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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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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致过去的你-第8篇

    minipart8【人生是一场重复的相见与别离】

    安德大伯爵夫妇,在陪着林肯勋爵巡查希纳码头时遭到了工会狂派分子的袭击,双双遇难,林肯勋爵在爆炸中因救治及时,捡回一条命来,这是桩无头案,凶手自己也在爆炸中当场身亡。

    十二小时后,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休谟老伯爵停止了呼吸。

    一个大家族突然间就要送别三个人,一时间悲声遍地,好不容易在马文将军的帮助下举办完了葬礼,遗嘱的问题又摆上了台面来。

    按照遗嘱,安德和戴维都会分别在老休谟过世后承袭爵位,可安德已死,其子罗夏休谟尚未成家没有子嗣,也就没有继承爵位的权利,伯爵之位将不出意外稳稳地落到戴维头上,而后由利威尔继承,在这个关口,罗夏不仅得不到爵位,以后也得不到家产。

    可这根本就不是刚刚失去兄长的戴维想看到的局面。

    戴维清楚,自己跟库谢尔没有任何□□关系,利威尔没有半点儿可能是休谟一族的子嗣,这世代以血缘为基础的承袭,马上就要因为这一次偷梁换柱,弄巧成拙,落到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手中。

    该怎么办。

    这是对戴维的灵魂拷问。

    不等几天,安吉莉雅太太的弟弟,现任王城利布斯商会的会长迪墨利布斯带着一批人吵吵嚷嚷地冲进了芳汀堡,休谟家族的变故传遍了大街小巷,照这样下去罗夏面临着没落贵族的尴尬局面,与此同时利布斯会长最大的质疑声指向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子。

    “这是我父亲的遗嘱,我父亲生前的决定,跟你们无关!”

    “是跟我们无关。”年纪尚轻的迪墨利布斯双脚蹬在了茶几上,“可是第一点,你明白弄虚作假强行弄来个孩子欺瞒王政的后果,第二点,你能不能依据私生子继承爵位,尚未可知。”迪墨身旁的罗夏沉默无声,会长拍拍手,“为此,我们专程请来一个王城法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沙威弗朗茨来为我们进行一下讲解。”

    戴维的手心渐渐渗出了汗,门开了,进来一个与马文年纪相仿的鹰钩鼻年轻人,可那眼神敏锐如蛇,他干脆地脱下外套,清清嗓子,“小伯爵先生,我是法律的仆人沙威弗朗茨,接下来的话无意冒犯,只为王国的法律发言。”

    会议室里,戴维和娜塔莎渐渐手脚冰凉,沙威的话字字珠玑,“根据王国新法,如果因为要继承爵位冒认非亲生子嗣,一经查实,削爵抄家;其二,如果要凭私生子承爵,必须娶其母为夫人组成合法夫妻,否则无效。”

    这是这次国会刚刚通过的新法,戴维的后背冷汗直冒,他不知道这是安德在会前为了对付弟弟而向国会提交的议案,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竟然那么快就通过了。

    钟声还在沉重地敲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耳朵贴在门缝上的乔伊和利威尔二人傻傻愣在原地,羽毛笔在戴维手中熟练地打着旋儿,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甩了自己一袖子墨水。

    ——————

    “你们要赶我走?”

    迷迷蒙蒙的夜晚,樱花瓣落了一地,芳汀堡后山处休谟一族的公墓里添了三座新坟,流水声潺潺,少年身上披着浅灰色的呢子外套,一动不动望着眼前憔悴了许多的中年人。

    “孩子……我……很抱歉!”戴维的面庞埋进手掌中,“谁都没料到……王政竟突然推出了新法……利布斯商会跟休谟一族之间合作了二十余年,我们不能没有他们的支持……”

    没办法,这场死局,走投无路,如果承认利威尔不是私生子,那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欺骗王政,利布斯商会不会容忍利威尔继续生活在芳汀堡,如果事情败露,遭难的是戴维一家,眼下,最好的方法是戴维以过继的方式收养罗夏,这样他才能顺利继承爵位,这样对各方而言,都是最好的交代。

    利威尔眼看着面前那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手忙脚乱地辩解,他淡漠着神情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如同库谢尔被送走的那一晚,冷眼旁观着人间。

    “我只问你一句。”少年突然开口,“你到底,是不是我父亲?”

