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家
段礼等了几天,待到身体好了些便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溜出了公主府。
这几日因着天气愈发冷,李纯榴整日抱着暖炉缩在房间里懒得动弹,而且…段礼眼中寒光闪过,那个叫“怀阳”的臭男人天天进她房间,也不知道干什么。
能被李纯榴亲自带进府里,就意味着段礼不能随便动,动了的话李纯榴就会生气。
可是实在碍眼了些。
段礼摇摇头,冷着一张脸进了门。
他是出来看望父母的,李纯榴在城东有一套宅子,说是空着也是空着就把段家人送了进去,说白了算是半软禁。
段夫人已经迎了出来,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熟悉得他害怕,他远远便看见屋内热气腾腾的摆了一桌饭菜,旁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房间空荡荡的,他也空荡荡的。
“礼儿,天冷了多加衣啊。”
“最近同公主关系如何?你也别太忤逆公主,毕竟是天家人…”
“腿还痛不痛啊?”
……
关心的话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段礼也从不说烦,一个一个问题都认真回了,可是…
“父亲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他轻轻打断了段夫人的话,在屋外站定,转身直面自己的母亲。
岁月已经在这位妇人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鬓间藏不住的白发,眼角盖不住的细纹,段暄死之前这些通通都没有。
“你父亲放不下。他为官这么多年,常年带兵在外,好不容易盼到你们长大了,他清闲些在家多多陪我,可谁知暄儿…”段夫人及时住了口,不愿意再提及。
段礼被她拉住了一只手带进了屋子,母亲的温度源源不断温暖着他。
“你别怪你父亲,礼儿。”
段礼任她拉着,看起来颇为乖顺,只是另一只手却紧紧握成了拳,骨节泛白。
是啊,那是他父亲,死的人是他哥哥,他是最没资格怪别人的。但段礼偶尔也会想,如果当时死在战场的是他,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这样?
父亲不会这么伤心,以至于从他入了公主府后再也不肯见他,母亲也不会一夕之间老了那么多,整日只能在这个宅子里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还有阿榴,阿榴也不会这么艰难。如果是段暄在,她会幸福的,至少不用什么都自己抗,如果是段暄,她就有了可以信任的人。
而他永远都是多出来的、不被需要的那一个。
段礼艰难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母亲说笑了,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父亲难过,儿子不能分忧,是我不孝。”
段夫人不敢再看自己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暄儿已经去了,难道还要让活着的人一直背负着,永远过不去吗?她不是没有同自己夫君谈过,可是这两兄弟长得太像了,每看到段礼一次,该放下的又再次被提起。
“吃饭吧。今天是我亲自下厨做的你最爱吃的菜,快尝尝,一会儿该凉了。”段夫人也笑,将他按在座位上,细致地夹了菜给他。
段礼点点头抬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喉咙里腥甜的味道被他混着吃食一起咽了下去,莹白的米饭不小心沾了咸湿的水渍,入口是苦的,苦得他再也没办法对着段夫人笑出来了。
他想,再也不会了。
一顿饭,两个人都食之无味。
段礼被母亲送出了门,他独自走了一段,蓦地停下脚步听到另一户人家里传来了欢声笑语。
抬头看去,暖黄色的光印了满眼。
热烈又响亮。
又下雪了。
一点洁白沾在了他的眼睫上,段礼眨眨眼,雪花就被抖落在了脸颊上,转瞬融化成了水。
他回头,那扇名叫“家”的门关的严严实实的,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死一样的沉寂。
段礼愣愣地抹开脸上的雪水,突然开始往回拔足狂奔,寒风刀刃一样刮在他的脸上,看似不远的一段距离实际上隔了千山万水。
他没有再惊动段夫人,而是直接翻墙进了段老将军的院子。
至少最后一次,他希望父亲看看他。
可是当段礼站在门前时,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迟迟未动,直到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长长的叹息。
段礼沉默地退后,直直跪下在雪里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身离去。
他逃跑一样的离开,没有注意到那间屋子里走出了一个男人,那人挺拔的背已经开始微微佝偻了,段老将军看了一眼门前雪地上的几个坑,突然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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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里亮成一片,李纯榴今日好兴致,又请了戏班子,又请了宫中舞姬来表演,想着快过年了,今年也没剩着几日,干脆歇歇算了。
