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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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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似乎等待这次相遇已有太久。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太过仓促了。我是说,我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我的语言是如此贫瘠。我试图用我自己的风格说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或许我发自内心认为自己是个会令人不快的人,所以我很快转而尝试搜索那些我叫得上名字的文学家的作品——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石川啄木!我祈求他们给我灵感,这些名字就像加热至沸点后锅底的泡泡一样浮上来。然后——破掉,就像气泡一样。我依旧不知所措,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

    “呀,好巧啊。”

    他的眼睛看上去十分灵动,令人想起小兔子。

    我该回话的。就算想不出更好的台词也至少应该回他一个“真是好巧”。我应该这么做的,但我居然依然呆滞着——像个傻瓜一样!紧接着他似乎想起了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叫——”

    ——山岸。我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几乎要自报姓名。

    但还没来得及听他念出来,部长角五就大声嚷嚷说请在场的部员收拾下场地。真澄的目光也从我脸上移开了,一股失望的情绪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狭小的活动室里,人头熙熙攘攘地攒动着。部门的成员们将桌子拼接成一张大方桌,我装作不经意地坐到了靠近真澄的位置坐下。

    “山岸!”这次他用轻巧而高扬的声调念出了我的名字,算是补上了我刚才的遗憾。随后他接着说,“正好啊,我和这个社团的人一个都不熟悉。”

    “没有你认识的人吗?”

    “我们班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报名漫画研究部,和我关系不错的不同班的好像也都去了体育类社团,像是剑道部或者田径部之类的。”

    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手指交叉置于桌面,只将头转向我说着话。他的衣着依然熨帖,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这是实话。我承认自己有些以貌取人,但真澄看上去不太像是会看漫画的人。他似乎更适合在文学社团与人探讨上世纪文豪,偶尔平和地聊起他们之间的八卦。

    “你是指什么?”

    “喜欢漫画,”我小声地解释道。部长似乎在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该怎么说……你更像是那种现实生活充实的人。”

    “或许正如你所说。但这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吧?”他回了我一个令我哑口无言的正论,“我平时喜欢看漫画。如果可能的话,以后还想画漫画试试,所以才加入了漫画研究部。”

    “好吧。……顺便问句,你有推荐的漫画吗?”

    真澄稍作思考。

    “我最近在看贰瓶勉老师的《人形之国》,觉得很有意思。但要说起喜欢的风格,大概还是押见修造吧!”

    他的回答有些镇住我了。

    在提问之前,我对他的回答其实是有预期的。大概是少年jump上的热门漫画吧!我心想,同时内心充满了一种身为资深动漫爱好者的自尊或者傲气。就好比是在电视上看到有艺人说自己喜欢看漫画,问及他喜欢的漫画时给出的全是人尽皆知的那几本,我就会觉得他仅仅是以此做人设而已。但真澄的回答显然让我意识到这是个真家伙。我脑袋猛然嗡嗡地一响,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形象与我对他的印象背道而驰,还是说单纯只是为他超出我想象的回答所震住了。

    “为什么呢?”

    我忍不住问。这是个蠢问题。我知道喜好这种事有时是很主观且没由来的,或许我只是想多和真澄说一句话而已。

    “怎么说呢,或许我喜欢天马行空的幻想……还有自由的感觉?”

    “你的‘自由’指的是押见修造的风格?”

    “当然!”他用爽朗的声音回答,“我将他的《恶之华》反复阅读过几遍,是相当符合我口味的作品!”

    我其实不太喜欢押见修造。他的个人风格强烈,我承认那是好作品,但不是能轻松阅读的作品。《恶之华》我只看了个开头,没能看下去。男主角是个会偷拿暗恋的女孩子的东西的人,女主角则是十足的疯子,可以说一上来就将“我是邪道作品”打在脸上了。按理说这是我喜欢的调调,问题在于男主角总是一副懦弱的样子,几话读下来也没有起色,令人看得不爽。至于贰瓶勉,我只看过他的《希德尼娅的骑士》,还是动画。

    “《人形之国》怎么样?”

