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新生-第1章
brandchapter1「洛基山起义战」
秋天的洛基山除了金黄的银杏之外,最美的景观就是漫山遍野的红枫,此时栀子花却落了,嘉德妮娅穿了淡茶色的呢子连衣裙从洛基山公寓里出门,她想了想,派人把装好的一马车腌肉送到了莱茵镇北部的难民营里。
她如敏锐的虎豹般静等着时机,生活却宁静得如一湾沉眠的湖水,等她细细的米色高跟鞋踩到了洛基山墓园的大理石地砖上,一抬头,那个熟悉的人影,带着詹姆斯,出现在她面前。
她咬了咬唇,以一种自然又官话的语气,“幸会幸会,利威尔兵长。”
“装什么装?”矮矮小小的黑发男人缓缓走进,立在她面前,“你那双手,从来不该是拿枪的手。”
“乔伊的手确实不是拿枪的手。”她轻轻舒气,“但我的手是。”
“不,”他灰蓝色的眼眸深不可测,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你也不是,从来都不是。”
……
她神情不见波动,缓缓转身,正要走,年轻的近卫兵小跑着走上前来,一番耳语,那女人猛然抬头,墨绿色的眼睛里似是要放出光亮来。
“托尔,通知汤姆分队长以及杰瑞分队长,一级戒备,整顿队伍,随时待命。还有,你先去法院,我随后就到!”
“是,上校!”
她正要走,利威尔几步追上前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等等,你给我站住!不管你要做什么,最好拿你那动不动就抽风暴走的大脑多想想,能不能做,怎么去做!”
“长官,请自重!”说话间托尔已经拔枪,「咔嚓」一声是保险栓的脆响,几片金黄色的叶子落下,慢悠悠地打着旋儿掠过那个年轻人严肃的面庞,利威尔没松手,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那个着急上火的近卫兵,慢悠悠地扔出一句「滚」来。
“这是我的人,”嘉德妮娅冷冷地抽回胳膊,“利威尔兵长,军营无私情,请自重。”
……
利威尔的手停留在半空,那人的身影干脆利落地离去,消失在一片金黄的世界里,詹姆斯见状终于凑上前来,满脸目睹了一场物是人非的大戏之后的感慨。
“大哥,她变了太多了。”
“呵,”利威尔的眼神静寂如水,“随她。”
“不,大哥,她在跟你赌气,”詹姆斯轻轻摘下帽子来,“不…她像是在跟我们所有人…赌气。”
利威尔没再接话,此时秋高气爽,洛基山墓园沉寂得如同昨夜清冷的梦,两个身姿挺拔的军人淡漠地伫立在那一地孤独的金黄色里,黑发青年的眉眼处是无人可读懂的一派寂寥。
——————
「铛」「铛」「铛」
时至正午,莱茵镇政府法庭里,满脸花白胡须的老气沉沉的大法官安东尼奥,用他那布满皱纹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木锤,听众席上聚集着三三两两嫌这日子太闲的一官半职的男男女女,有人甚至抱着辣炒黄豆嘎吱嘎吱看戏,不过此次的主角令观众咂舌———偌大的大厅中央站着一个一脸淡漠的不出十一二岁的黑发小姑娘,两手被手铐铐在身前。小姑娘身边是个右手缠着绷带的贼眉鼠眼的青年宪兵,两撇细细的小胡子以及那双充血的红眼睛倒是成了本案的最大的看点。
“安东尼奥大人———大人呐———我是不懂这种事情怎么还要被巡警团捧上了法庭!这…这分明是这小贱人嚣张跋扈!区区难民竟然为了多吃一口面包就要砍伤我的手———”
“你撒谎!”一旁的棕发碧眼的男孩子早就喊破了嗓子,“你个骗子!明明是你先耍流氓对三笠动手动脚!利昂,你这种禽兽不配做宪兵!不配———”
“艾伦!先别冲动!艾伦———”
“肃静!”安东尼奥猛砸了一下木锤,而后却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个看客在等这哈欠打完之际已经嚼碎了十几颗黄豆,众人都在等他这一哈欠过后引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然而没有,一个哈欠后却又连着另一个哈欠。
“要我看,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发了疯,哪儿用得着这么个阵仗来审案?!”宪兵团某个小长官不耐烦地掰了掰手指,“我说——托尔小弟,这丫头跟巡警团有个什么不得了的关系,非要占用安东尼奥先生宝贵的时间?!”
