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河底水鬼
转眼间到了八月,盛夏烈日如灼,铄石流金,姜府沁园小院内,却是一片悠然清净之景。
原本地处偏僻的沁园,如今倒成了姜府最雅致最气派的地方。
沁园新修了兰亭水榭,水榭四周以半幅青竹帘掩映,将炙热的空气阻隔开来。
而水榭之外种有兰草以驱蚊虫,青石匝道两旁绿树成荫,密密匝匝的绿叶间,坠着一簇簇青绿色的花骨朵以及白玉玲珑的栀子花。
柔风吹过,飘香十里。
姜令妩伤已痊愈,她一身天青色轻如雾谷的罗衫,梳着松松散散的发髻,有些魂不守舍地望着西南方。
她所望的地方便是临湘城,裴行舟此刻所在之地。
近半年来临湘城饱受旱灾之苦,朝廷赈灾又不及时,一时间流民四起,时有打家劫舍之事发生,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可当地官员依旧脑满肥肠,德不配位!他们不想着要如何赈灾,反而算计着要如何盘剥失而复得的赈灾银!
官吏贪墨、财政不明、暴民四起。
就在这种极度混乱中,裴行舟接手了临湘城这个烂摊子。
一月前,他与沈厉微服临湘城,只以吏部中人自称,当地官员见他风流倜傥年纪又轻,只以为是哪家高门子弟走个过场罢了。
于是,临湘城知府齐文友为他们接风洗尘,叫了一水儿的姑娘宴席作陪,裴行舟倒也不推辞,笑着谢过,只不过心下却透着万分讽刺。
灾民遍地如蝼蚁,接风宴上鹅掌与翅肚可谓样样都齐。
齐文友见裴行舟对美人来者不拒,于是满脸谄媚虚情假意,妄想着攀附京官飞黄腾达!
来之前裴行舟便将临湘城摸了个底,这齐文友是个黑心肝的东西,朝廷分拨数千斤赈灾粮,他竟敢中饱私囊克扣了一半的粮草,囤积居奇高价出卖!
而公库之中那所剩无几的粮草自然是不够,于是他暗中下令,每日施粥都是一小把大米,混着两把泥,再将野草根子切得细碎,发到灾民手里的粥,压根就捞不出几粒米。
那些个手有余钱的乡绅也还好,只是苦了这穷苦百姓,卖儿卖女苦不堪言!
于是,当裴行舟与问及赈灾粮如何分配一事时,宴席上诸位大人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
这贼眉鼠眼的齐文友,谄媚地笑着敬了一杯酒。
“裴大人,咱们今日不谈公事,只谈风月。”
裴行舟指骨缓缓捏起酒盏,薄唇轻启:“好一个只谈风月。”
谁也没想到,前一秒还是纨绔小郎君,下一秒蓦然睁眼时,便成了令小儿啼止的玉面修罗!
齐文友被裴行舟一刀斩首!狗官脖间血迹零零点点洒落在宴席之上,吓得一众美人花容失色。
这突如其来的杀意吓得宴席众人瑟瑟发抖,只得磕头求饶。
一顿接风宴,亦是这些贪官污吏的断头饭。
裴行舟雷霆手段严惩囤积居奇的奸商,斩首示众百平息民怨;他亲自遴选官员,不论出身只论才干,洗涤官场污浊之气;对待暴民软硬兼施,如此数管齐下,仅用一月时间,终于稳定了临湘城混乱不堪的时局。
姜令妩大致算了算时间,原来她与裴行舟已经有四十余天没有见过面了。
她眸间微微黯然,也不知他公务繁忙之时,是不是会忘记用膳。
午时三刻,沁园小院的花窗准时传来三长一短的敲击声,是暗卫玄凝。
玄凝恭敬地行了礼,他腰杆站定,将手中精致的紫檀食匣放于窗前,余光却不自觉地追随梳着双环髻的水粉色背影。
小喜今日身着水粉色暗花绸,一下下正修剪着花枝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格外认真盯着花骨朵。
忽然她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看清来人是谁后,她随即放下手中剪子,瞪圆了杏眼,恶狠狠地朝玄凝翻了一个白眼。
玄凝竟罕见地弯了嘴角,笑容一瞬而逝,随即恢复成往日端肃模样。
“姜姑娘今日冰已送到,玄凝告退。”
姜令妩却唤住他,“等一下!王爷在那边一切可好吗?”
