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禁闭
尹汉宁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白。
再然后,他轻而易举地遮掩过去,像往常提及此事那样,随意扯了一句回话。“不记得了。”
“你真的忘记了吗?”
“我不知道。”
“哥哥,我为你保密,你也要守口如瓶,决不能把山逵子供出去。”
尹汉宁垂眼,看着小丫头红通通的眼眶和几乎没有血色的娇嫩脸庞,用消瘦的小胳膊死死抱住自己,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其实我已经为你找到了全天下牵红线最稳的一个媒人,你能否嫁给你的山逵子哥哥,其实一多半要看他的态度。”
人生充满了大起大落,这可是近期以来唯一一件好事情了,尹佳期瞪大了水润润的眼睛,急忙问:“他的态度是?”
尹汉宁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都看不清他。”
马车终于停在了尹府门口,尹佳期依依不舍地告别二哥哥,走下马车,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直到视线内再也看不到马车的影子,她才转身,攥紧了拳头走进尹府。
没等多久,一个下人赶过来福了福身子:“小姐,太尉有请。”
尹佳期心头不住地乱跳,一听到‘太尉’两个字,她几乎要呼吸不畅了,声音也略有些掩饰不住的颤抖:“我刚刚从外头回来,身上沾染了饭菜味,不能回房里换一件衣服吗?”
那下人腿一软,干脆跪在了小姐脚边:“您还是快去见太尉大人吧,迟了一步,奴才的人头就要保不住了。”
尹佳期只得一步一步走到了前厅中。
刚走进屋内,闻见一股清冷的淡香,她的神经下意识紧绷,缩在衣服下的拳头也尽数攥了起来,几乎掐得自己手心出血。她阿娘和乳母消失的那天,尹府上下都是这个味道,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尹太尉为了掩饰血腥味,特地点的熏香。
不要怕,尹佳期,你不要怕。
太尉坐在椅子上,扫了一眼低着头的女儿,问:“去哪了?”
“醉仙楼。”
“谁送你回来的?”
“二哥哥。”
太尉冷哼一声,吓得尹佳期止不住地抖:“那小子还活着呢?”
屋内静悄悄。
尹佳期鼓足了勇气,深吸一口气,问:“爹爹,您能告诉我,母亲去哪里了吗?”
“你的嫡母好好活着呢。”
“您您知道我问的是我阿娘。”
“问这个做什么?不是说过了,只要你听你姑姑的话进宫,省亲的时候,你就可以再见她一面。”
尹佳期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
“爹爹,二哥哥的阿娘去了哪里呢?”
尹太尉扬眉,瞪了她一眼:“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她死了吗?”
“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尹佳期在袖中死死攥住拳头,她被衣袖遮盖的手臂上,满是青紫,还有用鞭子打出来的痕迹,已经留了血痂。
她忍住哭腔:“如果我也失去了利用价值,是不是会和她们一样,永远消失?”
“放肆!”尹太尉狠狠砸了一只茶盏在她脚边:“尹汉宁那小杂种就教你这样和父亲顶嘴吗?”
尹佳期不敢与之对视,只得闭上眼睛大声喊道:“二哥哥他不是杂种!我也不是杂种,我有阿娘,我阿娘作为卫国公的妹妹,为你登上太尉宝座付出了多少,你自己不清楚吗?”
“住嘴!一介庶女,就算是卫国公的妹妹又能怎样?”尹太尉站了起来,勃然大怒的他,恶狠狠地指着女儿的脑门喝道:“甄武早就死了,甄家也已经倒了!流落在江南一带,像个笑话一样,我如今都为当初娶了你娘而感到羞愧难当!”
下一刻,他快步走到尹佳期面前,抡圆了胳膊扇了她一耳光,一下子把她打在了地上,手臂压在了破碎的瓷片上,一些细碎的瓷片深深扎进了未愈合的伤口。
尹佳期泫然若泣,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却还是死死咬紧了牙关,绝对不要在这个男人面前哭出来。
一旁的下人,压根没有敢上前扶起小姐的,他们忘不了,上一个扶起小姐的人,是什么样的下场。
“从今往后,不准去静园,也不准再去见尹汉宁,在选秀开始之前,给老子呆在府里闭门思过!”