托尔没理他,以标准的军姿站得笔笔直直,忽听一声大门响,那个女人没带一个人就那么大步走了进来,她身着黑底白栀子花纹饰的巡警团高级军官制服,黑色长发在脑后干净利落,肤若凝脂唇色鲜红,冷冷的气场里透露着一种视觉攻击性的美感。
众看客肃然,那人的手指轻轻拂过三笠的手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长官!”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突然挤眉弄眼地开了口,“长官——您不知道啊,您看我这手———”
“你闭嘴,我在问她。”嘉德妮娅冷冷地回身,“孩子,你说,大声一些,我们都听着。”
三笠抬了抬眼睛,漆黑的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沉寂,“姑姑,他趁与难民发放物资的时候,故意让男人一队女人一队,然后趁机猥亵女性,我…我就……”
“好了,你不要说了,三笠,你知不知道,你犯了罪!”
这一句话回荡在弯顶法庭的每一个角落里,看客们纷纷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托尔表情却无变化,衣服里的怀表在嘀嗒作响。
三笠没有做声,只是直直盯着那个副团长。
“像这种垃圾罪人,你竟然只砍下了他的手指——丫头,你应该——”
刀光闪过,动作快到让任何人都未看清,嘉德妮娅收刀入鞘,“你应该直接砍下他的脑袋!”
话音刚落,利昂人头落地。
「砰」得一声,那颗黑黑的人头慢慢滚到观众席上,颈血喷了一地,众人先是一愣神,随后人群里爆发出各式各样的尖叫,刚刚还一脸挑衅的宪兵队长终于着急忙慌地举起了枪,“你…你竟然在法庭上…”
话音未落,旁席上所有宪兵一并举枪,老法官吓得颤颤悠悠地藏到了大木桌下,托尔一个箭步跳到大厅中央,“保护上校!”
「刷」「刷」「刷」一众巡警也纷纷拔枪对峙,嘉德妮娅不慌不忙地擦擦刀刃上的血,「咔嚓」砍断了三笠的手铐,艾伦和爱尔敏不顾周围一圈黑压压的枪口,赶忙冲上前去围在三笠身旁,那女人把刀扔到地上,一声冷笑,“这位分队长,本上校代替法律惩治凶手是行事太急了些,不过在下今天还有任务在身,没时间撕扯这其中因由,那就先告辞,等这位长官拿到了追查令,我在洛基山公寓里静候!”
倒霉的宪兵分队长额头上流下了豆大的汗珠,嘉德妮娅挥了挥手,一众巡警先收起枪来,托尔一直怒目而视,一行人跟着长官不慌不忙地离开了大厅,没有一个宪兵敢多动弹一下,一屋子人眼睁睁地看着那群黑衣巡警从容离开,安东尼奥老头手脚冰凉,良久才从桌子下慢悠悠地爬了出来拼命砸了好几下木锤,“巡…巡警团副团长藐视法庭——快——快去政厅领追查令咳咳咳咳!”
——————(致敬《巴霍巴利王》)
枪械,战马,白色的布巾,一队队巡警正紧锣密鼓地将一箱箱贴着白色军队封条的集装箱搬上搬下,时至傍晚,利威尔倒是不着急,从从容容地接过詹姆斯递上的茶杯来,正遇到满头是汗的托尔来树下寻他,“长官,我们借一步说话!”
詹姆斯适时地回避,利威尔放下茶杯,“有话快讲,还是你有什么秘密命令?”
“嘉德妮娅上校策划今晚起兵。”托尔把一条白色长巾递到利威尔面前,“利威尔兵长的位置就在上校身旁,起兵时我们部队右臂缠白色长巾,兵长,请您二十分钟后去地下室取兵器。”
“就这些?”利威尔没有伸手去接,“你就是专程为我送条白布来?”
