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映月悬梁
第二日一早，宜侬照例送药来的时候，何林意拒绝了。
“以后不用再煎药了，我的病已经好了。”
本来她就没生病，喝的这些所谓的药都只有些调理身体的功效，如今既然决定留下就没必要装病了，这药当然也不想喝了。
宜侬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以为是跟将军闹别扭，故意不喝药。她作为奴婢也不敢多劝说，悻悻然地把药先撤了下去，然后立即找人去通报赵承晋。
没等多久赵承晋就传话来说，夫人的病确实好了，今后不需要再煎药了。
宜侬心中虽然困惑，怎么也没请大夫过来瞧过，这病怎么说好就好了。可是说这话的两人都是她的主子，她也不敢有异议。
何林意接着说：“你去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夫人身体刚好，还是……”
“我心里有数，你尽管去准备就是了。”何林意打断了宜侬劝说的话，又补充了句，“你再去多取些银子，今日我有用。”
单看昨晚的情况，即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赵承晋和何林意之间有情况。宜侬跟随何林意也好些日子了，自然也看出今天她的心情极度低落，所以也不敢多说什么，乖乖退下去准备马车，但同时也找人去通报了赵承晋。满以为赵承晋肯定会劝阻，没成想传回来的话只是让她路上多注意给夫人保暖，并让厨房准备些驱寒姜茶，时刻备着等夫人回来。
何林意到芦道山农舍的时候，让宜侬和马车等在附近，她自己独自走进了农舍。
宜侬并不知道这农舍里住着小珞，也不敢多问。
屋里，小珞正坐在床边哭。
何林意担忧地问：“怎么了？”
小珞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柳姑娘……柳姑娘昨晚去了……”
何林意有一瞬间还没理解“去了”的意思，毕竟昨晚见她还是好好的。小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说：“怎么会……我昨晚还见过她。你从哪里听说的？”
小珞边哭边说：“早上去集市买菜，大家都在说这个事情。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所以就去找了小如，才知道……是真的……”
何林意一时间也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昨晚上还活生生的人今天怎么说没就没了。昨晚她还懊悔过自己曾经的自私，还想着要找机会弥补的。
小珞抽泣着说：“柳姑娘……她……她……悬梁自尽的……”
何林意心情很是复杂，见小珞哭得伤心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细细回想了昨晚柳湘儿的模样，可她素来跟柳湘儿不熟悉，根本分辨不出柳湘儿昨晚是否反常……
小珞抽泣着说：“万香楼的老妈妈……竟然连副棺木都不愿买……柳姑娘是个多好的人呀，她一直照顾我和孩子，总是让小如来给我们送东西送银子。公主，柳姑娘只是喜欢将军，从来没有非分之想的，绝不是要跟公主抢将军的。柳姑娘她是好人，她真的是好人……”
何林意深深了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别哭了，老妈妈不管，我们管。”
小珞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何林意，“公主……”
何林意语气肯定地说：“柳姑娘的后事我会处理的，你不用担心。”
其实，何林意并不是很理解柳湘儿的内心世界。昨天晚上柳湘儿用小珞引她前去万香楼是有意害她的，可是最后却并没有真的伤害她，还将小珞的落脚点告诉她。柳湘儿说她曾经派人去侮辱她，并将她卖到了万香楼，是因为最后相信不是她做的，才放了她吗？万香楼那种地方就算吃穿再好，生活也绝不会好过。被卖了一次又被卖第二次，是怎样的绝望啊……
昨天因为小珞的事情太过意外，没有顾得上细想柳湘儿的事情，现在才恍然想到柳湘儿说的那些人是谁派去的？是柳湘儿的姨娘吗？可是柳湘儿的姨娘只是贪财，将她完璧卖给万香楼不是更值钱吗？为何还要派人□□于她？这也不合情理。
小珞跪下磕头：“小珞替柳姑娘感谢公主！”
何林意收回神思，伸手将小珞扶起来，“柳姑娘救过你，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小珞赞同地点点头，深深抽了口气说，“公主，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呢？”
因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何林意在心中默默地感叹了一句，但嘴上还是安慰道：“可能这对柳姑娘来说也是种解脱吧。”
小珞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死是解脱吗？
何林意问道：“柳姑娘的遗体在万香楼？”
小珞摇摇头，“在义庄……昨晚上老妈妈就差人送到了义庄，便不理会了。”
“我先去处理柳姑娘的后事，明天再来看你。”
何林意本来带了些银两给小珞的，但眼下柳湘儿的后事更需要用银子。