皇帝看着眼前皇后派人传来的纸条子,上面写着:我已尽力周旋,但选秀日期还是定在了十五天后,你麻溜想办法。
谢微随手把纸条丢进了炭火盆里,继续以一种极其悠闲的姿势,瘫在椅子上看小人书。
他看起来不急,实际上已经急疯了,他知道自己心里最想要什么,也知道最不想要什么。可惜,要是皇帝自己真有那个胆量,其实干脆可以霸王硬上弓。但谢微是什么人?怂人,自幼伏低做小的皇次子,不受人待见的第二计划,早就养成了绝对不能勉强别人的性子。
况且,他若真是那种暴君的料子,其实干脆可以不管张宜到底什么态度,强硬地纳了拉倒。偏偏他死心眼,不止要人,还想要那颗心,想要琴瑟和鸣,想要举案齐眉。
世间爱恨有许多,可是相爱实在是一件不大容易凑得来的事。就算莫名其妙病愈之后得到了天赐的洞察能力,却也依旧读不懂小侍卫那颗钢铁浇筑的心。
今天的奏折已经处理完了,谢微好不容易得来一个相对比较清闲的夜晚,打算躺在龙床上,趁着没人能管他,抓紧时间使劲看小人书。
当初被太后与诸位老师看管的日子里,唯一可以慰藉他心灵的,就只有话本子和小人书了。他打小就没什么自由可言,想看点与学习和佛法无关的东西放松心情,都得拜托同窗尹汉宁和崔卫国,十分受限。
而当一个自小缺乏玩乐的孩子长大后,便会变本加厉地沉浸在其中,只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还有心灵上的缺失。
是个人心里都藏有叛逆之心,而谢微被各方敲打成老实本分不争不抢后,这深深压抑住的叛逆则更为严重,以前长辈不让干什么,他就偏干什么,不让出宫,不让藏小人书,不让乱吃民间的食物而现在,他终于是大周之主,万万人之上。
皇帝总是仿佛能看到,小时候那个瘦弱苍白的谢微,站在自己身边,拽着自己的腰带,用希冀的目光望着自己,如同一道过往的影子。他怎么忍心让自己再一次失望呢。
不过,皇帝依然时刻谨记不能把个人爱好放在工作之上,否则本末倒置于国并无好处。但今天办完了事,还是可以小小地放纵一下。
谢微躺在床上看书,张宜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为他守着,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这本书的内容十分老套,但是格外吸引人,一只年幼的小白狐被猎户从虎口下救出,小白狐从此记下了猎户的眼神,后来恰逢机缘,在山中修炼千年,出山后,与猎户的转世再次相遇,二人经历重重磨难后喜结连理,结尾还生了两个娃,这俩娃一个做了宰相,另一个娶了皇后的妹妹。
谢微认为,这类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路数,特别合理,也特别奇妙,属于命运的伟大安排,完完全全就是他自己的想法,所以几乎所有搜罗来的话本子,都写着类似的情节,他倒也看不腻。
看久了眼睛有点酸,他合上书,冲着小侍卫招招手。
张宜顺从地走过来。
“如果能活上千年,你最想做什么?”
张宜眼眸低垂,此刻秋水无波,仿佛毫无涟漪。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我早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没人知道。”
他忽地转头看向谢微,眼中又是那种我从未理解的悲伤和深沉。
谢微多想看透他的心思,可每一次的自我揣测,似乎都没有猜对。
皇帝的小侍卫有他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选择背负的山川河流,一桩一桩沉重地压在他的背上,使他想要挺直身板,也做不到。
谢微曾以为自己肩负着一整个国家的命运,已经足够沉重,却不能明白,张宜到底藏了什么心思,竟比他得天独厚般的怨恨与沉痛还要深。
他不想说,谢微就不问。
老叶说过,这样的数值十分罕见,几乎在人世间不可见。难不成他真是个天上落下来的神仙,活了上千年,历经千载岁月,所以看我们这帮凡人,都觉得无趣和低俗吗,所以才有那样沉重的目光吗。
谢微不忍再看他那样的表情,只得再勾勾手指,硬扯着张宜往床边一坐。
他直勾勾地盯着小侍卫的眼睛,道:“这神鬼传说,真是太吓人了,我有些怕,能躲进你怀里吗?”
张宜睫毛猛地一颤,慌张地站起身子,又跑了。
跑的时候太过匆忙,不慎撞到了桌角,也不晓得疼不疼。
谢微:
皇帝起了个大早,又是一个不用上早朝的日子。他胡乱洗了一把脸,坐在床边愣神。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来,想起那桩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搅乱选秀的进度。他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快不够大,决定去找尹汉宁商议商议。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静园,管家却说,他家老爷也是起了一个大早,刚用完早膳就变没影儿,不知道跑哪去了。
谢微算了算日子,立刻心领神会,让张宜驾着马车往承乾街走。
尹汉宁在承乾街的住处,不光是提供给尹佳期偷偷瞄屠户的场地,也是他自己的秘密基地。他除了上早朝和处理公务外,就一周分出来好些个时辰去这边卖字,嘴上说着是为了体察民情与民同甘共苦,实际上是避开一切繁杂琐事来这里专程练字,还有欣赏古书古画,一欣赏就什么都抛诸脑后了。
这些时候,莫说宫里传他,就算是谢微亲自去静园找,也找不来人。
要让谢微说,他真是胆大包天,敢在闹市公然看从皇帝书房里坑来的书,也不怕被哪个为非作歹的偷书贼瞧见。
谢微曾问:按理说给你发的俸禄足够养活好几个静园,你自己的私产也有无数,为何这位朝廷命官非得下民间吃苦受罪?
他回答,说是为了体验做穷苦秀才的生活,顺带着旁观一下民生苦难,于国有益,于自己也有益。
得,只要他乐意,皇帝就管不着。
现如今看来,这地方不光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偷闲兴趣,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心思,若非如此,他是怎么发现他妹妹私会情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