托尔望了望四周,却又走进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上校密令,此次起义原则上只伤人不取人性命,兵长您也应注意。”
“嘁,打仗哪儿有不杀人的?”利威尔一声冷笑,“果真是女人家策划的游戏,你们上校不懂这种拖泥带水有一天会要了她的命么?”
“话不能这样讲,”托尔的手指渐渐握紧,“事情分寸,上校心里清晰如明镜,利威尔兵长只需服从命令便是!”言罢,托尔放下白巾,转身就要走,却突然止步,又回过头来,“兵长,不管其他士兵怎样,上校她是不想让你手染鲜血,我希望你能明白。”
一只翠色的鸟从银杏上惊起,窜入万里无云的长空里。
“你的全名是什么?”利威尔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托尔微微一愣,随即开口,“托尔哈顿,巡警团伍德上校一级近卫兼助手。”
然后谁都没再说话,那条白色长巾丝质轻薄,利威尔的眼眸一直落在那个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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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莱茵镇中央广场的大钟声已经敲响,嘉德妮娅右臂缠着白色长巾稳步踏上了点兵台,今日洛基山的傍晚并不静谧,利威尔站在她身后,目光一直停留在这个女人纤细的身影上。
台下是整整齐齐的士兵列成一队一队,这些士兵多是些玛丽亚之壁难民的子弟,他们的眼神里燃烧着对王政的怒火,这些年轻人身上陪着整整齐齐的「黑云十六代」手|枪,弹药背在身上,听托尔一字一句地宣读《人权宣言》,右臂的白巾在风中飘扬。
“今日的事情,想必诸位都听说了。”嘉德妮娅的声音清脆却悠扬,“如今宪兵团已经腐败黑暗至了如此程度,竟然纵容士兵猥亵难民儿女!今天我动手杀了那恶人,可是谁知道明天,那些坏人会不会把罪恶之手,伸到我们的家人兄弟姐妹头上!”
“我们都是壁神的儿女,我们为什么要被那些酒囊饭袋踩到脚下?!为什么那帮猪猡可以肆无忌惮地欺侮同胞?!没错———就是他们,就是如今的宪兵团迷惑了国王!就是他们蒙上了壁神的眼睛来践踏女神的儿女来践踏我们!勇士们,来睁开眼睛看看四周———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墙壁女神是我们的母亲,可将你们的父母兄弟送上远征的战场是女神的指令吗?!让我们的同胞儿女饱受欺侮是女神的指令吗?!———都不是!壁神是慈爱的,她对墙内的我们一视同仁,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是平等的!国王也好,平民也好!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灵魂,在女神面前,都是平等而自由的!”
「平等」与「自由」是整个队伍的鸡血,一时间人心沸腾,呼声震天,嘉德妮娅举枪冲着天空,“为自由平等而战!”
“为自由平等而战!”
一时间喊声震天响,嘉德妮娅的眼神无波无澜,「砰」「砰」「砰」三声枪响过后,那女人一声令下,“各分队听令!谁先在政厅上插上我军军旗,赏金币一千!军衔跃升三级!”