小珞自觉没脸回将军府再见公主，但却一直关注着公主的情况，知道这些日子她还病着。于是连连摆手说：“公主不用再来看我。公主不是还病着吗，还是在府里好好休息。”
何林意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我没事。你照顾好自己，本来身体还没恢复好，哭伤了身体，孩子怎么办？”
小珞乖乖地点点头，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何林意今天本来还想找机会向小珞确认一下赵承晋是不是孩子的父亲。现在这个情形看来也不太合适了，还是等过几天再问吧。她又安抚了小珞几句才离开。
车夫和宜侬听到何林意要去义庄，不禁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忤逆，只好赶着车子往义庄去了。
义庄里，斑驳老旧的院墙透着森冷，只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留守着，在一间简陋的小屋子里抱着炭炉取暖，身上还披着厚厚的棉被。他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推开窗户瞧了瞧何林意主仆二人，未等她开口说话便又关上了窗。
何林意拽紧了身上的披风，瞧了瞧眼前几间大屋子，迈步往其中还透着火光的屋子走过去。
推开门，一股潮湿刺鼻的味道铺面而来，十余具尸体披着白布并排着。
小如跪在地上烧着纸钱，颤抖着肩膀哭着，就像没有听到开门声。
何林意迈步走了过去，宜侬有些害怕但还是瑟缩着跟了上去。
小如这才注意到有人靠近，抬头瞧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往火盆里扔纸钱。
何林意让宜侬把银子拿出来，蹲下来递给小如说：“这些银子你拿着，请人把她的后事办了。如果还缺什么便来将军府找我。”
小如看了看钱袋又抬眼看看她，带着哭腔问道：“你真的……没有害过我们姑娘吗？”
何林意认真地摇了摇头。
小如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姑娘是多好的人呀！她不舍得看小珞吃苦，总是让我送东西给他们。她害怕今后我也被老妈妈逼着接客，就算自己再苦也要攒下银子帮我赎身，从不让别人伤害我。姑娘比世上任何人都好……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
何林意不禁鼻头发酸，轻声地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你走了之后，大将军就来找你了。姑娘说了气话，说把你送给别的男人，将军气坏了，差点要杀了姑娘，是杨公子拦住的。将军说如果姑娘敢动你的话，就真的要杀了姑娘。姑娘明明没有伤害你，却就是不肯跟将军说实话……将军走了以后，杨公子又跟姑娘说了很多话，说当初那些人并不是你派去的……姑娘也才知道……原来杨公子早就知道……”小如顿了顿，“后来姑娘说她要沐浴休息，让我去烧水……等我回来的时候……姑娘她就……姑娘就……”
何林意这才知道，原来赵承晋去万香楼找过她。可是她明明送信给林冠宇的，赵承晋怎么会知道她去了万香楼？而且杨公子又是谁？听起来似乎和赵承晋的关系很好。可是赵承晋身边关系比较好的几个人都没有姓杨的。这个杨公子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那些人不是她派去的？这个杨公子到底知道些什么……
小如泣不成声，抽抽搭搭地说着：“姑娘说……她终究都是……终究只是别人的玩物……命不由己……姑娘说……这一辈子……活得太苦太累……若有来生……便不再做人……”
何林意只觉得心口堵得慌，鼻头不禁阵阵发酸。她暂且放下心中的疑问，将钱袋放到小如手中说：“先把柳姑娘的身后事办了，回头我再帮你赎身。你告诉我需要多少银子，我回去就准备。”
小如惊诧地望着她，一时间忘了哭，“帮我……赎身……？”
何林意坦然地对上她的眼，希望她能够信任自己所说的话：“柳姑娘不是也想着帮你赎身吗？你只管告诉我需要多少银子。”
“……五……五十两。”
“你等我。”这五十两对将军府来说还真不是件大事。
小如咬着唇，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脸色有些犹疑。她看到了何林意的真诚但又不是很敢相信，一直到昨晚之前，她都觉得这个公主是个蛇蝎心肠的人，因为害过姑娘所以暗暗恨着……
何林意站起身，望了眼罩着白布的遗体，转身走出了屋子。
天空中飘着小雪，落在地上便消融不见。她伸出手接住了一朵雪花，任它在掌心里慢慢融化，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刻她才觉得，人的生命太渺小脆弱了，飘飘荡荡，转瞬即逝，如同这雪花一样。柳湘儿从没有机会决定自己的命运，秦恪敏也没有，她恐怕也没有。有时候再抗争，最后也不过是同一条路，同一个结局。
宜侬小声地地说：“夫人，您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何林意静静地站了会儿，才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