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
这一下却是触了楚山浔的逆鳞,他单手掩住薄衫,一手重重地拍了她一掌。碧树朝后翻去,重重跌在了地上。
“外头的是死了吗?还不进来把这疯妇拉走。”少年暴怒地朝外呵斥着。
纤云赶紧带了两个婆子,不由分说进了屋按住她,这些人手下动作极快,也不敢多看,当下就拉着还在哭喊的碧树朝外院去了。
穿戴齐整后,他一口恶气犹堵着,有心想直接发落了出去,却也想着到底是多年的老人了,便吩咐纤云道:“告诉庄大嫂子,将碧树带回去好生管教三月,罚没半年月例。”
见识了主子的无情后,碧树也不再多做挣扎。她被两个婆子粗手粗脚地拖行过整个院落,又悔又怕身上也痛,只得低声哀哀地哭着。过二院的时候,恰好被鹊影见着了,这阵仗着实让人吃惊。
往常这么娇俏跳脱的二等丫鬟,如今就如具尸首般被人这样粗暴地拖将出去。可见便是地位再高,丫头始终只是丫头,一旦犯了触怒主子的大忌,如此下场也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鹊影进去将庄大嫂子的来意都说与福桃儿知了,哪知她脸上却不见有甚喜色,反倒是忧心忡忡,心事重重的模样。正要去劝,厨房的卞妈妈来访。
昨儿老太太来过后,卞妈妈只是回了趟自己家,今早赶回来要交班做午膳的,却就撞着了这么件大事。
卞妈妈老道,不过三两句就看透了福桃儿心底的忧虑。本只是来瞧瞧伤势,见了她被伤成这样,也是颇为心疼她的境遇。
这是个难得的机敏懂事的好孩子,卞妈妈听她说想要出府,叹了口气便劝解道:
“这世间女子啊,除了门楣第一便是相貌第二。莫怪妈妈说句大实话,浔五爷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人物,他同一般的纨绔浮浪不同。”
福桃儿摸了摸腕子,苦笑道:“公子似极是厌恶貌丑之人。他家世、品貌、才华样样皆是人中龙凤,我这样的若真做了通房,怕不知有多少姊妹要视我为眼中钉呢。碧树姐姐的事,我是怕了。”
“这是你年轻见识浅了,妈妈与你说,这人心啊,最是异变难测。你莫以为贫苦人家的男子便一定能真心待你。公子便真的现下厌弃你,他的品行为人妈妈我还是清楚的,比起那些普通男子来,决计是良配。”
这一下也算说中了福桃儿心事,其实便是现下能离开楚府,她到底还是要寻个差使,难不成就有那天上掉下来的好郎君同她过活的?前路茫茫,可不知还有多少磨难无定候着呢。
见她低头沉吟,卞妈妈又是长叹一口,伸手将她散乱的发扶正,又补充道:“公子还小,等过两年长成了。你也莫管老太太许不许,有机会速速替他生个娃娃,依他的性子,绝不会再冷待你的。你只要本分知趣,将来正头主母来了,仗着老人的身份,也不会叫人压得太狠了去……”说罢,又瞧瞧左右无人,附耳过去,轻言了句:“咱府上如今谁人当家,可不就是有庶子女的关系。”
“妈妈玩笑了。”福桃儿万万想不到卞妈妈会突然说这个,公子才十三岁,比她还小上两岁呢。况且怎么可能,要她替楚山浔生个孩子?!若被他听了去,怕不会一箭钉穿了自个儿。福桃儿脸上青红交加,显然对这些大人的事情是听不得的。
“傻孩子……”卞妈妈想到自己当年的错失,不禁暗自唏嘘。她瞧着时候还早,也是多年无人知了,今儿应景而发,索性将从前的旧事俱说了出来。
原来卞妈妈最早是楚老太爷的丫鬟,封氏进门前,老太爷就一直想纳她。她年轻貌美不屑与人为妾,后来勉强嫁了个行商,婚后才发现丈夫抽喝嫖赌,苦日子足足过了二十载。而楚老太爷却始终只有封氏一房夫人,连纳妾都未曾有过。
“宁做英雄妾,莫为匹夫妻。这男人啊,品性才能最是要紧。你啊,真的要惜福啊。”
福桃儿听了也是唏嘘不已,难怪桂庄二位嫂嫂对这掌勺的妈妈颇为礼遇。她心里头知道年纪大的人爱追古忆今的,免不得便要代入到她身上去。可是又怎么有可比性呢,卞妈妈这样子,年轻时候定然是个美人吧。福桃儿知道她是好意,也不好顺着她回道:“多谢妈妈开解。如今我也走脱不得,一切但凭老太太和爷安排,又怎敢痴心妄想呢。”
等卞妈妈回了厨房,一旁听了半截的鹊影端了碗茶水与她,也说道:“妈妈说的良配倒是不假,你可没见,往常灾年荒年的,要捐银捐物,公子恁小个人,恨不得将压箱底的都送出去呢。”
“姐姐说的是。”福桃儿也不再多反驳的,只是暗自打定主意,全须全尾待满五年,她就出府。