山下是刚刚拿着追查令的宪兵团小分队,只见乌压压一群人声鼎沸,为首女军官银|枪战马,一枪把那倒霉军官炸下马来,随后喊杀声震天,利威尔的马步紧跟在嘉德身后,手里反提着的双刃闪着凛凛寒光。马蹄声伴着血光闪过,那女人的眼神微微一斜。
太好了。
利威尔心里竟然有些松了一口气,她刚才那一枪明显避开了要害,她在确定那个滚落下马的敌人是否还活着,她还没有变成那种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战争军官。他稍微定了定神,将注意力汇入那千军万马的节奏里。
——————
莱茵镇的宪兵数目本就很少,这种边陲小镇,就算派探马去王都报信也是要需要很久,埃尔文在心中暗暗感叹这个女人的聪明之处,这次起义简直精妙到恰到好处,在莱茵镇的驻扎兵团分支以及调查兵团总部都选择抄手不管的情形下,仅凭那不足两百人的宪兵队伍,简直是螳臂当车,现在,黑衣起义兵已经包围了王政厅,镇长等官员们紧闭了王政大楼的大门,独角兽宪兵团军旗还飘扬在房顶上。
“上校,强攻吗?!”托尔在嘉德妮娅耳边讨要命令,那女人抬了抬眼睛看看这个教堂式的古朴建筑,天刚刚黑尽,庄严而肃穆的高大建筑里没有半点儿火光,静悄悄一片死寂。
她转了转目光,看了看夜幕下的中心广场,托尔年轻的面颊上沾着泥土灰尘,这一路从山上冲下来锐不可挡,此时士气正盛,每个年轻士兵的眼神里都氤氲着分分秒秒的胜者气息。
“强攻吧。”利威尔悄无声息地放出一句话来,“早就没有回头路了,这个时候还犹豫做什么?”
她手中的枪握得更紧了些,蓦地,突然回马,“小伙子们———莱茵镇的王政厅将成为我们第一个根据地的议事中心!现在我需要你们撞开这一道道铁门!去活捉里面所有的敌人!去把我们的栀子军旗插到最上方!为了自由与平等——”
“为了自由!为了平等!”
“为了自由!为了平等!”
“为了自由!为了平等!”
士兵们的怒吼声,枪声,马蹄声,沉重的木石砸碎在古老建筑物上的声音,各路声响混在一起,战场从来都是男人们的天下,于今嘉德妮娅终于感到了不适,她的视线在这不绝于耳的噪声中一遍遍模糊,仿佛四周的一切都是一场不断回放不断开演的古老中世纪电影镜头,她使劲晃了晃大脑,一旁的利威尔在目睹那高大建筑不断滚落的破碎砖石后,而后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又晃了晃脑袋,眼见着厚重的门在怒吼声中被撞出一道道裂痕,在她没有察觉到的几层楼高的黑暗窗口上,一支箭对准了她,那尖头的尖锐处在月光下一闪,「嗖」得一声划破了空气,可那箭却没像预料的那样穿过她的头颅,墨绿色的披风划过,嘉德妮娅被重重地扑到地上,取而代之的是那箭头深深插进了砖石地里。
“上校!”托尔急得大喊。
利威尔抬眼看了看那个窗口,那人影缩了进去,他眉头一皱,明明落地时他像保护易碎的蛋壳一样替她承受了大部分冲击,她却如失了神般愣愣地开始闭紧双眼。
“喂,你睡什么睡?!”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摇晃她,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门被攻破了,杀红了眼的起义兵一拥而入,原先守门的宪兵的尸体被几百双脚毫不留情地踏过,很快就变得残破,利威尔的眼神被那坨模糊的血肉吸住了一下,终于把嘉德妮娅一把抱了起来,翻身上了马背。
“看你领的这些小鬼——都是些动不动就发狂的混蛋,嘁,屁事不懂。”只有呼呼的风声知道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领头的睡觉,小鬼们玩命,真没见过这个打法——臭女人,既然玩都玩不起,还硬上什么战场!”
世界先是喧闹了许久,而后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等到王政厅里插满了黑底栀子军旗,带头的汤姆分队长抹了抹脸的血,“上校呢?!”
“上校受伤了!”托尔马上接上,“上校已经被送去医治了!”
众人先是静了静,后来又被喧闹的兴奋的声音取代,托尔向来通透,“上校留了话——弟兄们先把这政厅清出来建成咱自己的地方!等明天,她给我们摆酒宴庆功!”
“好!”