    “还不赖。”真澄回答,“相比于作者之前的作品,可以看出他为了商业做出了一定程度的妥协,但他骨子里的东西还是很鲜明的。即便只看画工也值回票价,我几乎没有见过绘画建筑功底如此扎实的作者。”

    是吗?其实我对漫画的作画水平要求不高,能看下去、不至于赶客即可,相比之下我更在意剧情。可能因为我本人更擅长绘画而不是编故事,对于自己不具备的能力有着更多的憧憬——大概吧。当然,在购买《人形之国》的单行本之后,我的确为贰瓶勉绘制大场景的水平震撼无比,这是后话。

    我听见椅子脚于地面摩擦的声音,转头向右手边望去。我的注意力一直在真澄身上,没发现佐佐木惠一直就坐在我邻座。

    她倏地一下站起来。

    “我叫佐佐木惠,喜欢的作者是田村由美。我最近在看她的《勿言推理》,是一部推理漫画。”

    ——看来在我和真澄悄声说话的同时,第一次部活已经进展到了自我介绍的环节。是按什么顺序来的?当我看见部长将目光投向我时,我想恐怕是座位顺序吧。

    “我叫山岸凉治,我喜欢石黑正数的风格,独此一家。他的《外天楼》和《小镇转不停》都是看了不会后悔的漫画,最近在连载中的《天国大魔境》也值得一看。”

    接着是真澄,再接着一个个传下去。大家的喜好不同,有火得如日中天的热血漫画,也有我未曾听过的冷门作品。之后部长交代了下我们部门的日常活动:绘制漫画,有时部门也会请到漫画专门学校的讲师来上课。最后,在每年夏天的附近的漫展上,部门将出一本同人志。

    “今年的同人志正在筹备中,是已经升入高二的各位部员的成果,目前已经在打印排版了。一会儿可以给各位看下原稿……”

    嘈杂的低声讨论如实反映出此时新成员的激动心情,让我不由想起和美海姐合作的第一本同人志排版完成时的自己。

    漫画研究部氛围轻松。在进行完一圈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第一次部活剩下的时间就交由我们自由活动。部门的环境远比教室更适合画漫画,我必须承认。但要我一个高中男生正大光明地画bl,说实话,我的心理素质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我从座椅上起身,环顾四周。与门相邻的墙一侧竖立着从地面直抵向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堆满了漫画。有的还很新,有的则已经翻旧了,看上去规模远胜于我房间的漫画书架。我从其中随手抽了本《青野君》回来,想坐在位置上翻会儿。低头俯视部员环坐的拼桌,做各种事的人都有。看漫画的,拿出纸张速写的。真澄属于后者。我想起刚才他提到说以后自己想画漫画试试,现在看来他本人就挺喜欢绘画,说不定还是个绘画发烧友。

    我将靠椅抽离桌下,坐回原位。我的目光忍不住向他看去。他目光低垂,睫毛与发丝一样是偏浅的颜色,细密地遮蔽着瞳孔。他没有佩戴领带,而是系着领绳。领绳漆黑,缀以拇指大小的红色石头。绳的末端接着银质、刻着花纹的装饰物。可以说是非常适合他的、精致又优雅的配件。

    我的目光追着他视线的轨迹落在纸上,他用自动笔不断地、来回在上面摹画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虔诚。我微微眯着眼试着看清——

    ……这也太难看了吧!

    我差点叫出声来。不用“丑”字来形容是我的矜持——这绝不是我因为我在画画上相对专业、吹毛求疵,而的确是太难看了。我很想用诸如“人体比例错误”、“透视有问题”、“线条不好看”等来形容他的画,然而很遗憾,用列举法来兜他画里的缺点就像用渔网捕捉沙子——做不到的。倒不如说我能勉强分辨出他画的是个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的目光在他的画和他认真的脸之间游移,想提出些建议,没想好如何开口。终于,在他开始给画的看上去隐约有些像乌龟的东西上一根根加上绒毛时,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为什么会画毛?”

    “什么?”

    他停下笔来看着我。我和真澄的脸相隔只有十公分的距离,或许是由于欣赏过他的卓越的画技,真澄的脸上似乎平添了一丝微妙的傻气。

    “你画的应该是乌龟吧,为什么要在上面添上毛?”

    “嗯?乌龟?”

    真澄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我画过乌龟吗?——他的眼睛就像在发问,一瞥向着纸张,一瞥向着我,反复几次之后,终于恍然大悟我指的是他刚才画的小东西。

    “你是指这个吗?这是豚鼠呀。”

    现在换成是我觉得迷惑了。

    “不,豚鼠的话,头和身子之间不会分开的吧……”

    “为了明确比例我先打了草稿。”

    ——对于掌握正确比例毫无作用、史上最鸡肋的草稿。

    “那也不需要一根根将毛画出来吧?”