往后几日间,福桃儿便同鹊影、玉露三人同宿在二院里,也无人来差遣她做活了。她渐渐终于能仰卧躺着了,也没听里头叫着回外院去住。
二院就紧靠在主子的内院一侧,福桃儿每日闲着也无事,总是帮着人做些针凿缝补。她的伤还不宜多走动,鹊影便叫着白日坐在自己塌上,也好开窗瞧瞧外头。两院临得很近,每日卯初她便会听到内院里起身出门的动静,也见着两回一个叫祁大年的汉子,好像是来教公子习武的。
这小公子年仅13,却日日能坚持早起,倒的确是同世家公子不一样。福桃儿有两次临窗见他过去,两个正好望个正着,她总是飞快地唤声‘公子安好’,便不敢再多看得躲回了窗子后头。
就算卞妈妈和鹊影都说自家主子是难得的善人,她却绝忘不了两次重罚,见了他总是要发怵。
什么英雄妾、匹夫妻的,这些俗世女儿的大好寄望都与她这般模样的无关,那些妻妾间的争斗阴私委实是骇人听闻的。如今五年之期怕是走不脱,便留下挣个银子积攒养老也好。富贵险中求嘛,心里不安的时候,福桃儿便这样偷偷自语着鼓气,也只能这般想了。
却不知,这几日她家主子的日子可不好过。楚山浔每日总要在晨昏二时中去祖母处定省一次。他素来在外人和仆从面前少言寡语,出口即是板正的言谈,却唯有在祖母面前,总是说些闲话,可谓挖空心思地要哄着她老人家。
自从那日祖母来用膳后,也不知怎么了,他再带着纤云去问安之时,老太太不是阖目养神,就是三言两语满脸冷淡地打法了孙儿。起初楚山浔还担心是不是身子不适了,到的问了桂参家的,才知道原来是心里头的芥蒂。
听说前儿三哥在外头为个要□□的清倌人同府衙里头推官的庶子争了起来,将人家少爷从二楼木梯上推了下去。那推官虽只是个正七品的,却专掌一地罪案刑狱,到了竟是在外办差的老爷亲自写了信,才没闹大了这事。
“也真是祖宗保佑,铮哥儿没真把人打坏喽。”桂参家的绘声绘色地像是见着了这场面似的,“五爷您说,咱老爷好歹也是常同京官打交道的,竟要同个推官低头。”
“他犯的事,祖母怎么像是同我置气?”楚山浔客气地讨教。
“老太太倒是同我说了两句。”桂参家的暗自偷笑,不时偷觑小公子的面色,“她怕您往后也要学那位的样儿,什么香儿粉儿的爱往院里拉,偏就是瞧不上她老人家安排的人。”
少年先是愕然,继而沉吟良久,点头回说:“您回去让祖母宽心,就说孙儿知错了。”
是以这日晌午,福桃儿伤势好多了,正在二院里帮着洒扫泼凉。水用完了,便去外院井边吊水。原本是小丫头红儿帮着一并做的,这会儿子却不知人往哪玩儿了。她瞧了瞧自己犹包着纱布的双腕,犹豫了下,还是将水桶慢慢放了下去。
可等朝上吊的时候,才升起不多,半桶水就给晃了去。手腕处传来一阵痛楚,只怕是伤口要裂了。正在要放不放之际,一只瘦削纤长的手握住了麻绳。抬头看去,竟是自家主子站在面前!
“伤好全了,就乱跑动”少年三两下就将水桶提了上来。
“多谢五爷关心,好多了。”对于主子破天荒的主动搭话,福桃儿是惊比喜大的多,她想上前接了桶,却被他挥手挡开了。
福桃儿只得惴惴地跟在他后头,朝内院里去。红儿回来的时候,正撞着两人一前一后的,公子显然是在替那胖丫头提水桶,因为从未做过粗活,一大片水责染上了他的下摆。
红儿瞧的大气都不敢出,只呆呆侍立在旁,等他们过去后,不住地朝福桃儿的背影观望。想起从前不知作了多少差遣她的事,免不得心里七上八下得跳蹿。
进了二院,楚山浔学着仆妇平日的做法,将一大通凉水泼在青砖地上。一股子沾着水气的尘土味弥散开来,院里顿时凉爽许多。他随手将木桶朝廊下一扔,回头瞧见胖丫头一脸油汗低头望地,便招手说了句:“你进来,本公子有话说。”
主屋外间,楚山浔洗净手脸,捧着纤云泡好的凉茶,靠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胖丫头。
就见她还是穿了三等丫鬟的薄麻衣,颜色浅灰不起眼。来了这儿半月,眼见的是瘦了一大圈。可还是鲁钝蠢胖的模样,尤其是她几乎淡的看不见的眉,细长无神的眼睛,看在楚山浔眼里简直丑的不似人类。有那圆润的鼻子,怎么看都像田野里的猪一般。
楚府有点品级的丫鬟多是精心挑选过的,不比寻常人家的闺女。其实福桃儿的长相放在大街上,也就是个不起眼的中下之姿,绝不至于丑到让人不适的地步。可看在锦衣玉食的楚山浔眼里,那就真的是一言难尽,惨不忍睹了。
少年脑中盘旋过祖母日常的谆谆教诲,修长手指扣了扣青瓷杯盏,强迫着自个儿对着她吩咐:“明儿往后,晨昏二时你来替换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