    “我……”如果是实话,戴维会说不是——他跟库谢尔只有旧日交情,压根没有什么□□上的关系,可是实话不能讲,一旦他亲口承认这一切只是计策,进入他人耳,他整个家族都要倒台;那么就说假话,假话的意思是说是的,可是他几乎要咬断舌头,也难把那句是的说出口———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孩子赶走——这个称谓正在对他压根一点儿都不坏的灵魂一遍遍拷问,他不配。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他终于吐出这几个字来,累得满头大汗。

    利威尔踏着满地的落英,踏着清凉的月光,一步步,一步步走近,戴维眼神发虚,他甚至做好了被这个毛头小子给自己一拳的准备,许久,等他跟少年的目光咫尺相对,那人的眼神清冷如初春的泉水。

    “帮我转告乔伊,我会回来看她。”

    转告乔伊……

    他会回来看她……

    利威尔披着衣服如厚重的战袍,一步一步,走向芳汀堡的大门。

    “你等等!等等啊孩子!”娜塔莎哭着追了上来,她想让利威尔至少拿齐四季的衣物,原先的计策说起来轻松,可谁经得起对灵魂一遍遍拷问?可那少年头也未回,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里。

    人生是一场,重复的相见与别离。

    ——————

    露意很重。

    他以一副贵族少爷的装扮,再次一步步走下阶梯,地下街的夜晚与白天无异,那个贫民窟垃圾堆里的家,是他唯一能回的地方,这一路来没有人见他表情变动过,少年从来路来,自去处去,他拼命压住回忆,他怕脑海处突然钻出一个女孩拼命奔跑寻找他的身影来,他的心会颤。

    垃圾堆里还是满满当当,这天扒食的乞儿很少,老鼠更多了些,伴随着少年精致的小牛皮尖角靴子踩过的地方,老鼠们一哄而散,又有几只从那个越发扩大的墙缝,钻到了库谢尔母子曾经破旧的棚屋里。

    利威尔刚伸出手,突然瞥见了房门上几处溅上了粘稠的不明液体,他的胃里翻涌出来一阵恶心,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在芳汀堡居住的日子里让他染上了一种名为「洁癖」的顽疾,纠缠他多年。

    好不容易走进门,家里却亮着稀疏的昏暗煤油灯,少年的心里一惊,却发现床上有人在躺着,谁的黑色帽子被扔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穿着黑色风衣的大个子失了魂般瘫倒在屋角。

    “小子,你是谁?你是库谢尔的什么人?”

    那人几乎是有气无力地问出这句话来,利威尔的眼睛落在他腰间明晃晃的匕首上,少年定了定心神,“她是我母亲。”

    “是吗。”讥讽的声音回荡在房屋里,“你母亲死了,你知不知道?!”

    死了……

    这时利威尔方才定睛一看,那个潮湿的床铺上,一个枯瘦如骷髅的身躯毫无生气地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她的眼窝深陷,整个牙床都暴露了出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熟悉的灰白色的大荷叶边领子的睡裙。

    他的母亲死了。

    他本该在圣彼得堡医院接受治疗,心心念念许久要去见一面的母亲,孤单地死在了地下街的床铺上。

    世界突然变得很静,静得连每个人的每一寸呼吸声都清晰入耳,黑暗的角落里老鼠跑过的声音,蚊蝇在犄角旮旯处重生复苏的声音,劣质的木地板的裂缝处阴暗的蛆虫与地板的摩擦声,风声,水声,高个子男人粗重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自己脑海里那莫名的炸响声———

    他的母亲死了。

    tbc

    ☆、番外-致过去的你-第9篇

    minipart9【来来回回错过又擦肩】

    运了一天煤块,利威尔拖着磨破的双脚一步步挪回那个阴暗潮湿的家中,凯尼喝得醉醺醺得歪倒在床上,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上一根蜡烛,坐下身子来在大盆里清洗几个发芽的土豆。