玄凝站直了身体,恭敬答道:
“回禀姜姑娘,王爷在临湘城赈济一切安好,不日便可返程。”
听到返程二字,姜令妩眸光微微闪动,她颔首笑道:
“多谢玄凝暗卫每日送冰。”
这时一旁的小喜却开口说道了,她一脸嫌弃没好气嘟囔道:
“谢什么呀,本就是他该做的!”
玄凝依旧神情淡然。
“是,小喜姑娘说得对,这本是卑职该做的事。”
一语毕,黑沉沉的眼眸朝着小喜淡淡扫了一眼,只是眸光温柔似水,然后又迅速收回。
玄凝恭敬地道了声告退,一瞬间便又飞身至檐上,没有了踪迹。
姜令妩瞧着两人反应,心念一动,“我瞧着,你对玄凝意见大着呢!”
小喜此时却慌张起来,急急反驳道,“我就是瞧不上他冷冰冰的样子!好似谁都欠他钱似的!”
一语言毕,她似愤慨地补充道,“他还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人!”
“哦,他是个怎么不知恩图报的人呢?”
姜令妩语气促狭,乌亮的眼眸中是止不住的打趣之色。
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喜脸上飞起了红霞,她有些窘迫地垂下头,无处安放的小手把玩着衣角。
“反正反正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姜令妩见她面色通红,一副害臊的模样,倒也不再打趣了。
她打开玄凝送来的食匣,里面用棉布裹的是冒着寒气的碎冰,还有一封信。
姜令妩拂过泛着凉意的信,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两句话:
“知你苦夏,唯冰解忧。”
姜令妩忍不住唇角勾起。
她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碎冰,又盛了一大碗荔枝膏水,最后浇上一层薄薄的蜜渍果酱。
这碗冰镇荔枝膏水,红里透冰,瞧着就舒心解乏!
小喜捧着一盏冰镇荔枝膏水,一口接一口咕咚咕咚灌下肚,还不忘说道:
“小姐!这冰镇过的荔枝膏水,果真是格外甜呢!”
姜令妩纤白如壁的手指,从茶盏中舀了一勺冒着细微寒气的膏水,细细递至唇畔。
一瞬间,冰冰凉凉清清爽爽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嗯,的确挺甜。
小喜跟似馋猫似的,吃得高兴笑弯了眼睛,她笑盈盈地说道:
“小姐!这清河王果然是个大好人!日日给咱们送冰!”
姜令妩噙着着浅浅的笑意,“你如今倒吃人嘴软,倒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小喜浑然不在意嘻嘻一笑,“谁给我们好吃的,谁就是好人!”
吃完了荔枝膏水,姜令妩只觉得浑身舒心,她斜靠美人榻上纳凉,打了个哈欠,好似一副慵慵懒懒的美人画像。
午后暑气渐盛,窗外声声蝉鸣,绕过金陵城的青瓦古树,来回萦响。
就在姜令妩昏昏欲睡之际,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小跑而来。
李知书鼻尖沁出薄汗,对她眨着眼睛,甚是娇俏可爱:
“卿卿,咱们金陵城又出稀罕事了!!!”
姜令妩困意朦胧,她懒懒掀起眼皮:
“今日又怎么了?谁家的小猫下了一窝仔?”
自打李知书同沈厉“分道扬镳”后,她便日日钻茶馆,处处打听闲话八卦,聊以浇愁。
比如广云楼的花魁姑娘被人八抬花轿迎娶入门啦,又或者是张家媳妇生了个三胞胎的大胖小子,再不济就是卖豆腐的老陈家的狸花猫,生了一大窝黑白条纹猫,这一类云云总总。
李知书樱桃小口撅起,显然很不满姜令妩对自己的敷衍,她双手叉腰道:
“都不是!这次是真的稀罕事!谢老爷在寿宴上失踪了!”
听到这个名字,姜令妩来了几分兴致,“谢老爷,哪个谢老爷?”
