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埋葬
深夜,北边,积安村外围的一个树林里,三个人静静的对视着。
本来大家是熟悉的邻里、要好的乡亲、甚至他们的儿子和女儿都是他的学生,之前每次见面都说说笑笑,却在互相发现对方特殊性的这一刻显得陌生,似乎以前所有的相处都是一场“水月镜花”。
陈福生、杨铁匠和他媳妇,他们不再像往日那样见面之后还能微微一笑,反而颇有一种“剑拨弩张”的气氛。此刻,整个村子乱成一锅粥,这里反而显得格外安静。
陈福生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好。”
杨铁匠最终选择“投资”,接受与陈福生之间的“交易”。
他和他金发碧眼的媳妇淡淡的看了陈福生一眼,在空气中出现了一圈淡淡的蓝色涟漪,他们进入其中,消失不见。
……
大约三分钟后,十几个穿着黑色制服,胳膊上别着红色袖章的人出现在了这里,一片荒芜萧条看起来没有任何特殊的小树林。
刚才和队长一起去了深渊一趟的队员,在心里用一种奇异的语言默念着晦涩拗口的单词。
“起源。”
之后,他的眼神变得迷离恍惚,一条白线从积安村连到这里,可是现在,这条白线迷茫的停留在此,似乎它也不知道终点在哪儿。
他把血液滴在袖章上,所有的队友共享着他的视野。
“怎么会……因果断掉了?”
见此,他们都沉默不语。
因为涉及的层次位格太高,占卜并没有任何结果,此刻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刚才所有的预计,全都没赶得上变化。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这里,才是真正的邪神投影降生的地方,而村子里的阵法其实只是祉的部分意志,一个简单的调虎离山。”
“而这里没有任何异样,也就是说,有人提前阻止了邪神投影的降生。”
“根据西瑞尔提供的情报:这个村子最起码有一个半神,这件事大概是对方出手。可是大主教似乎很笃定地说这里的半神不会插手……还有,按理说,大主教接收到了‘神启’,有明确指示的情况下,为什么我们还是这么容易的被摆了一道,放着真正的目的地没发现,反而第一时间去了掩人耳目的变异‘千人血阵’那里?嘶~祉们之间的算计,远比我想象中复杂的多。”
到了他这个级别,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秘辛。
红色头发的特级队长短暂的思考了几秒,下达了一个简单的指令。
“大家分头行动,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别的线索。”
……
村子里,聚在一起避难的村民们还是不太敢回家。一来,他们的家大多也被砸进那道巨大的沟壑里,最起码今晚他们无家可归;二来,他们仍然因这巨大变故而惊魂未定。
这个不平常的夜晚,他们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经历了许多匪夷所思、奇异诡谲的事情:地震、巨大的天灾一样的沟壑、令人生不如死且直达心底的哭嚎、莫名其妙被肢解又莫名其妙复原、翻转的世界……劫后余生,他们都很珍惜周围所爱的人。
一个颇为英俊的被称为副主教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块儿石头上,仿佛对周围人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初步具有了免疫力。
三个队员很紧张的在他旁边站着,就连平时最折腾的小贝也安静如鸡。
摸着那条镶嵌紫色水晶的链条,他有一茬没一茬的想着。
“看来,他们还是对我有防范。不肯让我参与事关‘神启’的案子。唉,哪怕我已经是副主教也依然是个打酱油的,这些正神教会总是很排外。其实说实话,有我出手他们也能轻松很多,所以就说他们陈旧迂腐不懂变通。”
他看了一眼周围可以说最无辜可怜的村民,严肃了起来。
“这样还算和平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突然,他感觉有奇异的扭曲出现,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间。
他淡淡的看向村子的北边,似乎要看破黑夜中所有的秘密。
“真有趣,为什么之前不出手呢?”
