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或许是呢?
我确定美海最近在喝酒是在七月。那天她照常回家,动静却很大,哐啷哐啷响得不得了。我原本在二楼写作业,听见那清脆的响声还以为有什么东西摔碎了。下到一楼去,却看到美海在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她的头发很乱,即便弯着腰,身形也还是摇摇晃晃的。客厅没有开灯,我眯着眼睛看她捡的东西。恐怕她是刚才跌到了,包里的东西掉了出来,各色的大小不同的护肤品,化妆品,铺得一地都是。美海就像是在海滩上捡贝壳的女性,将长裙攥在手中,摇摇晃晃地低头捡拾着。我赶紧上前两步打开灯。骤然亮起的明亮灯光下,美海脚上穿着一只高跟鞋,另一只脚的鞋子则甩在门口,一副狼狈样。我蹲下身来帮她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小东西。美海身上酒气熏天。
我不擅长应付酒鬼,说去厨房倒些水来。刚要走,美海突然拽住了我。海草似的蜷曲湿润的刘海下,慢慢浮现出一张水鬼般的脸来。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平日意气风发的美海姐,如今整张脸仿佛都缩皱着,嘴唇一直在抖动,妆也花了,就好像刚刚淋了雨。与此同时,弥散在房间中的仍旧是干燥的夏日的高压。
我们僵持了一阵。倘若是有意义的沉默,譬如能够通过眼神交流达到“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效果倒也好——现在就单纯只是在面面相觑罢了。憋了一阵,最后我问她:“美海姐,你喝酒了?”真是个没有意义的问句。
“你是傻子吗?”
美海姐闹脾气似的捶打我的背部。她的劲气很小,像猫在打我。我将她搀扶到沙发上去,到厨房倒了些醒酒的蜂蜜水,回到客厅。换做是几年前,家里会有醒酒药,后来我父亲肝出了问题,遵照医嘱戒了酒,醒酒药就从我家的常备药品栏中除了名。至于美海,我还是第一次看她醉成这个样子。
“怎么喝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那个矢野……矢野望!可恨的……”
美海用愤懑的声音咒骂着。矢野望是她的前男友,一个有些时髦过头的男人,打了许多个耳洞、染金发,个子算不上高,但体格硬朗。在他与我姐姐交往期间我就对他印象不佳,觉得他太张扬了。不过他们分手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了,再次从美海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我有点意想不到的惊讶。
“他怎么了?你还和他有联系?”
“不,我早就和他断掉了。”美海一只手撑在沙发上,嘴唇抵在玻璃杯的边沿,一点一点地抿着里面的糖水。
“完全没有感情了?”
“感情?当然有!像仇人一样的感情。”
她的声音恶狠狠的。在饮下一大口温热的蜂蜜水后,美海姐“咚”一声将玻璃杯敲到桌上。她又转头看着我,目光中还带着些许醉意。
“凉治,你觉得恋爱是什么?”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我想美海恐怕忘记了一件事:我才读高中一年级,没有谈过恋爱。我绞尽脑汁地思索一番,最后怯生生地回答:“是浪漫?”
“是屎尿屁,你这个单纯的傻子。”
或许是酒醒了一点点,美海姐好像平静一些了。
“……喜欢什么东西,最忌讳的是走得过近。再美丽的东西,远远看着精致美丽的事物,放大之后便满是瑕疵。像海水无论上面的水是如何清澈,底下都堆着数量惊人的腐物。而我的恋爱,到最后就是单纯的屎尿屁了。——不,应该说矢野,矢野是屎尿屁。”
“他怎么了?”
“我没和你说过吗?”
“不,……我甚至没见过他几次。我对他印象不是很好。”
“你是对的。”
美海用喝酒一样的姿态喝着蜂蜜水。
“他出轨了。不是我嫉妒心作祟,抓着他和女孩子说了话就不放——我向来对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呢?当时他和人聊天聊到旅馆去了,于是我踢了他。这件事不是根本原因,只是导火索。如果往日积累的爱有多深厚,恨意也就有多深厚——那就是事件发生之前我和矢野的状态。这是大部分爱的归宿吧?对彼此的厌恶早已藏不住了,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相爱的记忆还留存着,像幻觉一般。因为迄今为止累积得最深的恨意而产生了抽身的想法,但又被微小又庞大的的爱抓着。即便不到屎尿屁的程度,也说得上是痛苦吧?——对的,恋爱是痛苦。……再来一杯。”
有如一人扮演两个角色般地,美海姐坐在沙发上,就着蜂蜜水说话。今天的她格外健谈。我收回觉得她的酒意似乎醒了一些的说法,她怕不是喝蜂蜜也能醉的,现在翻越过烂醉的阶段,到了醉得出窍的地步。
“然后呢?”我又给她倒了半杯蜂蜜水,“那已经是一年之前的事了吧,为什么今天醉成这个样子”
“因为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用个软蛋一样的声音说想和我复合。哇!电话里那声音——‘虽然是我的问题,不过我已经深刻反省了’——他说话还带电音的哦!声音一直在抖。真让人笑掉大牙。但很遗憾,我对他已经一点留恋之情也没有了。”
“——接到电话时,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美海话锋一转,她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柔和而朦胧。
“……我又想到之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生日。我们到附近的商业街吃烤肉,我点了一片一千日元的那种肉,烤得小心翼翼,结果还是焦了,因为长时间没有翻面,背面完全是焦黑色的。我看着很心疼,矢野也说不能浪费。他在上面盖了一大勺哈根达斯,就着吃下去了。我笑他说哪有人用烤肉蘸冰淇凌的,后来回想,那时他就只是想逗我笑。
“我有一瞬间心软了。好在最后理智占了上风。我总觉得不安,就给和矢野在一个大学的同学通了电话。结果他告诉我说,矢野在这一年期间交往的女生有五六个——这不完全就是渣男吗?花天酒地到处留情,最后回过头说‘啊,果然我还是喜欢你’——谁会领情啊!”