    “啊,是这样的吗?”

    这似乎确实超出了真澄的惯有认知。

    “但我想画出豚鼠的花纹,我想将毛一根根画出来的话会不会显得更精致些……”

    “也可以这么做,表达的方式是多重多样的。但起码打型应该更准确些——像这样。”

    我掏出自己的自动铅笔,刚想落笔,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失了些礼数。我担心会给真澄留下坏印象,赶紧补上一句:“我可以在你的纸上画吗?”

    “当然。”

    我点了下头,随后立刻在纸上描摹起来。

    感觉像是提前进行的美校的现场考试,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几乎淹没了我。我在紧张什么?仅仅是因为真澄正在看着我吗?

    我下笔出错好几次,焦躁以至没心思修改。因为对豚鼠这种生物印象不深,线条也不如平时自信、断断续续地抖动着。真是糟糕!我在心里默默埋怨着自己的不争气。夸下海口,最终交出来的东西比起豚鼠来说更像是裸鼹鼠——更糟的是,我连如何修改也一时想不出来。

    抱着会被嘲笑一番的心态,我将成品递了出去。这不是我平时的水平,或许我就是那种一被人注视着就做不好事的人。

    “啊,这样的确好多了!真像啊。”

    真澄口中发出了完全超乎我预料的惊叹声。

    “我其实不太清楚豚鼠的长相,所以画得有些粗糙。如果可以看到照片的话效果应该会更好。”

    真澄摇头:“不,我觉得已经很像了。”

    我的性格有些敏感,换做别人这么说我会疑心他是不是故意说反话来嘲笑我,但真澄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刚刚见识过他的画工,猜想说也许这种程度对他而言的确已经算是“好的画作”了吧。这样说起来或许有些夸张,但当看到他用仿佛发现了宝藏一般晶莹闪烁的目光看向我的画的时候,仿佛有氦气打入我的心脏,使它带着丝晕眩地轻轻上浮。

    “这幅画可以给我吗?”

    真澄问。

    “这张纸本身就是你的。”

    几乎零成本地赚取真澄的笑容——我想不出比这更值得的事。他向我道谢,我的心脏升得更高。我想到那只看上去像乌龟的豚鼠只是他笔下图画的一部分,便问他原本打算画的都是些什么。真澄好像有一点害羞,但很快就如实交代了。

    “——是一个人,一个少女,手里抱着一只豚鼠。”他用手比划了下,就好像是母亲怀抱小婴儿的手势,“他的背后也是豚鼠。挤成一片的、身上的花纹摆得像马赛克图像一样的豚鼠。她的胸口上别着一朵灿烂的杜鹃花。”

    “我可以按照你说的画一张吗?”

    “……可以吗?”

    真澄显然被我的话惊到了,反倒向我发出一个问句。在看到我点头之后,他笑着向我道谢,紧接着翻动背包,从中抽出与刚才那张同种质地的白纸。它被整齐地夹在文件夹里,没有褶皱。但我还是希望他买一个速写本。

    有些话我没有告诉真澄——在绘制他口中的那名抱着豚鼠的少女时,我心想,该道谢的是我才对。画这张画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赠与他,倒不如说我完全是在满足展示自我的欲求。就像是美校考试——是的。我绘制了一幅画,觉得画得不太理想,向考官提出更换考题重新绘制一张,完全就是我这边在占便宜。

    速写是我的特长。尤其紧张的心情如今已经缓和不少,我参考着真澄找到的豚鼠参考图片,只花了二十来分钟就完成了绘制。真澄似乎十分满意这张画,注视良久。

    “令人羡慕啊,真希望我也能画得这样好。”

    “只要勤加练习。和你不一样,我是以前专门学习过的。”

    真澄点了下头,但是没有回话。之后我和他交换了line。他的头像是一只站在红色背景上的纯白的鸟,像是油画,笔触温柔,有点常玉的风格。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图。

    这天我回家较晚,因为留在图书馆看了一会儿小说,忘记了时间,离开学校时天几乎黑下来了。想要感受不强烈的晚风,所以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

    隐约间,我开始觉得有什么我一直以来忽略了的东西。在途径那座必经的石桥时,我不经意地望向天空,映入眼帘的是明亮的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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