他平静的看着在他左边站着的金发碧眼的男人。
“你们很聪明。”
三人似乎没想到会莫名其妙的受到褒奖。
“能敏锐的通过蛛丝马迹辨别出高级别研究者的存在、懂得不逞强、该跑就跑、遇到危险叫大佬、在上诉所有的基础上还善良。我很欣赏你们。”
他在心里对这个如今还很弱小的小队进行了夸赞。
“这个小女孩…很特殊啊。”
他不露痕迹的观察着小贝。
“嗯,这些个好苗子其实更适合我们登州书院,不死板。”2
……
黑乎乎的野外,陈冉游离在村子外面,天上也没有昨天那样亮的月亮。
他迫切地想找到陈福生,刚才那一系列变故发生时,陈福生都不在他的身边,他其实很害怕。
走了不知多久,他又想。
“我走了这么远,万一老爸回去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决定还是返回村子,此时,周围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
远处树林里好像传来一声十分凄厉的尖啸,久久未能散去。
他马上就跑,见识过今晚的一切,他并不敢对这些奇异诡谲的事情有任何好奇。
可是,无论他怎么跑,似乎都在原地。
大概过去一分钟的时间,他发现了其中的诡异,选择保留体力。
恍惚间,他看见了,杨源的父母。
他看见杨源的爸爸妈妈向他走过来,杨叔叔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仿佛是个人。
走近,他才真实的看见杨叔叔手里拎着的东西的全貌。
一架晶莹剔透的骨头,上面似乎还有黑色的雾气腾腾升起不愿散去。
他来不及害怕,正想开口疾呼“救命”的时候,他的爸爸微笑着从他们二人身后走了出来。
刚一看见老爸的身影,他的心就安定了几分,似乎也不怎么害怕了。
“儿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缓慢而坚定的走到陈冉身边,摸了摸陈冉的头,回过头看着夫妻二人。
“谢谢两位愿意帮我这个忙。”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选择。”
这次,后面那个金发碧眼的杨家媳妇很罕见的开口了。
其实,他们原本并不打算插手,而这次,选择冒着得罪‘天使联众’的风险换取未来陈福生的一次帮助,直觉告诉她,这场交易并不算亏。
沉默良久。
“你们想过,杨源和西亚以后该怎么办吗?”
“没。”
料到如此,不过陈福生没什么理由斥责他们,毕竟他也不算称职的父亲。
陈冉一直在陈福生身后默默观察。
手上拎着晶莹骨架的杨叔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杨源妈妈,他们似乎随时可以融入黑暗。
虽说他们以前就很冷淡,但从来不像今天这样诡异且让人胆寒。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以后,再也见不到杨叔叔他们了。”
陈冉心里想着。
……
夜,树林里。
特级队员们毫无收获,他们拥有高等级“占卜”方向研究者、中级“因果”方向研究者、高级“通时”方向研究者,都是擅长寻找线索的方向,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毫无收获。
“按理说,这毕竟涉及到‘祉’的降临,不说惊天动地也不绝至于万籁俱寂。”
“而且,为什么可以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凡走过,必留痕。只是肯定是还没有被发现……”
正在队长苦思冥想的时候,一个戴黑色镜框眼镜的男人缓缓开口。
“有没有可能,是‘历史’、‘轮回’或者‘时间’方向的研究者出手干预。”
“对,其实毫无痕迹反而最为可疑。在二十几个方向中,就连“秘密”也没办法完全地隐藏一切,只有几个方向可以做到完全掩埋。”
他沉思了一会,心里有了方向。最起码可以确定,这个村子半神的大概研究方向。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突然插手,但毕竟人的思维是最不好控制的。
“变化才是永恒不变的。”
虽然这句话,初看像是悖论。
即便很想会一会这里的半神,但野生研究者与官方研究者总是互相提防的状态。
“头疼啊。”
……
村里,被疏散的村民们仍然不敢回去。一方面,他们的家刚好在那条巨大沟壑出现的时候被毁掉了;另一方面,他们也很害怕再来几次突如其来的变故。
大部分村民仍然在家里,他们大多数人都处于惴惴不安且懵逼的状态。
西瑞尔蓝色的眼眸里露出淡淡的悲伤,有时候普通人真的很无辜,他看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美如,随即又低下头。
虽然他们也很可怜,但他们毕竟还是有选择的可怜人。
在这种悲伤与沉默中,时间过得很慢。
不知过去多久,太阳温和而坚定的撕破了夜幕。
太阳出来时,村民们的心情似乎也缓和了些。
三人小队和所谓副主教,就这样等到天亮,等着等着,十几个黑制服戴着红袖章的特级小队也回来了。
他们简单的互相致意,在眉心、左肩、右肩各点一下。
“副主教,怎么安排这些村民们?”