众人纷纷叫好,开始落脚歇息,为伤员包扎伤口,十几个战俘都是昔日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也只好灰头土脸地不断哀求这些小伙子们,这年是846年,这场突如而来的起义最终以漂亮的成功告终,可惜嘉德妮娅在胜利前突然昏厥没能亲自指挥战后的夜晚,不出一夜,兵变的消息的就会传到王城,等待起义军的将是一场又一场恶战。
后来艾尔迪亚的史书上,这晚的兵变多被称为「洛基山起义战」,被称为自由党反抗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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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第2章
brandchapter2「这一生梦沉沉寂寥如海」
我本就是一个嗜睡而又多梦的女生,每次长梦乍醒,梦里的光华尚未褪尽,迷迷蒙蒙尚未清醒时我的意识总会跟不上视野———我会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现在,梦里是一片空旷的寂寥,我又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微妙的疑问,一股从灵魂中升腾而起,在梦境里经久不休的压抑感不断徘徊,我努力地试图睁开眼睛,我似乎看到我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病床头,红肿的眼睛直愣愣地望向窗外——我似乎看到张伟,那个男人憔悴了很多,看来他从未原谅过自己——
“醒了?还是在装睡?”
传入耳朵里的是清冷的声线,母亲的身影、张伟的身影却又突然间扭曲在一起,化为朦胧的光点,渐渐消散在迷茫的梦境里。
我睁开眼睛,是中世纪风格的朴素病房,利威尔拿着茶杯依靠在窗口。
上校、起兵、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一拥而上,我的头还在发昏,我揉揉太阳穴,慢慢倚靠在了床头上。
“我昏迷了多久?”
“不到二十个小时。”那人饮下一口热茶,“恰好错过了你们所谓的庆功宴,你那托尔可是因此忙疯了。”
……
我平复了下气息就要下床,他眉头微蹙,“你是急着要去做什么?我看,外面那帮家伙,离了你也没什么,别把自己看太重了,战场是厮杀汉搏命的地方,你一个女人家,这次又当场睡了过去,也不想想,以后谁敢信你?”
“你闭嘴!”我突然没控制住自己就那么喊了出来,这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巡警团,是我一手写下了《人权宣言》,是我一遍遍告诉他们自由与平等———可我只是个女人,我在沙场上立稳脚都是勉强,军队里我的威信不足马文波特曼万分之一,我又怎会不懂。
“呵,还是那么憋不住。”利威尔细长的眼神里带着微微的轻视,“有那么个空架子,暗地里却还是没什么长进,是吧,嘉德妮娅「上校」?”
“你可以走了。”我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宣泄自己的立场,“洛基山一战结束,你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利威尔兵长,后会有期。”
果不其然,他愣了半秒,我没再出声,穿好衣服就要晃晃悠悠地出门,身后却被粗暴地一扯,我整个人的后背都狠狠地撞到了冰凉的墙壁上。他的脸在我面前被放大,每一根发丝的轮廓都清清楚楚,我本就没有气力的双手被他牢牢地压制在了头顶,动弹不得。
“你放手!”我在喊,我不想去看他的眼睛,他另一只手却硬生生地把我的脸扳正,逼我去直视他。
“你放手啊…”
“喂,臭女人,我让你回答我,”低沉的声音飘入我的耳畔,我无处躲闪,他的眼神里氤氲着不知名的光,“你回答我,你有多恨我?”
我有多恨他…
林栀,你恨他吗?!我的老天,我什么时候恨过他……这一年里,我忍着疼痛,忍着屈辱,艰难地一个人慢慢变强,是的,我每晚都会想起他,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我会为他那份对于我的冷漠心寒不已,我做梦都要变强,我甚至幻想去颐指气使地命令他,可是我什么时候恨过他?!不应该是他恨我才对吗?