    “又被打了?”凯尼抬抬眼睛,吊儿郎当地晃到少年眼前捏起他的下巴,利威尔的嘴角有一处乌青,还渗着血。

    “跟你没关系。”少年抽回身子,又背对着这个酒气冲天的大叔坐下,手里的马铃薯冒出的青芽被他一块块掰下,扔进了水盆里,凯尼挠挠脑袋,脸上有了愁容,“我说小老鼠,你若不告诉我谁打得你,我又该怎么为你出出气什么的,毕竟,整天在你家住着,搞得大叔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就算我与你母亲是朋友———”他拉长了尾音,“你可别嫌我脸皮厚。”

    “随你便。”少年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冷冷的声线游荡在屋子里,木门却传来了哗啦啦的响动,醉得歪七扭八的络腮胡大汗不由分说踏进门来,“唔~奥兰比亚宝贝儿,哥哥我又来看你了———”待他站定,直盯着凯尼,“嗯?你他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奥兰比亚,别躲着了,快出来———”

    “喂,我说——”凯尼吊儿郎当地走近,“奥兰比亚是谁?”

    “滚——滚一边儿去!关你个屁事啊——喂,小子,你母亲呢?!”

    利威尔刚起身,凯尼的动作迅急如闪电,短短几秒,起跑,发力,锁喉,擒拿,刀光一闪,一道血柱喷涌而出,溅了几滴在利威尔的面颊上。

    ……

    “哦哈,抱歉小子,偏了,下次就不会让这种脏东西溅你脸上了。”他似松开一坨垃圾般简简单单将那个来不及惨叫的尸体放开,又颓然依靠在了床上,嘴里还在碎碎念,“怪大叔我呦———”

    利威尔眼看着那究极着恐惧,瞬间失去了生命的瞳孔,良久,他放下了马铃薯,慢慢走到了那个杀人犯面前。

    “我要变强。”

    “什么?——”凯尼装模作样地抬高了音量,“小子,你大声点儿———”

    “你教我!”利威尔的双手揪起了他的领子,灰蓝色的眼眸透着鹰隼般的犀利,“我要变强!你教我!”

    “哈,好小子啊———”凯尼突然哈哈大笑,唾沫星子都溅到了那孩子的脸上。

    ————————

    利威尔大哥已经走了好多天了。

    他因为复杂的家族关系离去,这点儿乔伊明白,可他还会再回来么?乔伊不懂。

    她担心他,她不知道他原来的那个家是什么样子,他能否吃得饱穿得暖,能否喝上苦荞麦的茶,她又有时候觉得他大哥应该去找自己的母亲了。

    “父亲,我想去圣彼得堡医院。”

    “医院?”戴维放下报纸,“你去那里做什么?”

    乔伊捏了捏衣角,“不知利威尔大哥的母亲痊愈了没有……我……我想去看看她!”

    「咔嚓」一声,娜塔莎手中的茶盏直挺挺地掉在地板上摔碎了,乔伊看着脸色突然大变的母亲,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不好,但事实的真相小小的她又怎么能懂的了,她咬了咬下唇,离开了父母的居室,路过琴房,巨大的落地窗前,是罗夏身着白衬的单薄背影,熟悉的钢琴曲自他的指尖倾泻而下,自从父母双亡,这少年先前桀骜狂妄的性情却收敛了太多太多,他发呆的时间变长了,寄人篱下的微妙处境使他变得谨小慎微,乔伊有些心疼他。

    “乔伊姐姐。”詹姆斯拉了拉乔伊的衣襟,女孩回过神来,看着装在白色细瓷小碗里切好的颜色金黄的焦糖苹果,属于利威尔的那份记忆磅礴奔涌而出,一想到大哥现在或许凄凉的处境,她没忍住,眼泪就那么汹涌而来。

    ——————

    芳汀堡凄凉的夜,库谢尔裹着狐皮踏上马车后,车轮起步前,母亲的手臂从车窗里伸出来,冲他摆摆手,本来无言矗立在人群中的他却突然开始奔跑,追赶那辆马车,追赶那永远也追赶不上,渐行渐远的母亲,孤单的少年伸出了手臂想要捉住那远去的梦,汹涌而来的恐惧与无奈中,他在一声声呐喊,发自心底——

    别走——

    母亲——

    别走!