“嗯,反正我们教堂文职人员的岗位有欠缺,趁他们刚接触了一些秘辛,问一问有多少人有意向。剩下的人,更改这晚的记忆,让他们认为是一场普通的地震,顺便给他们留些津贴,灾后重建之类的。然后,最后处理一下那个大裂谷残留的邪性。”
这个颇为英俊的中年男人有条不紊的下达着命令。
“呵,打酱油的副主教。”
他悠哉的想着。
不过如果没有他,这里所有的村民可能都会死。也许,这里会一夜之间成为一座荒村,光是那万鬼同哭般的悲嚎就不是普通人承受的了的。
三人小队站在后面,在特级小队和副主教面前,他们反而没那么引人注目。
西瑞尔有些羡慕的看着副主教的背影。
“秘密,真好用啊。”
“前天陈余那小偷能在疯子手下保护李三小一家,打斗中周围的建筑和建筑还完好无损……十之八九是有‘秘密’方向的高级别援助。”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刺激,他隐约明白,“秘密中,一切都不会发生”的大概含义了。
……
约莫半个时辰,在积安村村长的积极号召下,所有村民都聚在一大片空地上,约莫五六百人。
这片空地,原本是十里八村唯一的书塾,却在昨天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那条巨大的裂缝仍然横贯村子,只是不再具有其他的危险性。
昨晚,陈福生带领的十几户逃亡村民们眼见了所有变故,而剩下的村民们则在家里于一无所知中经历了种种磨难。
对于所有村民来说,昨晚都是危险且不平凡的。
满脸疲惫的村长把大家聚在一起,他们都茫然而未知的看着那些神秘的人们。
杨源和西亚也在其中,他们在人群中,个子就刚到大人们的腰部。他安抚着妹妹,心里隐隐明了,他们冷漠的父母,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经历了昨晚,他本来就打算单方面放弃那俩没良心的监护人。可是,他们反而提前放弃了他们兄妹,连这种主动权也没留给他。
“西亚以后,没有父母了。”
杨源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大家好,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主要是想和大家说一些事情。”
这个颇为英俊的中年副主教一边走到人群中,一边缓缓开口。
“昨晚的一切,相信有些村民是全程目睹的,对于没有完全保护大家的财产,我深感抱歉。房子、院子、其他物品在昨晚被毁掉的农户们,一会儿可以去后方登记,我们将给予补偿。”
“所有失去的都无法挽回,但我们可以给予你们一个知道真相的机会,即:成为我们的文职人员,我们会提供培训。代价是,每年只能回家一次。”
“剩下的人,将忘记有关这场灾难的所有记忆。”
他心想:“拥有记忆,其实是你们的权利,可是我们也有义务维持秩序。在这个世界,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副主教沉默了,其实他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这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相悖。可是,这里并不是他生活的那个和平安稳的世界。
缓了缓,他接着说。
“我不会说太多,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你们可以自由选择。不懂或者疑惑的,可以询问他们,向他们报名登记、资产受毁的也可以在他们那里领取补贴。”
他指了指十几个黑色制服的队员们和一脸懵逼的三人小队。
……
“这个村子真的很大啊,一个村子竟然有五六百人。”
看着后面乌泱乌泱排队的人,小贝想起接下来的工作量就有些脑壳疼。
特级队员加上他们,一共也不到二十个人。
他们摆了几张桌子,一坐就是一上午。
领取抚慰金的。需要提供具体住址、大概损失、度日粮食缺失……然后还得占卜师挨个确认真假,以防有人浑水摸鱼。
询问问题的最多,可是碍于很多规章制度,他们没有办法详细告知一些刁钻问题的答案,只能略过。
反而,真正愿意考虑成为“文职人员”的人很少。
一方面,大多数村民都不识字,虽然可以培训;一方面,他们虽然明白眼前这些人都属于“好人”范畴。可是,害怕危险、畏惧强大是生物本能,大多数人并不愿意与他们共事;还有些人出于不愿意失去记忆的原因认真考虑了这个选项;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毕竟他们并没有失去任何一个人,只想护好现有的。
经过很久的排队,一个小男孩拉着一个女孩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我们想报名,成为文职人员。”
三人小队队长西瑞尔,看着杨源和杨西亚,有些沉默。
“你们的父母同意吗?”
