了一句，将那蓝色卡片往上一丢，“砰”，那卡片突然炸开，化作一大片蓝光席卷整个停尸间，将停尸间上下左右前后的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游走了一遍之后，蓝光消失了。
安娜点头，随即手术刀落在了阿米莉亚的颈间。
站在一旁观摩验尸解剖的尼雅，此时整个人是木的。从苏利文警督退出去后，到现在，时间大概过了三分钟。这三分钟之内发生的事，将她的三观击得粉碎，顺便狠狠打击了她的自信心，嘲讽了她的自作聪明。原来从头至尾，她都只是别人手掌心里的孙猴子，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而安娜·麦克莱恩和查兰·唐泽方才的一连串对话，其实就是围绕她进行的，主要的目的是解释清楚双方的立场，分清楚责任人，解除潜在的不利于双方合作的因素，使得接下来的合作能更好进行。从尼雅法学生的视角来看，其实就是在制定口头协议，而这里面没有尼雅半点发言权，她只属于条款中的一部分。这种被当做物品交换一般的屈辱感，当然使得尼雅心里很不舒服。若换了前世，她大可以甩脸走人。但现在，她明白自己的处境，也心知自己在这帮人眼里有多么弱小。实力才是发言权，诚如查兰所说，她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了，还是一只雏鸟。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事实是：密斯特里安大学的安娜·麦克莱恩教授似乎对她抱有某种兴趣，可以想见应当是源于她知晓自己是死而复生之人。而查兰·唐泽及从属于她的队员们，似乎都属于一个叫做“探索者团”的组织，他们也对自己有兴趣。他们是官方组织，很有可能就是安所说的猎人团，应当会受命于上级做事，上级对自己到底有怎样的判断就很难说了。
等此间事了，他们势必要讨论对自己的处置问题。到底哪一方对自己会更有利？她现在就必须做判断了。不论是密斯特里安大学还是猎人团，都是尼雅想要加入的地方，可她从没想过这两者竟然会围绕她产生了冲突。虽然她其实没有多少选择权，但她还是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一方对自己比较有利的组织之中，得到保护。
尼雅出神思索的过程中，安娜已经彻底打开了阿米莉亚·戴维斯的胸腔，并口述死者胸腔内的状况，让助手梅森博士进行记录。接着她又检查了阿米莉亚的四肢，头颅等，均不曾发现异常，那腹内的胎儿也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就只剩下腹腔了，这是明显最为危险的致命处，安娜没有急着动刀，而是放下刀休息了片刻。她突然扭头对尼雅道：
“尼雅，你来。”
“啊？”尼雅正在出神，突然被点名，顿时不知所措。
“你去我包里，将那本书拿出来。”安娜耐心解释道，在场其余众人只觉得安娜对尼雅说话的语气莫名的温柔。而且这才见面认识多久？就直呼其名，显得过分亲昵。
“好的……”虽然不知所措，尼雅还是听话行事。她走到皮箱边，拿起了放在皮箱边上的安娜的手包，从中取出了那本袖珍精装书。她此前在马车里就目睹这本书绽放出流光，心知这是一本不同寻常的书，方才又听查兰·唐泽提到安娜是“言灵之书”的拥有者，难道说这本书就是言灵之书？
言灵？不得了，那岂不是能做到言出法随？她攥着书来到了安娜身侧，将书递给安娜。没想到安娜却不去接，只是笑道：
“你拿着书，就站在我身后就行了。”
“啊？哦，好。”尼雅面颊微红，只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很丢人。她双手持书，立在安娜的身后，因为高出她大半个头，能从她头顶看清她的动作。而此时，对面的查兰一众三人则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又向后退了好几步，双目死死盯住了那隆起的腹部。
安娜开始出声说话，她的措辞很是谨慎，语速像是开了075倍速一般，每一个字说出来似乎都有千钧重：
“当我打开阿米莉亚·戴维斯的腹腔后，所有得见此场景的生灵都得以保全生命、健全安康。”
说完这句话后，尼雅手中的书在她没有翻动的前提下猛然摊开至其中一页，开始散发出流光，方才安娜所说的这句话清晰地显示在了这本书摊开的这一页之上，随即像是被吞噬进去一般消失了。书开始绽放光辉，这光辉越来越灿烂，尼雅本来抓着书的双手已经变为了捧，双手像是吸附在书上无法脱离，并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手中书的方向流动，灵魂都要被它吸入进去。
与此同时，她发现身前的安娜周身同样笼罩上一层流光，有某种难以形容的辉光从她身上被吸扯而出，全部被尼雅手中的言灵之书吸入。她的脸颊、后颈已经渗出了大量的汗珠，却仍然艰难地抬起手，将手术刀落在了阿米莉亚·戴维斯的腹部之上，并切开了那一层令人恶心的角质皮层。
接下来那一瞬，尼雅只觉得整个停尸间的时间都停止了流转，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一声无比凄厉的嘶嚎尖啸声从阿米莉亚·戴维斯的腹部发出，这尖啸的冲击超乎想象，以至于尼雅根本没能做出任何抵抗就陷入了强烈的眩晕之中。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有血红的东西从阿米莉亚·戴维斯破开的腹部涌出，袭向安娜，安娜却一动不动，失去了闪躲的能力。尼雅的意识在逐渐远离，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奋力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由于她无法甩脱开手中的言灵之书，她抬起双臂，从头上往下套住了安娜·麦克莱恩，将她抱在了怀里，并扭转身躯，用自己的后背护住了她。
“噗”，她听到了皮肉被戳破的声响，紧接着她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