    “别走!”

    少年自睡梦中猛然惊起,那声「别走」被他硬生生喊入了现实里,一睁眼却是寂寥空旷的夜,旁边的凯尼睡得状如死猪,利威尔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一滴滴冷汗,顺着发梢,滴到本就潮湿无比的被子上。

    那个人,那个家族,那个名为戴维休谟的人,夺走了他的母亲。

    事实的真相是什么他已无缘弄懂,可这蚀骨的痛恨,将他灵魂的每一节每一寸都深深扭曲,这恨意充斥着他的胸腔,他的每一滴血都想报仇,凯尼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可他要报仇———

    少年的握紧了床头的匕首,眼神深处,有一团地狱的业火在燃烧,在啃噬他的灵魂——

    要变强。

    要报仇。

    ——————

    等利威尔再次见到法兰的时候,那小子已经皮包骨头,脸上的菜色令人不忍直视,作为小童工在码头工作的他只因多吃了块午餐面包,被打得再也不敢踏足到地面上,他刚一见到利威尔就成了个合格的跟屁虫,心心念念着跟这位新大哥到地下煤矿场去讨活干。

    “利威尔大哥力气真大!”

    灰头土脸的小孩一边拼命拾着碎煤块,一边默默讨好这个刚刚认得大哥,利威尔不想理他,但还是有了回应,“闭上嘴,干你的活!”

    利威尔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明显呈不正常趋势日益增长的力量与体力,等晚上收了工,包工头把两块可怜的铜币扔到了两个小孩子面前,利威尔拿自己的那块铜币换了一块还算可观的黑麦面包,上面撒了些葡萄干。

    顺着来路走,少年的耳畔充斥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跟班的喋喋不休的碎话,未曾防备,詹姆斯的笑脸却闪过他的脑海,他没曾留意他的脚步却渐渐慢了,直到疯狂啃自己那块面包的法兰打破了他的沉思——“诶,大哥,你认得这个要饭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停脚在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身边,少年无话可说,正想转身走,那六七岁的乞儿猛然间抬起了脸,眼角的余光里是那孩子乱蓬蓬的跳满虱子跳蚤的红发,以及那双清澈见底的深绿色的眼睛。

    那个女孩的音容笑貌瞬间钻进了他的脑海。

    一想起乔伊,他的脑子里便铺天盖地全是乔伊,他不知道乔伊如今怎样了,他不知道乔伊面对他的不辞而别会难过多久,他就是那么没有理由没有条件地信任乔伊——他觉得这个世上,只剩下乔伊会真心待他好。

    一份思念落入人海,化作长长的期待。

    利威尔把面包丢进了小乞儿面前的盘子里,一个人转身兀自离开,身后法兰急了,克制不住地叫喊,“大哥——你、你真不吃啦?!”

    数月后,他多了个名叫伊莎贝尔的小跟班,地下街少了个乞儿。

    tbc

    ☆、番外-致过去的你-第10篇

    minipart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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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重逢在芳华绽放的夜晚】

    —…—四年后—…—

    -

    利威尔快要十七岁了。

    乔伊掰着手指,艰难地进行对不识字的她来说太过复杂的乘除加减,在自己十五岁生日来临之前的日子里她又想起了利威尔,这么一算,大哥应该快要十七岁啦。

    镜子前,乔伊用一条墨绿色的发带将自己蓬松的棕红色长卷发松松挽起,见过少女时代的乔伊的所有人无一例外不会被她的美貌所折服,这是一种动人心魄的如小鹿如清泉般的纯美,甚至连上午刚刚为她画画像的王宫画师都拿不稳自己的画笔——他一直惊呼,“乔伊小姐简直是墙壁女神的杰作——”

    晚餐时间,罗夏带了贵族女茜茜小姐到家中来,转眼间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了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小伙子,转眼也到的爱情的年龄里,年龄与罗夏相仿的小姐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涵养都要溢出来了,乔伊有些无话,盯紧了盘子里的羊排。

