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接下来的谈话可能会引起你的不适,如果不愿回答可以拒绝。我需要了解你对“9·29”案件的真实感受以及衍生情绪,这对于帮助你彻底摆脱它的影响有好处。尽量配合,好吗?”
李风池合上本子倾身向前,聆听的姿态以及专注的目光都让人难以抗拒。轻而缓的语气带着温柔平和,字句之间的停顿有着让人舒适的节奏。
他的交流技巧很专业,石行舟默默想着,不去做审讯可惜了。就这调调,稍有良心的嫌疑犯估计都能被他说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说。”石行舟甚至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想继续听李风池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中性的质感,不似男性低沉,也没有女性清亮,言语间带着些不明显的哑,很好听。
李风池观察了他片刻,一时没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放松姿态是怎么回事。在进行自我调整吗?
“当时在听见呼救声时,你的第一判断是有女性正在被实施暴力行为,这个判断想必得到了另外四名警员认同。在采取具体行动前,你并没有考虑可能的行动风险。关于这一点,你是否深感后悔?”
石行舟后悔了,后悔听他说话,好听的声音不一定说好听的话。
注意到他神色轻微的变化,李风池立即道:“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当时喝了酒是原因之一,但主要原因是女性被实施暴力侵害时,现场通常不会有连五名刑警都处理不了犯罪分子。我只基于大概率情况下了判断,没有考虑到极端情况。”
石行舟说到此处停了下来。他垂下眼,原本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微用了些力。
“会出现连撤离机会都没有的情况,在我预料之外。”他语气没变,但唇边抿出的线条有些僵硬。
李风池没急着接话,他觉得石行舟需要一些情绪缓冲时间。本以为只是制止一场寻常暴力事件,就算不成功也不可能无法撤离,结果却全军覆没,对于指挥者的心理打击会很高。
“我大概能想象你的心情。案卷我看过,整个行动没有违背制度规定的地方。你的判断也是在正常逻辑下做出的,就算没有喝酒,大概率你也不会做出别的判断。分析行动失败的原因不是我能做的,但至少我能确定,这不是因你的失误或错误导致。关于这一点,你认同吗?”李风池缓声说道。
石行舟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但李风池知道答案了。
——他不认同。
“你我初见时,你左手臂打着石膏。当时和你不熟没好意思问,是怎么弄伤的?”李风池状似轻松地说道,闲话家常一般,唇边带着笑。
“现在熟了?”石行舟顺着他的话反问一句,面色平静无波。
李风池顿时心里一沉。
答非所问,必然是因答案难以出口,他不是爱同人开玩笑的性子。虽有猜测,但真正了解他情况的时候,李风池还是深感棘手。
手臂上的伤是他自己弄的,石行舟已有自毁倾向。
“最后一个问题。案件发生后,你去看过那几名警员的尸体吗?”
“没有。”听见是最后一个问题,石行舟离开椅背坐起身,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就要站起来。
“坐下。”李风池语气未改,只原本温柔含笑的眼在这两个字出口时带了些杀气。
石行舟莫名顿了一下,尚未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身体却已经坐下去了。
“我知道你对于我是否能帮到你持怀疑态度,说实话我自己也并无十足把握,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你是少有的高素质刑侦人才不假,但尚不至于让督查办一再为你破例。还是说,你宁愿去内勤?”李风池语气缓缓,诚恳而认真地看着他。
“我已经很配合。”石行舟面无表情地回看他。
“包括以后的疏导治疗,都会配合吗?”李风池微微扬眉。
“会。”他答得毫不犹豫,“相对的。刑侦工作需要你配合时,也不能拒绝。”
李风池静静看了他片刻,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
“石队的脸皮能防弹吧?用我替你干活换我替你治病。这是怎样一种圣母般的神经病,我看起来像有这种大病的?”
说到底,治不治得好石行舟又不算他绩效指标,治好了以后多条路,治不好谁也扣不了他一分钱。单相情感障碍还带自毁倾向,外加尸体ptsd,治起来麻烦得要死。他还不乐意费这劲呢。
思及此,李风池抓起本子站起身就打算结束这场谈话。
“不如说说你打算怎么治疗。”石行舟坐着不动弹,略仰头看着他。
“用你能理解的语言描述,就是洗脑加脱敏。”李风池绕过茶几,往自己办公桌走去,“首先解决你因未能救助被虐杀同伴而产生的强烈愧疚感,然后循序渐进引导你接受尸体的存在,必要时可以辅以精神类药物。时间会很长,没半年不会有起色。”
石行舟顿了顿,有些意外他会答得这么坦然。
“就这样直接告诉我你的治疗方案,是督察办允许的?”