更何况现在来了个怀阳。
虽然知道这人必然和宫里有联系,但李衡之知道消息的速度着实快了些,她头一日受不了怀阳说话的语气给人为了安眠药,第二日怀阳说话就正常了。
还改了风格,倒也挺像个清俊公子的。
李纯榴歪在躺椅上把自己又往厚实的大氅里缩了缩,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她最喜欢的那张墨狐皮子的给了段礼,也不见段礼还回来,只能勉强用用其他的了。
说起段礼,今日他大概又是出去看望段家夫妇了吧。
算是雷打不动的日子,她虽然限制着段礼和段家人,但还不至于连看望父母这点自由都不给他。
春水给她重新装了一个手炉过来,李纯榴眯着眼看了眼窗外,白雪窸窸窣窣地又下了起来,天寒地冻的。
“公主若是倦了,便让她们下去吧。”怀阳适时地递了一杯热茶过来,颇为体贴地说道。
他今日穿了青色的衫子,半束发,很家常的一身,不亮眼,但长成那副模样不管怎么穿都是没人能忽视的吧。
李纯榴捏着茶杯细细看了几眼,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其实说实话段暄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温文尔雅的,甚至她都没见过他私下的样子。
或许也会慵懒些或者随意些,但她却觉得总归不是这样的,段暄永远该是鲜活的,不受困于任何一个词。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送到本宫身边来吗?”李纯榴突然问道。
怀阳微笑,一双眼弯成了月牙状,“公主觉得我我知道,那我就知道。公主要是觉得我不该知道,那我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李纯榴也笑了,把手里捏着的热茶送到了怀阳唇边,轻声细语道:“这么乖,那这杯茶赏你了。”
她吐气如兰,并没有松开茶杯,而是打算直接喂给怀阳喝,男人也顺从,只是右手微微抬起,打算逾矩地握住公主的手。
就这一刻门突然被推开了,风雪的味道盈满了整个屋子。
李纯榴偏头看去,段礼顶着一头的雪冲进来,此时被暖气一烘,全化了水打湿了他半身衣服,更不用提头发,早就在滴水了。
他抿着唇,不知道是愤怒还是茫然,只盯着李纯榴手中的茶杯,还有怀阳正欲摸上李纯榴手背的那只手。
盯得李纯榴一偏手,把整杯茶都泼了出去。
“都下去吧。本宫和驸马说几句话。”看着段礼这样,李纯榴兴致也没了,只能挥挥手把人都赶出去。
侍从们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人一走,热闹也就散了。
李纯榴坐直起来,颇为头疼的点了点太阳穴,问道:“有事?”这可怜模样的,也不知道段老将军又怎么他了。
那年段礼刚回来,带着满身的血和伤说出了“全军覆没”这几个字时便被段老将军掐着脖子按在了段家的祠堂,气急怒急之下恨不得也送段礼去见阎王。
消息传的快,她紧赶慢赶总算在陛下前面带着人把段家一家保护了起来。
她为了什么,为了拿着权利让李衡之不敢对她动手,为了知道那一战为什么会全军覆没只有段礼一个人回来。
之后便是段礼被她带进公主府,段老将军和段夫人被她送到城东的宅子软禁。
段老将军,估计和她一样不待见段礼吧。
但来自亲人的恨意,也更诛心。
“哦。”段礼如梦初醒,潦草的把额前的湿发往后撩起,露出一张干净的脸,鼻子和眼睛微红着,不知道是哭了还是被冻的。
他走出去,提进来了一个酒坛。
黄色的土陶,半截还沾了些土,但隐约可见坛身上画了几朵幼稚的粉色小花。
桃花酒。
李纯榴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初是他们三人一起埋下的,各自选了地方,她的那坛已经被她拿了出来祭给了段暄。
“喝酒吗?”段礼问道,他修长的手指抓住了酒坛的坛口,提到了两人眼前。
李纯榴直起来的身子躺了回去,乌黑的发像水一样的垂了下来,她把头饰都拿走了。
“喝。”
放纵一下又如何。
甫一打开,桃花清冽的香气就盈满了屋子。
这酒初入口是微甜的,但马上甜的那部分散去,剩下的便只有酸和苦。
最柔软粉嫩的桃花酿出来的酒却是又苦又酸的,当时他们都没有告诉她。
喝了酒,李纯榴有些热了,脸上带了几分酡红,手脚也开始不自觉地把身上盖着的大氅掀了下去。
段礼瞥了一眼,老实地给她盖了回去。
然后李纯榴又掀了。
她好像有些醉了,向来清醒的眸子此刻半眯着,带着些水雾,嘴唇也红红的,和桃花一样柔软,只是不知道如果尝一尝,味道是不是和桃花酒一样涩。
“你还不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吗?”确实是醉了,她从不喝这么多酒的,因为放纵和放任不一样,放纵是她暂时什么都不想管,放任却是她画出一个范围。
可听见这话,段礼捏着酒杯的手指肉眼可见地紧了紧,指尖甚至压出了几分惨白。
他起身,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飞快的凑近李纯榴,终于如愿的尝到了桃花的滋味。
他在这个雪夜再次看到了花开。
是甜的,像淬了毒的糖。
苦也好,甜也罢,他甘之如饴。
“我会说的。”段礼握着李纯榴垂下来的手,就这样蹲在她面前,眼里甚至带着着虔诚地看着她即便是醉了对他问出的仍然是那一个问题。
“我愿意告诉你任何事只要你想知道,但是需要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