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罚跪
冬天好像是最萧索的季节,外头刚下过雪,秃秃的枝头颤颤巍巍担着那一点洁白,风一吹就忍不住抖落。此时虽已是深夜,公主府内却还是灯火通明。
书房里,一道娇小的身影正伏在案上拿着毛笔不停书写,她只披了一件红狐狸毛的斗篷,一头乌黑的发丝如水一般铺满了后背,显得她愈发消瘦。
一旁站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内侍,此时正频频往窗外看去,连磨墨时都走了几分神。
女子终于写完了,搁下笔揉了揉自己酸疼的手腕,一张未施粉黛的脸抬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的内侍。
“屋外这么好看,本宫让你出府看个够。”
小内侍一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点小动作也能被主子看在眼里,他立刻“扑通”跪了下去不停磕头,嘴里哆哆嗦嗦喊着:“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他手脚都在颤抖,因为太过惧怕涕泪横流。其实早有传闻公主府的人若非得了恩赐,其他发配出去的不死也要脱层皮,今夜若不是鬼迷心窍收了驸马的银票他也不会来伺候公主笔墨而摊上这样的事!
可是刚刚叫出声,外边冲进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迅速指挥侍卫把小内侍拖了出去,其间那小内侍还要再喊,被中年男子扯了他的衣服塞了满嘴,拖死猪似的拖了下去。
整个过程结束得很快。
李纯榴理了理披着的衣服,自认心平气和地问道:“魏统领,段礼又去哪儿了?”平常她的笔墨伺候都是段礼来,今日也不知去哪儿了还诓骗了个可怜人来伺候她,真是造孽。
被她叫做“魏统领”的男人朝她行了一礼,犹豫地开口:“驸马去了西山。”
说完他头低得更低了,不敢看那柔弱娇小的女人一眼。
魏桥乃皇家特训出来的暗卫头领,多少年出生入死,沾了满手鲜血,自认少有会怕的人,唯独面前这女子,在他眼里比那喜怒无常的陛下还骇人几分。
李纯榴,大永长公主,今年二十又二,是大永国最尊贵的女人。因为当今的陛下,是她亲弟弟,而三年前,是年仅十九的李纯榴带着十八岁的弟弟在先皇驾崩那天全须全尾的走出寝宫,宣读圣旨奉其弟登基。
别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可魏桥作为皇家暗卫,自然是一清二楚。
那一天德仁殿的血流得跟条小河似的,血腥味冲天,而李纯榴提着剑护着陛下,手刃了自己其余十几个兄弟姊妹,面不改色。
魏桥自认做暗卫多年,杀人是家常便饭,但杀自己亲人能杀的这么干脆利落还是女人的,李纯榴是第一个,这魄力,连男子都不及她半分。
也不知之前是如何安排的这么缜密,李纯榴简直是堵在德仁殿把所有人一网打尽,连后续的铲除都省了不少力。
而陛下登基后他们这些只依附于皇室血脉的暗卫,有大半精英被派去给了这长公主,足以见陛下有多信任和看重自己这个皇姐。
从龙之功太重,哪怕长公主握了权柄后肆意妄为,也没人动得了她。
书房的门开着,此时正是冬天,可吹进来的冷风也不及长公主此刻语气的冰冷。
“把人带来,今夜本宫在此秉烛相候。”
魏桥低声应了,料想长公主是生了大气,马上退出去发了信号示意跟着驸马的人立刻把他带回来。
暗卫训练有素,不多时就把人带回来了,不,准确来说是捆回来的。
她凤眸微眯,望了望地上那从手到脚都被捆起来的男人,不禁撑着下巴点了点站在一边的暗卫。
“四个人还要用捆的才带得回来?”她语气凉薄,透着点不耐烦。
那四个被点的暗卫立刻跪地,不敢说话。
李纯榴也没看他们,站起来走到段礼身边把他的脸掰正,借着烛火仔细瞧了瞧。
魏桥看她的动作,心里一惊,暗道不好。
果然李纯榴抚过段礼的脸,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一片阴霾,她瞳色浅,生起气来时狠厉得跟冰刀似的。
此时李纯榴细白的手指点在段礼右侧脸一道微小的伤痕上,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问道:“谁划的?”