“怎么,你告我?”李风池开始敲击键盘,将刚才的谈话内容梳理过后形成报告。
石行舟默默看了他片刻,内心出现“法外狂徒”这四个字。
李风池这人是显而易见的结果导向行事风格,过程是否合规甚至是否合法他可能都不在乎,只要他认定的结果能出现就行。
既然石行舟答应了配合治疗,李风池也不能太不给面子,至少钱雪的案子得跟。
这个案子有个关键点,虽然无法补上证据链的缺陷,但给他们提供了重要推理依据。
发现钱家异常并施以援手的是钱雪的同学,张雅君。
她之所以在晚上九点去钱雪家,是因为写完作业后才发现她下午借的钱雪的数学作业被她带回自己家了。那作业本夹在较大的一本练习册里,她一时没发现。本想第二天再带给钱雪,翻开看过后发现她的作业还有几道题没写完。只能当天拿给她,第二天肯定来不及写。
当时天很黑,钱雪家院门前有一盏路灯,门没锁。张雅君推开院门后眼前漆黑一片,屋内并无灯光透出。她敲了一阵正屋的门,没有人开。于是她绕到小院背后,钱雪的窗外。
张雅君的供述是,钱雪屋内亮着台灯,窗帘未完全拉上,留了约一掌宽的缝。她从这缝中看见趴在桌上昏睡过去的钱雪。她以为她只是做功课累得睡着了,于是开始敲窗户,因钱雪未醒于是她敲的力气逐渐加大。此时,窗户被她拍得晃动起来,然后她闻到了浓郁的煤气味。
这就是现场被发现的整个过程。
石行舟反复和她确认过,张雅君很肯定地说钱雪的窗户只是松松合拢的,并未锁死。而李风池则问了许多钱雪在学校的表现,以及钱雪是否知道张雅君写作业的习惯顺序。关于后者,张雅君给出了肯定答案。她从来都是最后才做数学作业,而且在借钱雪作业参考的时候也提过,自己非常讨厌数学,可能要晚一点还给她,没想到放学后直接揣回家了。
钱雪的计划设计得很周详,从下午放学到张雅君归还作业本之间至少会有两个小时。无论钱振刚在她放学时是否处于清醒状态,都不妨碍她把开水壶放在炉子上,并打开煤气开关。
能杀死他最好,杀不死也不过就是个意外罢了,钱雪片叶不沾身。一次不成就算故技重施都不会引起多大怀疑。
没有直接物证,也没有直接人证,除了那枚突兀的指纹,再寻不到半点能证明此案与钱雪有关的证据。或者说,那枚指纹的存在反而能证明钱雪的清白。现在就算钱雪亲口认罪,都无法成为定罪的依据,还需要根据她的口供去寻找其他能相互印证的证据。公诉案中没有完整的证据链,是不会予以定罪的。
石行舟并非没有办法让钱雪说出真相,只是没意义。必须让钱雪产生认罪的迫切愿望,才有可能寻找到能相互印证的证据。这一点,恐怕只有依靠心理学的手段。
钱雪的身体检查已基本结束,再观察一周就可以出院。
李风池不敢再拖,终于来医院与她见面。
“单独谈?”石行舟蹙眉。
“嗯。”李风池淡淡应了一声,“不合规,但能解决问题。有他人在场会干扰我。”
“你要开坛做法吗?”石行舟难得说了句笑话,“审讯必须双人,且要有同性警员在场。不是为了保护她,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用。”
“你变性了?”
李风池对着洗手台后的镜子取下隐形眼镜放进盒子,然后摸出眼镜戴上。转身行过他身侧时,李风池抬眼瞥他一记,缓声说:“石队,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一眼的目光像带着蛊,隔着衣物皮肉直戳进人心肺。李风池倒是不介意向他证明一下自己的性别,就怕他消受不起。
石行舟转头看向窗外,初夏正午的阳光已有些热辣辣的。
“随你高兴。”石行舟本有点好奇他为何要换眼镜,现在也不想问了,只想李风池滚远点。
来到钱雪病房前,林沛已等在门口。石行舟示意林沛坐,让李风池自己进去。林沛诧异地看了看他俩,一时没跟上去。
看了一眼门上镶嵌的磨砂玻璃,确实看不清病房内的情况,李风池这才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