    “乔伊妹妹真是漂亮极了。”美丽的小姐笑盈盈地问候罗夏的堂妹,娜塔莎太太捂起嘴巴来,“可不是么,人人都这么说,我真怕这孩子会骄傲到天上去。”

    “让人想起诗人泰格的那句话来,「生如夏花之绚烂」,不知乔伊读过没有,在我眼里,没人比你更适合这句话。”

    餐桌上的气氛突然莫名诡异,乔伊的银叉子对着餐盘发出滴滴答答的撞击声,良久,她又咬了下唇,“抱歉,我不识字,没读过这些书。”

    “……那个,无……无意冒犯。”茜茜小姐顿时有些下不了台,她曾听说过乔伊十岁时还不会写字,却未曾见过十四五岁还是不识字的贵族小姐,罗夏轻咳了几声,“读那么多没用的书做什么?我们乔伊女红烘焙样样精通,可不比商学院文学院法学院那些只会死读书的迂腐丫头们强个好几万倍?”

    “是……是啊!”茜茜小姐急忙打圆场,“更何况乔伊妹妹未来还要嫁给马文将军,怕是要让全城的女孩子们,羡慕上三年!”

    乔伊无言以对,笑容里有些微微发苦,长桌上的烛光一点儿一点儿地轻快跳动,桌布很新,山茶花也很新鲜,父母的笑容却和蔼如旧。

    ——————

    “你手里拿着刀子。”

    凯尼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儿,家里干净了许多,他眼看着直到接近成年身高也没突破一米六的桎梏的利威尔,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话来。

    “我手里很显然拿着刀子。”

    少年头也没抬,灰白色的布片认认真真地擦拭手里的匕首。

    “不对。”凯尼直起身子来,“你不光手里有刀子,你心里也有刀子,眼里也有刀子——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有事瞒着我。”

    “随你怎么想。”利威尔灰蓝色的眸子里是匕首寒冷凛冽的光,“我今晚不回来了,你不用管我便是。”

    “你去哪儿?”

    “你不需要知道。”

    凯尼摸摸下巴,四年来他的胡子更长了些许,他眼看着这个小子身上渐渐结实的肌肉线条以及越发寒冷的双眼,浓重的物是人非感涌上心头来,他又抽了口烟,“那你以后,还能不能回得来?”

    利威尔突然停住了手,昏暗的光线下,少年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下。

    “能不能回来,值不值得你去做,你要想好。”凯尼转身,把烟头丢进了水盆里,“罢了,小子,这回我不管你,以后我也算是再管不住你了——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你自己不后悔便是。”

    大叔带上帽子,两手戳进口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少年眉头微微一蹙,“喂,凯尼,你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他伸了伸懒腰,冲少年回头,挤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来,“喝口花酒去——你小子还小,才不懂享受哩!”

    眼见着那人一步步走出门去,一股前所未有的预感突然盘踞满了利威尔的脑海里,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他突然想伸手揪出凯尼那件比四年前有些破旧的大衣,他突然间想起四年前他的母亲在马车驶动前冲他摆了摆手——他突然有所预感,凯尼今日的背影,亦会出现在他漫长余生的梦境里,可他还是没追上去,还是没有。

    ——————

    今晚是芳汀堡无数普通夜晚中的一个。

    泉水声潺潺,樱花瓣又落了一地,晚风吹过,几片粉色的樱瓣被轻轻吹到了老休谟伯爵庄严肃穆的灰白色墓碑上,乔伊长长的裙裾拂过柔软的草间,院子里的秋千时不时吱呀吱呀响上几声,马文把一朵千重瓣的淡粉色樱花,缓缓插到乔伊的发间。

    “你很美。”

    乔伊脸色微微一红,赶紧低下头去,“将军过奖了。”

    马文将军依旧英姿挺拔,与未婚妻这个夜晚令他忘却平日里太多疲倦,等乔伊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出门,夜已经算是深了,乔伊经过父亲母亲的卧室时,却没察觉到一丝和平日里不同的微妙的响动。

    “别怕……娜塔莎,我们不怕,我们可以去找心理医生、没事的,墙壁女神会根据我们平生的善良来原谅我们那一时的过错的———法律的眼睛也不会看到我们,不会的……”

