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练字
万大掌柜好不容易跟官府有了交情,砸了那么多银子,总要有点用处。上回他哥哥在妓馆打伤了人,跟京兆尹打了个招呼,一番颠倒黑白,这事儿就过去了,还得到了补偿。
他想,这一次,应该也能让这帮刁民尝尝苦头,不说补偿,起码也要把那个说话的小倌舌头割下来。
万掌柜缩在京兆尹身后,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是如何被从楼梯上踹了下来,是如何被恶仆欺压打骂,全然不提自己恶语相向和强行插队的事。
“没事儿老弟,本官一定为你做主。”京兆尹越听越气愤:“本官倒要看看,这作乱的人能有多大的谱,敢在京城闹这事儿!!”
上到二楼,一拐弯。
正瞧见往下走的一行人。
京兆尹大惊之下,一把搀住了红木扶手。
映入眼帘的是:禁军统帅丹阳侯,陛下亲信尹舍人,新提拔上去的一等带刀侍卫张大人
还有还有
京兆尹的腿突然有些软。
还有当朝陛下。
京兆尹颤抖着半天不敢抬头,给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用手指着谢微。他扭过头来,表情有些不易察觉的畏惧:“你确定,抢你包房的人,是这位?”
万掌柜十分笃定:“就是这几个小兔崽子。”
京兆尹抖了一下。
他用余光瞥到,谢微的面色虽说平和,但眼神极冷,杀气重重,他一个没站直,就吓跪了,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掌柜在他身后一愣,吓得歪倒在地上。
谢微轻轻一笑,俯下身子,拍了拍京兆尹顶在头上的小官帽,再拍了拍他颤抖的小肩膀,温声细语面如春风:“没想到周大人饭点儿也上着班,还亲自受理民众报案,真是勤劳。”
京兆尹周大人跪成一团不敢动:“不敢不敢,陛下大中午还与几位大人出来体察民情,陛下辛苦了!”
“朕哪有你辛苦。”
“还是陛下最辛苦!”
谢微再拍了拍他的肩,就走下楼梯,踏出门去。
万掌柜与周大人一并缩成一团。张宜路过的时候,还动了动腰间的长刀,吓得周大人往旁边死命地挪动。
崔令仪直到上了马车,她才反应过来,大逆不道地指着谢微的鼻尖,震惊极了:“啥?你是皇帝?”
谢微笑吟吟地道:“怎么样啊,有没有觉得,为了那个人渣选择逃离选秀是一种遗憾?”
“这个倒没有。”
谢微:
崔令仪:“不过你刚才真帅啊!”
“客气客气。”
“我之前还以为皇帝是个大怂包,没想到这么有魄力!不畏强权哎!”
谢微:“不用加上前头那句。”
他心想:我好像就是强权吧。
背后,尹汉宁笑趴在崔卫国身上,扶都扶不起来,挨了谢微好一阵子的大白眼。
回宫的路上,张宜手下的暗探行动迅速,已经拿到了万大掌柜和绸缎庄的所有资料:“这个万掌柜宴请的,是尹太尉麾下掌管西南驻军的将军,今年回京述职,正好与尹大人和叶公子所提的走私玉石一事吻合。”
谢微一边翻看资料,一边问:“你俩怎么知道他走私玉石。”
叶子苏:“这事儿一直是个暗路子,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我在京城混得开,什么宴会都参加,一帮男人喝着酒,很多事情就捅出来了。”
谢微对最后一句话表示些许赞同。
“你呢?”谢微头也不抬。
尹汉宁洋洋得意,翘了个二郎腿,大咧咧地揽着崔卫国的肩:“我在承乾街卖字,能知道不少新鲜事呢。”
“嗯,很好。”谢微翻了一页,纸张哗啦啦响:“这事儿交给你主理了。恰巧你跟尹家有大仇,你料理起来也不会留情面。”
尹汉宁讪讪地收回翘出去的腿:“哈哈,我要是主理这个,明天陛下就见不着我的人了。”
谢微抬眼轻轻一笑,酒足饭饱后的他,表情放松极了,义正言辞道:“等你死了,朕会亲自写长信张贴天下,以言语上谴责尹太尉的。”
“不跟你扯了,这事儿才不是最当务之急的。”尹汉宁摇摇头,一脸正色道:“您有没有觉得,如今这个天下,似乎阶层顺序颠倒了起来。”
勾起了谢微的兴趣:“细说。”
“祖皇帝当初为了休养生息,也为了民间各行各业迅速发展,下了道颇有弊端的圣旨,减免许多商人的赋税,那几年可能危害不大,可如今看来,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百姓日常起居生活。”
谢微点点头:“我记得,还把一部分铸币权,和一部分盐铁经营权拱手让了出去,只每年收一定比例的银子做租金。可跟那些东西的油水比,还是少了些。”
尹汉宁面色沉重,一想到这些,就能回忆起当初在尹家亲眼目睹的惨状,许许多多被尹太尉钻圣旨空子侵占田产的农户,因求告无门,也没钱赎回田地,最终活活饿死。
他道:“这些事,若早几年不解决,可能就愈演愈烈,最后百姓以金钱为尊,就愈发难以收场了。”
“有理。”
第二日,谢微照例在御书房批奏折。
说是批奏折,实际也是在借机练字,逮着能多批几句的折子,就疯狂掺水,能多写几笔就写几笔。
皇帝自幼一直沉迷于书法。
但他自认为写的不好,照着字帖练,总是差点意思。