美海气的不行,语速飞快。
“我的心多数时候是棉花,真要点着了也会燃起熊熊大火。……想到矢野原来是这种人——尽管我并不意外,我就来气。我就去喝酒,原本说喝着喝着就会忘,可越是喝着,对矢野的愤怒消散之后,对我自己识人不清的愤怒越烧越高。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回来的路上,我看一切都是带重影的。”
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我对矢野印象并不深刻,现在就附和美海姐的话吧。
“……认清了他的本质,不回头。我觉得就该这样。”
“你说得没错!”美海情绪激动,“像什么‘破镜重圆’之类的说法,在我看来可真是好笑得可以——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失去你之后我好苦’,莫不是已经忘了当初镜子又是为什么破的?再买一个新镜子如何,为什么要想不开去拼好那个裂缝永远不可能修复完全的镜子?——对吧!”
嗯?问我的意见吗?
“……是这样吧。”
“然后,这次事件说到底还是矢野的责任。”美海还在兴头上,接着说,“他变化无常,是个不专情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居然让女孩子伤心!这样的人还是孤独终老比较好——对吧!”
“啊,……嗯。”我联想到了一些事,又觉得心虚,“……或许是呢。”
美海姐突然间转过头来。她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她接下来说出的话着实令我起了一身的冷汗。
“——凉治,你要是变成了这种玩弄女孩子感情的男人,姐姐我就替天行道,把你揍到残疾为止。”
————
那究竟是美海醉酒后的胡话,还是所谓“酒后吐真言”,我并不清楚。当晚美海并没有询问漫画的进度,大概是太累,她在对我发出这句警告之后很快睡着了。连房间也没有回,头一挨到沙发便睡得不省人事。我往她身上盖了片小被子,回到房间时,发现自己头上的冷汗水漫金山似的流。
要是心里没有鬼,我不会这么紧张。……不,大概是我道德感太高了吧。心里有鬼——还没到这个程度。
……
我想到佐佐木。自上次与她一道去电影院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由于重心转向学习,我与真澄在一起的时间骤然增加。至于佐佐木,虽说时不时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我还是木楞地装作自己没有注意到。一旦她问“最近有没有时间?”,我就用“学习繁忙”作为理由将她搪塞过去。现在想来,我这样做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但要对她摊牌“我对你没有意思”,倘若被回话说“你在自作多情什么?我只是把你当成朋友”——不是就糗大了吗!
……那么,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会这么低)——佐佐木真的喜欢我呢?我消化着她对我的好意,同时喜欢着另一个人。听上去完全就是渣男的行径。
必须明确地拒绝她,我心说。
如果是我自己提起这件事可能被她说自作多情,所以需要勇气。而要是在佐佐木告白之后拒绝,就没有这种烦恼。我姑且先等待着这一天。如果它迟迟不到来,而我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勇气,那便由我自己来说。自作多情也罢,只为将此事的可能性完全切断。
时间悄然流逝。
经过真澄的补习,我的成绩稍微变得好看一些了。不再为成绩问题过分焦虑的期间,我花一些时间完成了《sdr》剩下的原稿。至此,忙得热火朝天的第一学期总算是有了平稳落地的可能性。
唯一让我感到些许不安的是,佐佐木向我投来视线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当然,这恐怕也有我愈加注意她的因素在。尤其是当我在课上补足剩下的原稿的时候。那是我精神最紧绷的时期,一旦注意到她在看我,我便越发紧张起来。告诉她吧!直截了当地拒绝她吧!我不止一次产生过这种冲动。而当我站起来,准备走到她跟前时,又总会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压力,喉头塞了东西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又坐回到座位上。
————
我感谢真澄,以至于有些愧疚——自己占用了他太多时间,这会不会影响他的学业,又或者令他对我感到厌烦——我为这些琐碎的东西烦恼着。
学力测试前一天,我照常在教学楼下等他。仅仅是出于习惯,当天我们并不准备补习。“考试前一天休息好,第二天保持轻轻松松的状态就好!”真澄一边走着,一边笑着鼓励我。我们在操场上绕着跑道兜圈。当天天气并不是太热,乘着风走,感觉最近累积的压力释放了一些。
我注视着真澄,过一会儿又注视着他随着行走不断变化形状的影子。我想向他道谢。
“……真澄。”
“什么?”
他抬,眼直直注视着我。一被他这么看着,我就说不出话。
“……不,没什么。”
我们又走了半圈。心说果然还是应该告诉他,我再一次念出他的名字:“真澄。”
“什么?”
我们同时停下来。真澄的影子,他拉长的漆黑影子的头发,因为风的吹拂而轻轻晃动着。
“谢谢。多亏了你,明天的学力测试应该没问题了,我的漫画也应该可以接着画下去了。”
我将手紧握成拳头,真挚地说着。
真澄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着摆摆手,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不,没什么。毕竟这正好是我擅长的领域——而且我也有私心。”
“那是什么呢?”
面对我的追问,真澄鲜有地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想和山岸一起画漫画。如果山岸因为成绩的问题不能继续画漫画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他用细小的声音说。
我的心脏很吵。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不清了,只觉得心脏吵得不行,完全就是噪音。头两侧的血管突突地跳动着。只因为真澄说想要和我一起画漫画,这令我心花怒放。大概他以前说的是事实——真澄的确考虑过成为漫画家。或许我们可以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行。
几天后,学历测试的成绩公布。在我为自己考出了年级中上游的不错成绩高兴之前,我看见真澄的名字出现年级第二的那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