    “不——呜呜……亲爱的,你不知道,最近十几个梦里,那个女人的鬼魂都来纠缠我———她在质问我为什么用毒草害她浑身上下起满了疱疹,为什么在医院里不让医生为她注射解毒的药———为什么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让人把她送回地下街让她一个人死在那里!哦——亲爱的,我怕——”

    “别怕……”苍老了许多的戴维只好拥紧了妻子,“我在……我在……”

    有的人能逃得过法律的天网,却逃不过良心的谴责,灵魂的拷问,芳汀堡还是四年前的老样子,只不过那条后院的小路上,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

    月光很清凉,迷离的粉色花瓣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就如同他离去的那晚一样。

    他已经四年没有来过芳汀堡,可芳汀堡的一切就那么深深印刻在他心里,未曾抹去过半分,他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多年跟着凯尼早就学来一套与宪兵团周旋的路数,宽宽松松的阔腿裤配上面料上等的白衬衣,巡警会把他当作寻常的少爷公子,越来越接近芳汀堡院落的后门,路灯还在,深宅大院里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那把牛耳尖刀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无数次午夜梦醒,他早就把他想做的事情罗列得一清二楚,这个后院门接着大理石建筑的小路,戴维夫妇的卧室窗户就是二楼的那一扇,他想象着他的鲜血喷涌而出的场景,可他没有发觉,他四年来的计划里无一例外绕过了一个场景———乔伊。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到地下街。

    这些年来,复仇的想法已经将他的每一寸灵魂都深深扭曲,他只想杀了那个自称他父亲的人——来宣泄自己失去母亲的怒火。

    他还未踏足,或许十几秒后就是他爆发的那一刻,灰蓝色的眼眸里是积怨已久的沉沉怒火,月光皎洁,突然间潺潺的流水声里,一声清脆如泉水。

    “大哥!”

    她穿着洁白如雪的睡裙,踏着清凉的月色款款而来。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涌而上的是浩瀚无边久别重逢的惊喜,小小的铁栏门被她毫不犹豫地打开,美如月光的少女洁白裙裾的每一处都飞扬着欢迎,她几乎都溢出了泪水——“大哥!四年了!你果然没忘——你来看我了!大哥,你不知道,我给你留过很多好吃的,可惜都坏啦——不过、瑞恩太太教我做了苦荞麦茶!大哥,大哥你快进来!我们一起尝一尝!”

    乔伊……

    利威尔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四年了,他曾无数次想象乔伊四年后的样子,可是当真正的乔伊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一切的想象又那么黯然失色,那把刀被他瞬间藏在身后,他怕就这么,戳碎了谁天真宝贵的梦境。

    落英缤纷的晚风里,他们在静静地对视,乔伊的眼眸四年来清澈如往昔,只是利威尔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

    少年握刀的手在微微发颤,筹备了四年的复仇在这一瞬间支离破碎,乔伊还在微笑,如初遇时从未变过的永恒的微笑,他突然想起当时自己偷了那块「翡翠之原」,乔伊也在微笑,她是乱世里的童话,长在温室里的美丽山茶花,令人不忍心惊扰的绝美的梦境。

    晚风还在吹,乔伊的发丝微微浮动,清澈的眸子里映照着漫天的星河,老休谟当年亲手栽下的樱花树又长大了许多,淡粉色的樱瓣还在飘落,一不留神被晚风吹散了满天,洋洋洒洒,在少男少女的身畔落成一地的梦幻,泉水潺潺的声音化成叮咚的清脆音符,像是在欢迎这个久别的过客,利威尔的目光落到乔伊的微笑的等待上,那已经融化成水的内心深处在一遍遍叩问———

    「你忍心夺走她的笑容么?」

    「你忍心打碎她现在的幸福么?」

    「你忍心让她哭泣让她恨你吗?」

    不———如今这世间除却那几个朋友,他唯一的家人,只剩下了乔伊,少年的眉头微微舒展,这长长久久的对视突然就那么匆匆结束,自己的仇恨在孤独与善良面前不值一提,他始终是个可怜人,是个常常忘却自己的可怜人,千言万语交汇成了一句话,「嗯,乔伊。」