“我不恨你。”我终于敢直视着他,不卑不亢地告诉他,尽管每每想起我扮演乔伊的那段日子总会让我无地自容,尽管我客居他乡,尽管我曾目睹他有多心疼这个所谓妹妹,可我还是想告诉他,他是自从我踏入这个世界以来第一个对我好也是我唯一一个爱上的人,在王都的孤独日子里直到现在我都在感激他——可我还是没说出口,我只是重复了那句话,“利威尔,我不恨你,从来没有。”
……
制住我的双手的力气松了,他眼神里的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下来,我贴着墙壁,缓缓滑落到地面,他转身,我的的双手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空气里是一阵吓人的沉默。许久,我终于忍不住了,“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垃圾吧?”我慢慢站起身子,“我瞒了你那那么久——我装作自己是乔伊……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这次起兵,是马文在军团之间的关系和我的安危两个方面来考虑才让我去找你做近卫,这跟我们的个人恩怨,没有关系。”
一秒,两秒,他没有转身,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紧了紧了衣服就要推开门离去,突然间身后的他又开了口。
“你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臭女人。”
……
这句「自以为是」又是什么意思?我没再转身,径直离开,就这样,再见面时我成为了他口中那个一成不变的「臭女人」,我也再也没有称呼他为大哥,他于我而言,完完全全变成了「利威尔兵长」。
——————
调查兵团的壁外活动安排因这次突如其来的起兵不得不延后,等利威尔到团长办公室报备时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埃尔文正在抽着雪茄,在昏沉沉的灯光下翻阅快要摞到天花板的文件。他头也没抬,只是说了句「请坐」。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埃尔文见利威尔没出声,扯过张纸页来披着衣服站起了身子,“你和那个所谓嘉德妮娅上校一起上了宪兵团的悬赏通缉令,她的头值三千金币,而你的头只值五百……看看吧,但愿这种落差不会为你造成什么困扰。”
利威尔淡淡地瞥了眼那张纸,“嘁,王政那帮蠢猪有空印通缉令却连一支像样的军队都调动不起来,整个王国说不准会让一个能在战场上打瞌睡的臭女人拿下,真是屎一样的历史。”
埃尔文没有当即回话,灯光如豆,他淡淡地吐出一口烟圈来。
“所以呢,你什么打算?”利威尔偏过脸去问他。
“我能有什么打算。”埃尔文耸了耸肩膀,“任谁都能看出来我是脚踏两条船,若是最后王政不行了,我就拿着这协议去巡警团把那些壁外调查的资金装备统统讨来,若是马文最后要倒台,我大不了出兵帮王政几把,抵了现在袖手旁观的罪,顺便把你从这条通缉令上揪下来,继续为壁外的巨人效劳。”
“呵,还真是压榨。”利威尔自嘲地翘起了腿,却换得埃尔文压低了视角,“怎么?你还想过若是日后成了战犯我便能放过你?这是不太可能的现实,尊敬的士官长。”
利威尔在这种湖蓝色的目光下有了微微的窒息感,他是地下街出身,从来不太晓得这些高层权贵们如何弄权,如今也是被他见识了一把———这就是在这乱世里有兵权在手的微妙之处,他知道,眼前这个大个子会救他的,这是他们长期以来所建立的一种神奇的友谊,不似那几个大人物之间的博弈,埃尔文对他而言是可以信任的。
他稍稍平稳了下气息,把酝酿了几秒的话终于吐露了出来,“埃尔文,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带着我的班留在巡警团。”
埃尔文微微蹙了蹙眉头,他停了几秒,“你真决定了?你就那么笃定那个女人会赢?”
“我不笃定。”他挑起了自己细细的长眉,“但你说过,哪怕是输了,你也能出手保得住你的部下,不是么?”
“……”那团长有些无奈地长长地舒上一口气,“但愿这是你在站在一个「士兵」的立场上为我们军团所作出的决策,而不是为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冲昏了头脑。”
“埃尔文!”
“够了,我在这里,并且听懂了你什么意思。”他把烟头摁灭,利落地丢进废纸篓里,“你去吧,尽量活着回来就好,人类还需要你,你不会忘吧?”
月光如水,洋洋洒洒地在淡米色的窗帘上铺开一层薄辉,利威尔出门,把那一室的烛光关在身后,他突然立住了脚,回身,对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回应了一个心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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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的头竟然能值三千金币。”我自嘲地把报纸放回桌子上,“托尔,你说我日后出门可不得带上个头盔?以防哪个穷急眼的家伙来打我脑袋的主意?”
“噫!上校不要这样打趣,”托尔细心地把一份份文件收好,“对了上校,「头盔」是什么?”
……“这个,咳咳…托尔,你去楼下看看皮克西斯司令的马车到了没有!”
“是,上校!”