“就是咱们金陵城大善人谢坤鹏!谢老爷!”
提起谢坤鹏谢老爷,金陵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虽居金陵城首富之位,却治家尚俭,平日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竹布长褂。
只因谢老爷胸怀仁义之心,多年来一直行善积德,大部□□价都用在捐物捐资之上!
前些年许多地方遭了灾,有不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稚童,谢老爷发誓要“必使道路无啼饥之童“。
于是他自掏腰包,兴办金陵城慈幼堂,安置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在慈幼堂中,男童七岁进学堂,女童八岁习绣花,及笄后再安排婚配之事。
谢老爷曾提过,要将自己的悉数身价全部赠给慈幼堂!
就这样一个顶顶大好人,却在自己寿宴上失踪了,可不离奇的很!
听到这话姜令妩不困了,连忙问道:“府中人可报官了吗?”
李知书似小松鼠,捧着一小块糯米糕津津有味吃了起来,两嘴都被塞得鼓鼓的。
“报了呀!不然我怎么从茶馆里听说这个消息!就是他家义子谢惊尘报的官!”
姜令妩略一思忖,便问道:“谢老爷失踪了多久,府中人可曾收到勒索信?”
李知书撅着嘴巴摇摇头,“如今失踪都快七八天了!没听说有勒索信呐!”
姜令妩眸光一沉,心道一声坏了!只怕这位金陵城大善人是凶多吉少了!
李知书吃完了糕点,又喝了一盏凉茶,她瞧着水榭外眉眼一弯。
“天气这般热,咱们去秦淮河畔玩玩水吧?”
姜令妩有些哑然失笑,都知道天气这般热,怎么还闹得要出门。
可李知书上前拽出姜令妩的手,眨巴眨巴着杏眼,满脸委委屈屈道:
“再过几日,我就回黑风寨了,你就陪我出去再玩一会嘛!”
姜令妩颇为无奈地揉着眉心,只得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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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烈日炎炎,可金陵城各大街道十分繁闹,临街设店飞檐翘角,店门口还有各色推车小贩,随处可闻吆喝叫卖声。
姜令妩与李知书路过南城墙,此处异常喧闹,众人正对着榜上所书议论纷纷。
两人凑道跟前,才发现原来是城墙上张贴了皇榜,内容正是裴行舟所拟定的《大盛律疏议》。
一个挑着扁担的汉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他朝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爽朗问道:
“兄弟俺不识字!你给俺念念这皇榜上说的啥?”
“唷!这可是大好事一桩!这皇榜是说,以后朝廷要严打拐子啦!人拐子要被抄家杀头!买家要被处以黥刑,判流放三千里!”
“呵!还有这种好事!要是早些颁布就好了,俺们村之前也被拐了几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爹娘哭得眼睛都瞎了,真是造孽哟!”
“就是就是!拐子跟那些买家们都该统统抓起来下大牢!”
围观的百姓都在拍手叫好,姜令妩有些感慨,多亏了裴行舟重新拟定法案,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秦淮河上飘着几艘风月楼的花船,船夫摇着篙橹溅起无数小水滴,散落满河波光粼粼。
不远处,几名老翁摇着蒲扇,拎起鱼竿走向拱桥边,而拱桥之下,是一群光着膀子的孩童,正在浅水处嬉戏玩闹。
一个小儿趁人不注意,竟从河边缓缓游至河中心,他还不忘畅快地呼唤着同伴:
“你们快来这里,水都冰冰凉的!”
一个颇为年长的少年忍不住高喊道,“阿明,你快点回来!那边水太深了很危险!”
其他同伴也附和道:“阿明!你快回来!”
叫阿明的少年置若罔闻,他依旧游向河中心,却忍不住嗤笑道:
“一群胆小鬼!”
就在这时,阿明只觉得脚下一阵抽筋,他顿时在水里挣扎起来,用力拍打着水面,大声呼唤着:
“救命啊!救命!”
好在秦淮河畔行人众多,有热心肠的人一头扎入河中,很快将呛水的阿明救起!
待阿明悠然转醒,他却煞白着脸,惊慌失措地对着人群大喊大叫:
“有水鬼!是水鬼缠了我是脚!这水下有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