    晚风又吹得大了些,淡粉色的樱瓣还是漫天飞舞,落到秋千上,泉水上,少年的肩头上,少女的裙裾上———晚风拂过,少年的来路被樱瓣完完全全掩盖得彻彻底底,夜色很晚,这还是芳汀堡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

    tbc

    ☆、番外-致过去的你-第11篇

    minipart11「平行线」

    不辞而别走出芳汀堡后,利威尔依旧没有透露给乔伊他自己的去向,而有个很好的词,用来问责人心,这个词叫做「拷问」。

    戴维夫妇的灵魂正在一步步经受先前库谢尔之死的拷问。

    或许是上了年纪,俩夫妇终于变成了虔诚的壁教教徒,保持着三天一次的频率向墙壁女神还愿,或许这种慈善家画风来得太快,休谟家族博爱的名声潮水般涌向各地,几年之内,夫妇俩已经出资捐助了十几家教堂,帮助设立了几家孤儿收养院,连众多权贵不敢伸手的调查兵团,两夫妇也很慷慨,当时的团长为了感谢这对超级金主,还设置了一个副团长的虚衔给罗夏练练手,不过大少爷显然对征伐巨人的工作丝毫不感兴趣,他更想多花些力气在自己与茜茜小姐未来的婚礼上。

    上头的故事在发生,下面的时光也在流逝,尘埃喧嚣的地下街,凯尼再也没回来。

    利威尔的生活如同凯尼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井井有条动静有序,三个人搬进了阁楼式的二层小屋里,直到一天,叼着粗烟卷儿的光头找上了门。

    “你是凯尼的徒弟。”来的人丝毫不客气地落座,声音粗放,仅剩的九根手指上每个指头都刺着青。

    “你想干什么?”

    “一周后,上头发放的救济粮会途径柏林大道,马车上一个棕色袋子里,装着我们老大想要的东西,我手下的人会假扮乞丐引起动乱,你们几个去把那袋子抢过来,赏金是三位数,干或不干,现在就回应我。”

    “为什么找上我们?”少年的声线依旧很冷,光头一笑露出满嘴歪七扭八的黄牙,“小子,上门的生意,你只需回应我做或是不做。”

    ……

    这个决定称不上艰难,三人组只讨论了几分钟就没能抵抗得了那丰厚的赏金带来的诱惑,等到傍晚,利威尔注意到伊莎贝尔抓着黑面包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怎么了?”

    “大……大哥……”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说话也哆嗦了,“大……大哥,我们这次,是要去对付宪兵吗……”

    利威尔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到那日我和法兰去,你留在家里,不准出门。”

    “不!”伊莎贝尔猛然抬起头,“我要和你们一起!我们从前就说好的!就算有危险,我们也要一起上!”

    昏暗的烛光还是在简陋的木桌上跳动,利威尔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反驳,灰蓝色的眸子里酿出些默许来。

    ——————

    第二天清晨,利威尔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揣摩行动的具体细节,用过早饭,心性难平的他依旧选择一项日常的活动解压———打扫房间。

    抹布蘸上水,少年卷起衣袖,正要俯身擦拭本就没有什么灰尘的餐桌,窗外伊莎贝尔挂上的翡翠色风铃突然间叮铃叮铃发出罕见的响动,地下街没有风,怕是要发生什么故事,刚刚抹净桌角,楼梯处一阵喧嚣,伊莎贝尔圆瞪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楼来———

    “大哥大哥大哥!”她的嘴巴长得老大,“来人了……来——来了几个人!”