等托尔转身出门,我有些汗颜地摇了摇头,在这个时代里我终于领会到了「终极孤独」的奥义,哪怕是穿上这身军装坐拥「副团长」的职位,也从没有一个人能和我真正对上话来,可尽管如此我早已无路可还乡,我不知道究竟是何种意念支撑我捱过这三百多个寂寥漫长的夜晚。
嗯,我在宣泄我的怒火,我在反抗这个时代。
我也在拼命努力变强,我享受每个忙碌而充实向周边环境去掠夺的日子,我曾在心里憋着一股劲,我要让利威尔看看,那个被他轻视的女人有多大的尊严与韧性,可现如今我自认为早就还清了因乔伊而欠他的债,平平和和地站到他面前,可自我转身而走的时刻我却还是难过———这种难过说不出口,我想见他,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
等回过神来,那个光光头的和蔼司令已经一个人推门进到了我的办公室里,我急忙立起身子,“舅…舅舅,您快坐!”
他却没落座,端正了身子望向窗外,良久,才回我一句话来。
“丫头,这次听说你受伤了,看来伤得不算严重,也令老夫松了一口气。”
……
我默默走进,“让舅舅担心了……我没事的,这次起兵还算顺利,部队伤亡很小……王政那边也该是发了不少调兵令到您手里吧…舅舅…这…”
“你放心。”那老头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我的军队只守巨壁防巨人,生来就不会拿刀向着人类同胞,丫头,再多的调兵令在舅舅那里也是废纸,孩子,驻扎兵团的原则使老夫没办法调兵来帮你,可也更不会与你为敌。”
“那就…多谢!”我猛然低下头去,鞠了一个深深的躬,皮克西斯司令是乔伊的亲舅舅,如今的局势里,只要他不与我为敌便已经是千好万好,当下才初起兵,我请不动他来帮我,这是必然。
屋子里很静,老旧的钟沉重又生生不息地一步步走着秒,就这么过了许久,他转过身来,“孩子,我昨夜又梦到你母亲了……可我那时因为政见被软禁许久…我…我真的不知道她会…”他突然停住了,仿佛有千言万语被噎住,哽在了喉头,我一直在看他,这个司令真的已经很老了,这份煎熬…这份愧怍,这份断手足的苦,他必是被拷问许久吧。
“舅舅。”我抬起头来,“我母亲那时知道的。”
“知道?”他一下子握住我的肩膀,他的胡须微微发颤,“丫头,她知道什么?”
我定了定神,“她知道…她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她一直一直,都相信你啊……”
一份淡淡的释然在他脸上慢慢化开,融入进纠缠不休的回忆里。
————————
老司令离开之后,我换了一身便装长裙去找手底下的几个分队长私下里聊聊,那夜军营里出了勇士,一个名为巴霍巴利的壮实小伙子率先将军旗插到了楼顶上,升迁推举书已经被我亲手写好派人寄去王都送到马文的手中,等我推开门进去,那几个分队长正在里面等候许久了。
“上校!”
我微微抬手,几个人才松下了站姿,巡警团不似调查兵团兵力稀薄,这次我带来的七百人分属三个不同的分队,每队二百余人,此次起兵除了亚历山大分队人马驻守洛基山以外,汤姆分队与杰瑞分队都冲锋在最前线,他们三个人都比我高大太多,我就算是踩着高跟鞋也不得不仰起脖子来说话。
“辛苦各位了。”我微微欠了欠身子,“等马文将军的回信送到,许给各位的配给,样样不少。”
“哪里,上校才是辛苦,”汤姆不到三十岁,被我一手提拔上来,染着一头如二十一世纪潮流青年般夸张的蓝毛,高高大大一副美国大兵的结实派头,打起仗来确实一等一的英勇,“上校果然神机妙算,什么狗屁宪兵队,哥几个还没举枪,那领头的就给吓尿了裤子!照这样看,不出七天我军连王都都能拿下了!”
“少在那儿没脑子乱贫了!”杰瑞捣了捣他,“上校在这里还这样说话,也不怕咬掉了舌头!”
