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围猎
皇家围猎场设在京城之外。
先帝在时,早年出征落下病根,本不爱走动,况且每每打猎之时,都比不过一旁随行的武官王侯,听着这群比他猎得多之人的恭维话语,他听多了只觉心烦,于是就更不爱来此游玩。太子在时,仅是理政便占了九成心力,无暇出门,围猎场便渐渐失宠,荒废下去了。
自打谢微登基后,围猎场管得就没从前那么严格了。寻常的皇亲国戚或有军功的将领,只要不是必须上朝的日子,都可以带着家眷来此处踏青打猎,围猎场逐渐热闹起来,有了□□在时的风光。
谢微这回喊了几个朝廷命官,以及一些亲贵重臣。既然喊了宁国公主,为了端水,自然也拉上了闷在府里许久不见人的楚王。
宁国公主夫妇两个看上去似乎不和睦,一人骑着一匹马,勉强算是并肩而行,偶尔会说上两句闲话,驸马的表情还是冷的。不过,毕竟已经成亲了好些时候,过了新婚燕尔的好日子,互相看不顺眼了也算正常。
谢微心里依旧有些忧虑,可他又不好掺和夫妻两个的事,管多了倒让他像个八婆。
只能偶尔在驸马递上来的折子里,稍微提点两句,平时再添点赏赐,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深意,早些要个孩子添喜气,再不成,多多包含公主的任性也好。
添喜气这方面,楚王就不需要人提点了。他府上除却王妃以外,另有两个侧妃和七八个妾室,孩子一个接一个的,下崽一样生。
太后偏偏喜欢得不行,一箱一箱的赏赐从她宫里抬出去,同样,劝皇帝早点绵延子嗣的话,也一句又一句地绕到皇帝耳朵跟前。
烦得谢微恨不得托张宜做个楚王模样的棉花娃娃,天天往上边扎针。
不远处的前方,谢微的御马身边围了好几匹马,一群人有说有笑的。
谢微捏着根箭,用箭尾的羽毛戳了戳尹汉宁的小白马:“你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想起要来围猎场了,不是不会射箭吗?小时候要你扎个马步,跟夺你命一样。”
“谁说我不会。”尹汉宁愤愤不平地抓起一支箭来,装模作样地架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拉起来,又控制不住地颤抖,最后箭矢轻飘飘地飞出去,落在一个深深的草丛里,不见了踪影。
叶子苏在一旁悠悠道:“嗯,不错,尹老弟这猎蚂蚁的手艺愈发精湛了。”
一群人哄笑起来。
唯有最后方慢悠悠骑马的楚王看上去孤独寂寞,没人愿意去搭理。
但他的神色,似乎并不那么落魄。他的嘴角,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诡异地弯了起来。
谢微,我就不信,你一会儿还能笑出来。
皇帝总觉得身边有一股奇奇怪怪的香味,但一留心,却又找不出是谁身上的味道。
保不齐是叶子苏身上沾了些许他娘子的脂粉气,方才帮我整理了一下箭筒,所以染上了。
他闻了一闻,还是觉得这味道若隐若现,似乎就在自己身边。
张宜骑着马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谢微甚至不太敢回头,怕他闻见这股子味道,引起误会,兴许会吃上那么一点醋。
张宜见身后的臣子们都渐渐远了,才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骑马赶到皇帝身边,两人并肩而行,一齐追前方只顾逃窜的野鹿。
瞧见皇帝眼神躲躲闪闪的,似乎不太敢回过头来,他一猜就明白,于是道:“陛下,臣这边闻到了些许栀子花的香气,想着这日子正好是此花的花期,真是美妙,您闻到了吗。”
“原来你喜欢栀子花?”谢微这才放下心去,扭脸过来看着张宜:“还以为你最是欣赏梅花,原来还有别的爱好。”
“臣喜欢梅花的高洁,也喜欢栀子,说到底,各花入各眼,每人都有每人的喜好。”
谢微话题一转:“那你觉得,我今天能猎下那头鹿吗?”
“能。”
“这么相信我?”
“臣一直信陛下。”
谢微抿唇一笑,决心倍增,两腿一夹马腹,飞快地冲了出去。
张宜紧随其后,同样也观察起四周的景况,他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甚少来此。此地林木交夹,大致一扫,压根分不清哪是哪,树又生得那样高,几乎不见天日,就怕万一迷个路,他自己还好,要是连累皇帝也出不去,罪过就大了。
他仔细留下记号,再追着皇帝往林中深处去。
谢微在前方,总算摸透了鹿的逃跑方向,深吸一口气撑起长弓,架上一支箭,瞄准那鹿的要害,屏住呼吸。
紧要关头,他的手不免有些颤抖。箭飞出去的那一瞬间,谢微心道不好,恐怕不能一击毙命,而似乎是他运气爆棚,那只鹿突然往左扭了一下,箭刃正正好好地往左偏了一点点,非常漂亮标准地结束了小鹿的生命,不徒添一丝痛苦。
谢微喜不支持,翻身下马而去,一只手轻轻摸上鹿的脊背,入手一片毛绒绒,仍是温暖。
张宜见状也走来,道:“陛下技艺十分精湛。”
谢微这时才从捕猎的强盛欲望中回过神来,一扭头,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臣子们都不见了,身边只有张宜,不过这样也好。
“等回去摆庆功宴,一定要好好在汉宁跟小虎面前炫耀,他俩什么时候猎过鹿?”