“我们没有父母。”
西瑞尔并不敢轻易答应,他们几乎实锤为半神的子女,而且年龄也太小。正在他犹豫时,副主教出现在他们后面,幽幽开口。
“可以,你给他们报名就好。”
“嗯,好。”
……
忙碌的上午过去,此地已经没什么人了。
出于一种防范,他们将津贴给予村民们时,还在钱上下了一种“暗示”。如果有不是这笔钱的主人居心叵测地谋划这些救济基金,也会在下一秒忘记这种谋划。
这片空地上,还有稀稀落落的人时不时过来询问一些问题。
有一批村民留在了广场上,他们都是有意愿报名成为文职人员的。一共只有三十几个,他们将被送往西大陆寂然教堂的各城分区。
被陈福生拉着的陈冉看着人群中的杨源和西亚,突然就有了一种不舍的感觉。
杨源跑过来,向陈冉笑了笑。
“这个送你,我们每年都能回来一次呢。”
是一个银白色有繁复花纹的半脸面具。
杨源和西亚知道这短短两天发生的所有事,而陈冉和三小则被抹去了那天的所有经历。
“原来只有我们记得也是一件不开心的事情。”
此刻的杨源分外难受,但他还是表现的很阳光,他的笑容仿佛在说,一切都会好的。
他抬起头对着陈福生说。
“老师,再见。”
他和西亚向陈福生鞠了个躬,就回到了那三十几个人的队伍里。
那个颇为有威望的英俊中年男人向父子俩走来。
“西瑞尔报告里说,他们一开始怀疑这个人也是个半神。”心里飘过这个念头,他随意找了个话题,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你好啊,怎么称呼?”
“你好,我叫陈福生。”
其实,西瑞尔报告里已经记载了他的名字,他只是并不知道怎么开始聊天。
“你最近有生病吗?”
“最近,有点。”
陈冉观察着大人们的对话,他总感觉他们的对话并非浮于表面的简单粗暴。
这个被称为副主教的男人心里也是颇为震惊的,随即他大概明了眼前看似普通的男人,其实披了一个极其真实的马甲。
“不像是简单的灵魂缝合怪,更像是,融入,嘶~真大胆啊。看不出融合的时间……不害怕迷失后找不到自我嘛?”
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明明也只有一面之缘,却仿佛是多年不见的故友。
这个帅的很直接的中年男人半蹲下来摸了摸陈冉的头,还给了陈冉一颗糖,陈福生并未阻止。
……
寂然教堂的人走了大半,他们带着愿意成为他们一员的三十几个村民们离开了。
夜晚,很多失去房子的人要不简单的搭建一个、要不和别人挤一晚上……
陈冉其实不太想得清楚,母亲的尸体呢?不过他并没有问,他知道父亲会和他说的。
突然,一阵巨大的风从地上冲出来,这阵风笼罩了整个村子,范围极其广泛。它没有吹倒任何物品,但是所有的村民在感受到这阵风以后,便沉沉睡去。第二天他们就会忘记发生的所有事情,并合理化周遭的一切。
陈家,陈冉和陈福生在简单搭建的棚里坐着,再也没有熟悉的红木桌子、再也没有熟悉的北方和西房、再也没有那个简陋干净的院子、再也没有了熟悉的身影。
陈冉和陈福生并没有被这阵风影响到,甚至没有感受到这阵从地上往上吹的风。
简单的晚饭过后。
看着陈冉,陈福生苦笑着说。
“儿子,要不要,去看看你妈?”
……
深夜,他们走了很久,已经离村子很远了。
他们走到远离村子的南边的一个荒野,这里立着很多墓葬,无数立起来的长方体黑色小石碑布满了这里。
这些是很久以前代代村民的归宿,这里埋葬有前几天被“临渊者”残忍杀害的七户人家、有无数村民们的爷爷奶奶、有积安村的数代居民……还有,他的母亲,陈福生的妻子。
“自从那天睡到了下午,感觉一切都变了。先是妈妈永远醒不过来了,然后是昨天莫名其妙的厄难。”
陈福生和陈冉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面前的石碑上面,刻着一句话。
“陈福生的妻子,陈冉的母亲——宋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