杰瑞虽是男名,可这位分队长确是实打实的女孩,她二十五岁,身材颀长,比我高出一头去,作战时那头棕色长卷发便被挽起,别看她相貌如此清灵秀气,却是当年训练军团首席毕业生,我割裂宪兵团之前她就已经做到了分队长;还有一位长官亚历山大是我在王城结识的贵族子弟,倒是能担得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个称号,但我一向对这种贵族儿女抱有不小的偏见,所以此次也没有让他冲锋在前。
“无妨。”我笑笑,“若真像是汤姆说的那样,我们倒是省了心——弟兄们也不必那么累了!”
我的部队向来律法严明,不过这也为我造成了困扰,上下级之间比不上调查兵团韩吉埃尔文他们如此轻松,可我这队伍也是过于庞大了些,或者是缔结时间太短,我还需要时间缓冲。
正说着,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托尔快步走进,“上校,马文将军密函。”
我抬了抬眼睛,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封信抖开,纸上的文字很简短,王政的调兵令传到了将军府,巡警团余部在王都难以立足迟早会被拆解,一切按照第二条计划进行。
真是呵呵了。
我没有表露什么,把那张纸收好,托尔在我身后快步跟上,离开时途径院子里的银杏大道,我的裸色高跟鞋又踩到了一片金黄上。
“姑姑?”
没人时我让托尔唤我姑姑,他不懂,却从了命,我止住步伐,把那张纸扔进了他手中。
他粗粗扫了一眼,神色凝重地抬起头来,“姑姑,那第二条计划就是…”
“计划就是马文将军跟王政告病卸任,巡警团余部自动解散,转入地下指挥,等我们攻到王城,再里应外合。”尖尖的鞋跟碾到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埃尔文也好,皮克西斯也好,再加上马文,一个个脚踏两条船的货色!”
他愤愤地握紧了拳,“马文将军有些太看轻我们这些难民子弟兵们了。”
“呵,可不是。”我自嘲地靠在银杏粗壮的枝干上,“可惜我不过「一介女流」,那个将军才是弟兄们真正的信仰所在,切,又不能不靠他。”
的确,这就是我处境的尴尬所在,马文虽然是被自己亲生女儿的死深深刺痛,虽然对乔伊心有亏欠,可他整个庞大的家族都深深扎根于王都,他若表态跟王政对立,事情一旦不成可是要诛灭全族,他不可能不小心。
算了,随他去,这么多日子以来,他无条件支持我拥兵,支持我研究武器,对他而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天高云淡,有温驯的鸽群利落地划过清澈碧蓝的天,阳光正好,我淡茶色的裙裾在微风中被轻轻吹起,毫无征兆地头痛涌上,我揉了揉太阳穴,“你先去忙吧,我去休息半个小时。”
他敬礼离去,我独自一人慢慢挪回办公室的临时卧房,乔伊的身子骨太弱,这一年多的训练都没能练出来多少,所以我需要一次又一次地中途休息,来维持着赢弱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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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威尔班的这次「搬迁」,理论上为期半年。
又要见到嘉德妮娅了,佩特拉显然有些激动,利威尔看着整个班的各种用具被整整齐齐地打包在三个马车上,又看了看日头,才终于下了动身令。
一路上又见金黄的银杏叶子厚厚地铺了一地,他抬头,这种景象在他的人生里一次又一次上演,每一次他都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他没想到此情此景也是嘉德妮娅这几百个日日夜夜里梦境的背景,这曾是乔伊的最爱,一边利威尔一行人正在赶路,马蹄的方向是那些刚刚休整过来的起义兵;另一边那个女人还陷在昏昏沉沉的梦境里,她会想到很多事情———想到托尔,那个曾经被休谟夫妇收留的革命党的子嗣,如今已成为她的亲随侍卫,想到远在王都的马文,想到那个被她亲手杀死的人,那在法庭之上咕噜噜滚落的人头,这是她的梦魇——
嘉德妮娅猛然睁开双眼,被柔软卧具包围的她,却对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手中的匕首在欢脱地打着旋儿跳着舞。
凯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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