“丹阳侯也没猎过鹿?”
“他那个性子,能不杀生就不杀生,折了翅膀意外飞进他家的麻雀,让他见了,都得好好敷伤药静养着。”谢微捏了捏小鹿柔软的耳朵:“我一直都觉得,他如果不是将门世家,做个医者也是不错的。”
张宜点点头。
“哎,那你会不会觉得,我猎了无辜的鹿,其实不太好,是滥杀生?”
张宜沉吟一会儿,抚摸着鹿的皮毛,慢慢地说:“我认为,人各有命,动物也是一样的。养在深山里的鹿,就算不被陛下猎走,也有可能会被狼群和猛虎叼走就好像人一样,我不来做陛下的侍卫,也会被命运带来见陛下;陛下当初不受先帝器重,就算不是太子,也会被命运安排登基;李大人被拦住不让参加考试,也会遇上几个帮助他成为状元的人。”
“所以我认识你,是因为命?”
“是的。”
“我们命中注定?”
“是的。”
“那怎么可以浪费这等缘分。”谢微轻轻拉住张宜放在身侧的手,抬眼去看他闪躲的眼睛:“命运安排你来见我,恰恰说明,你其实”
张宜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谢微心中一空,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张宜便‘嘘’了一声,按着谢微的身子往下伏,两人几乎是趴在草丛中,华贵的干净衣裳与泥土亲密接触。
谢微着急去看他,张宜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一面四处观察,一面轻轻做口型:有狼。
狼?
谢微偷偷往外看,果真瞧见了几道泛着白光的东西,就在不远处。仅露出的眼睛就有四五双,那么没露出来的呢?
停在一边的马匹明显躁动不安起来,慌张地四处看去,似乎发现自己已经身入狼群,恐难活命。
“不对,他们没有盯着鹿。”张宜一把将谢微按了下去,对着他耳朵道:“是那股香味。”
马匹受惊飞掠出去,几下子不见了踪影,消失在隐秘的丛林之中,而其后,紧紧跟着几匹野狼,几乎化作一道道残影,展开了捕杀。
张宜神情紧张地凑到谢微脖颈间,闻了一闻,发现味道并没有在他身上残留多少,于是稍稍松了口气。
两人保持着姿势趴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终于等到附近一丝动静都没有,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是谁要害我?”谢微从开始就一直皱着眉头:“在朕的马上涂了吸引狼群的香料,所图为何?”
“所图为何?你说所图为何。将接触过陛下御马的人全部关进天牢,挨个严刑拷打,就不信有人嘴比石头还硬!”
张宜不淡定了,在一旁边想边绕来绕去,表情难看至极,他越想越气,照着一旁的树又踹又打,整个人似乎疯了。
“等我知道那人是谁,要将他挫骨扬灰!”
“哎,行了行了。”谢微不心疼树,但心疼他捶树时拳头上落下的伤,赶紧两手环住他的腰,生拉硬拽地把他拖了回来,着急看他的拳头,已经出血了。
谢微一下子很无语。
张宜被他使最大力气抱住,动弹不得。
最后,谢微叹了口气。
“天色已晚,早点回去,这些事儿以后再说。”
太阳早就落山了,树林里几乎一丝亮光也找不到,两人顺着直觉往前走路,试图碰碰运气,但皇帝身上的运气早在之前猎鹿的时候用光了,走了半天,都只是回到原地。
张宜又试图寻找起自己留下的记号,但天色黑成这副德行,他几乎看不见皇帝了,借着那点月光,压根没用,只能从他脖子上戴的那块玉的反光来找人,脸都看不清楚,更别提树上那匆匆留下的痕迹了。
俩人一屁股坐在鹿旁边,很是头疼。
肚子更是开始‘咕噜噜’起来,啃都啃了,抱也抱了,老夫老妻似的,也不会互相嘲笑这个。
其实脚边就有鲜活的食材,可此时生火也无工具,俩人压根没想到会沦落至此,于是什么都没带,两个人加起来,除了饰品和武器,其他什么也没有。
张宜想了一想,道:“晚上林里湿气重,又有风,恐生起病,你穿上我的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