此时,就有个臣子在一旁恭维他,说他的笔法天下独有,再者世上从来无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子,自然就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字,又言陛下的字与前朝大家左先生的字有几分相似便足矣,叫他放宽心。
瞧见谢微隐隐压抑住的嘴角,这个臣子又急忙补充:皇帝陛下的神圣墨宝也是十分稀罕宝贵的,他格外欣赏,还想求两张谢微随意写就的纸张来,要带回去裱在书房里,妄图做个传家宝用。
这番话狠狠地哄妥帖了谢微那颗略有些虚荣的心。他一直想被人夸奖,夸什么都好,可是又怕是虚假的恭维,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所以一般有人夸他,他就谨慎地信一半,或者信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
此臣子恭维皇帝恭维的很是上道,谢微就略有些飘飘然地抽了十几张废纸来供他回去传家,非常开心地目送走这个他甚至不记得姓名的臣子,再欣喜无比地打开桌案最上面的一份折子。
哦,是尹汉宁的。
尹汉宁当初被先帝点成探花,就是因为这一手漂亮至极的字,规整标致之中,还略带凌厉之风,清秀中又不失豪放,属于世上罕有,叫谢微等人十分佩服。
当日在太学时,尹汉宁的每一份作业都被张贴在告示栏上供人欣赏效仿,夫子称这才是我朝最有出息的字,特地重重嘱咐了尹大才子的好友——崔卫国与谢微两个,并且生怕烂泥扶不上墙,为他们二人量身打造了一套完美的练字作业。
而这些东西,都不包含在每日需完成的作业之中。谢微与崔卫国两个倒霉催的冤大头,一个的字有“死蛇挂树”之风,一个的字仿“石压□□”之态,叫夫子十分为难,为难之下,更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二人每日辛辛苦苦编凑完作业后,还要另行加练字体,一个月交上去的字帖,足足堆满了一辆小板车。谢微更是苦上加苦,除却应付这些繁杂的东西,时不时的还要被当时的皇后揪去抄佛经。
后来,实在受不了折磨的崔卫国,瞪着血红的双眼与谢微一通合计后,想着若是不能解决灾难,不如就解决灾难的根源,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给尹汉宁一闷棍,再把他捆起来装进麻布袋子里,顺着护城河飘出去算了,能飘到哪地,就为他起名为哪地的居士。
不过谋害大计自然没有机会实施。因为尹汉宁日日被他俩怨恨无比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慌,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是否与此二人有杀父夺妻之仇,为防自己走夜路被暗算,干脆出了个招。
于是某一天夜里,老丹阳侯的幼子练武之时突然扭伤,二皇子殿下突然被狗咬伤,恰巧两人伤的地方还都是至关重要的右臂。此后,夫子便去祸害其他人了。
不过,当时两个太学的风云人物受伤之事迅速传开不少人前来围观慰问,先太子还给二人送了许多上好的伤药。尹汉宁就在这个时刻,故意模仿谢微用左手夹面条的样子,又学崔卫国用左手舞剑的窘态,边学边笑,乐得合不拢嘴。
没过一会儿,他就挨了报应。三人走到荒凉的小道上之后,崔卫国突然发作,一只手轻松地死死按住他,叫文弱的尹某动弹不得,谢微见机行事,狠狠地在他的右手上留了一圈实实在在的牙印。
如今,看着这般标致的字,谢微佩服之余,还有点酸涩。
他的字一出,自己练了一下午的字,就显得什么也不是了。
一下子,谢微的心哇凉哇凉,同时,还在内心深处发出了疑问。
若是我能写出他这样好的字,会不会就有人也给我塞荷包?丢手帕?砸果子?夸我长得好,夸我文采高?
张宜会不会,对我更加喜欢?
谢微搁下折子,抬眼偷偷瞄了一下小侍卫。
小侍卫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处,似乎是在思考人生。
谢微捧着脸,凝望着他宽厚的背影。玄色布衣,内里穿着厚实的软甲,寻常刀兵不可破,
如果没记错,小侍卫的背上也有伤疤,那天夜里他看得清清楚楚,光裸的上半身,胸前有疤,腰间也有疤
有多少,是为了保护我而留下的?谢微这么一想,感觉心口突然隐隐作痛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一样,上不去下不来。
无论如何,将来决不能让他再受伤。
“陛下,户部尚书到了。”
张宜突然转过身子,望向愣神中的谢微,拱手道。
谢微回过神来,远远瞧着张宜的眼睛,又变回黑色的瞳仁了,似乎那日变为赤红,只维持了一点点时间。
他轻咳两声,正事还要办,迅速调整好表情后,正儿八经地道:“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