暗卫们头愈发往下低,却还是没人说话。
“不说话?魏桥!既然都不说,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此时不说以后都不用说了。”
魏桥闻言也慌忙跪了下去,拼命示意几个兄弟别犯倔。
被捆成一团一直沉默的段礼开了口,声音淡淡:“我自己划的。”
“你自己?”李纯榴站起身,先是狐疑的问了一句,随后狠狠一脚踩在了段礼右膝上。他那里有旧伤,多冬日发作,她比谁都清楚。
仅仅是那一脚,段礼就疼得脸色苍白,为了不让自己痛哼出声便死死咬在下唇上,咬了个鲜血淋漓。他疼出了一身冷汗,眼前忽白忽黑,胸闷不已。
而李纯榴并未结束,她碾着他的膝盖骨,语气森然道:“本宫再问一遍,是谁。”
一个年纪较长些的暗卫跪着上前动了了几步,把自己的刀捧了起来,诚惶诚恐:“是砍绳子时驸马有意往属下刀上蹭留下的,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李纯榴松了力道,走到那暗卫面前把刀抽出来,冰冷的刀刃上印出她的容颜,莫名带了几分冷艳。
只是下一秒,刀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入了地上那暗卫的手掌,刺了个对穿。
那暗卫刚要一声痛叫,魏桥赶忙扑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冷汗直冒:“公主!属下这就带他们下去受罚,不敢脏了公主的手。”
李纯榴把刀一扔,挥挥手放过了他们。
待人走后她拿起一直搁在桌上的药,倒了两粒在手心试图喂给段礼。
段礼把头一偏,沉默地抵抗。
“小将军,本宫不想卸了你的下巴硬塞给你吃。”她很少叫他“小将军”,因为一叫必定是两个人都不好过,她生气,所以提醒他曾经的身份来折辱他。
药到底是喂进去了,不多时药效发作,段礼便感觉大概只有能勉强撑着自己站立不倒的力气,此时怕是连提东西都做不到。
从他进公主府的那一刻起,李纯榴为了防他仗着自己一身武艺肆意妄为,便日日喂了这药给他,后来偶尔会放他几日,所以才有今天他溜出公主府的事。
段礼微微喘着气,刚才被踩的膝盖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但也好了不少,这药除了让他浑身无力,似乎还带了那么点麻痹作用。
他勉强站直,看着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的女子,眼里带着沉痛的悲哀。
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段家满门忠烈,这一代父子三人都曾立下赫赫战功,而他们两兄弟是双胞胎,有一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战场上两人被合称为“修罗面”,这一名号出来后随着他们立下战功,渐渐也就脱离父辈,有了自己的名气。
那年凯旋而归,皇帝高兴极了,在宫中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那也是他们兄弟二人第一次见到长公主李纯榴。
那时的她,是个明媚又天真的少女,真正的掌心明珠。
在他出神之际,李纯榴关了窗子,她拢紧身上的狐狸皮斗篷,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疲惫。
强势的长公主,也就面对这件事能露出一丝脆弱。
“为什么去西山?”李纯榴声音很轻,像窗外那棵快老死的树上挂着的最后一片落叶,风一吹就能让它裂成两片,彻底结束生命。
“我去拜祭我大哥。”
话音未落,李纯榴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为什么总要在我底线上试探,段礼,凭着你这张脸这身血脉,我让你娶我保你一家平安,我对你,对你段家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可你--
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踩我的底线,是你不想活了还是段家其他人不想活了?”
段礼被打得脸偏向一边,有暗红的血迹从嘴角流下,他费力地抬手擦了擦,瞥了李纯榴一眼又默默把染了血的袖子藏在身后。
她不喜欢血。
他和大哥段暄在那年宫宴时同时对长公主一见钟情,只不过后来公主喜欢上的是段暄,而他便做了他们爱情故事的配角。
若不是后来他与大哥一同出征,那一战惨烈,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活着回来,一切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陛下要降罪于段家,天下人猜忌他,只有李纯榴带着人闯进段家,眼睛红得滴血,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他的公主哭。
她拽着他的衣领,哪怕那么难过骨子里却还是那么骄傲,她说:“段礼,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知道她也在猜忌他,那样刀剑无眼的战场,去了那么多人全军覆没,凭什么,凭什么他还能活着回来。
当时段礼跪在家中祠堂,看着一瞬间老了十几岁的父母,心想,我也不会放过我自己的。
“公主,抱歉。”段礼声音干涩,只能重复对她说“抱歉”,西山上有那个人的衣冠冢,是公主立的,他偶然听见丫鬟们提起这几日她在准备去祭拜,于是忍不住也想去看看。
那是他大哥,拼了命让他活下来的大哥。
李纯榴扔了另一瓶药给他,段礼知道是擦脸上的伤的,因为他有一张同段暄一模一样的脸,李纯榴早已警告过他别动这张脸。
但段礼心里也清楚,她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只不过是思念那个人,很多时候她不那么沉溺,几乎是厌恶这张脸的,不,准确的说是厌恶他长了这么一张脸。
“外面湖上结冰了,段礼。”待他抹好药后,李纯榴悠悠开口,字句间仿佛带着冰渣,冻得人浑身一僵。
“去跪好,跪到本宫满意为止。”
今日他敢踩着她的底线去西山触碰他不配触碰的东西,李纯榴便也好好磨一磨他这性子,让他再回忆回忆被踩在脚底是什么滋味。
沙场上沾过血的人,就是带了点儿那不低头的傲气,可惜她不需要他的傲气。
他们成亲一年,陛下罢了段家所有的官职,贬为平民,若不是她出面依陛下的性子定然是全族流放。流放之路有太多弯弯绕绕,少有能活下来的。
而那一战必然有隐情,但段礼咬死不说,她查起来更是困难。这些年登上帝位后陛下也对她有了隔阂,握着权利的感觉是那样令人上瘾,曾经性命相护生死相托的姐姐最终也不过是块垫脚石。
但皇帝还不敢动她,于是只能任着她保下段家的人,把段礼带进公主府放在身边。
段礼在她身边如履薄冰,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