    利威尔眉头一紧,扔下手边的东西推门而出,还没走下楼梯就是一阵纷乱的噪音,那个挂着华丽罗帐的金色马车就停在楼下,七八个卫兵的簇拥下,身穿淡紫色长裙的乔伊摘下帽子,身边的马文将军适时地接过,女孩抬起头来,利威尔在楼梯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伐,跟那双熟悉的墨绿色眼睛,无言对望。

    “大哥……”

    “……”

    没过多久,太过贵族的阵仗吸引来了三条街上的乞丐,乔伊马文跟着利威尔走上楼梯,把肮脏与喧嚣统统关在门外。

    ——————

    阔别三个月,乔伊身上那副少女的气息又浓重了太多,从地上来的这两个人显得从头到脚似乎都要华丽得发出光来,伊莎贝尔看到自己家里粗陋的木质地板以及乔伊身上那件精致得不像样的公主裙,一直没敢抬起脑袋。

    “幸会,利威尔先生,”马文像是丝毫没注意到乔伊利威尔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自顾自地伸出手来,“在下马文波特曼,是阁下妹妹乔伊的未婚夫。”

    ……

    利威尔没伸手,马文却也没见怪,身旁的乔伊早就忍不住了,“抱歉,请允许我和我大哥……借一步说话。”

    马文默许,乔伊不由分说把少年推到了旁边的卧室里,木门「砰」得一声关紧,利威尔对上的是少女嗔怪的目光。

    “为什么突然说走就走了———”她白皙细腻的手握紧了眼前人的手腕,“为什么连句道别都没有!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打听出来你住在哪里?你知道我去找马文帮忙才能来一次地下街……大哥,我知道你怨恨父亲,可是你也怨恨我吗?!我们是兄妹啊———你知道我这几年来一直在等着你吗?!”

    ……

    三个月了,竟然被乔伊找到了这里。

    三个月前利威尔在乔伊面前把匕首仔细收好,明明说好了要留宿,等乔伊欢快地蹦进父母的卧室里,少年这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顺带着原谅戴维,原谅那个所谓父亲。落着樱瓣的夜晚,他不辞而别,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而今面对乔伊急切的双眼,利威尔只觉得无言以对。

    “为什么……”大滴大滴的眼泪突然就那么顺着少女的面庞滚落下来,她的声音哽咽,“为什么……大哥……你不想见我吗———”

    「咔嚓」

    利威尔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他能看见自己流血,但却独独不能看到乔伊流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向来懂事的乔伊那么肆无忌惮地哭泣,他没忍住,把那少女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

    少年低沉沉稳的声线里是淡漠的柔情,他不愿多解释,乔伊柔软的长发上是淡淡的栀子花香氛,他觉得做梦般好闻。

    等到走出门,马文将军正绅士而大方地向伊莎贝尔展示自己的军队徽章,这个成熟的男人知道该如何讨好自己鲜花般的未来妻子,利威尔房屋的楼下已经被一涌而来的各种乞丐挤得水泄不通,法兰刚刚买报纸回来,看到这一幕惊得没合上嘴巴。

    “我还会再来看你。”乔伊走上马车前,突然回眸,坚定地扔下这句话来,身旁的马文适时地握紧她的手,“好,我陪你一起。”

    那对良配离开没多久,利威尔一下一下地走上楼梯,从水盆里捞起抹布,干净利落地拧干,继续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桌上的灰尘,可怜的法兰以及伊莎贝尔被这股莫名诡异的气氛弄得小心翼翼,只交换了眼神,就被那个沉着脸的矮个子少年喝去收拾房间。

    他和她像是两条平行线。

    ————————

    后来等到乔伊终于以十五岁少女的身份获得了「维多利亚晚宴」的邀请,那日她身着洁白的礼服裙,胸前那块「翡翠之原」华丽如梦,她生平第一次穿起细高跟的鞋子,挽着马文的手臂迈着贵族小姐的步子走进晚宴里,利威尔正出色地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抢劫运毒,这次漂亮的行动使他彻底甩掉了「凯尼徒弟」的帽子,新兴打手的身份响彻地下街。后来乔伊在舞池里以优雅的身姿吸引了所有男士的目光,她在旋转,洁白的裙摆被旋开,一圈儿一圈儿地优雅地旋过光滑的地砖;利威尔数了数口袋里的赏金,他清楚这些钱在地上不过是乔伊一身平常衣服的花销,而在地下,他们可以凭这吃上半个月的好饭;马文单膝跪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轻轻亲吻他娇美的未婚妻的小手,把跟「翡翠之原」相似的绿宝石戒指轻轻戴到那女孩纤细的手指上;利威尔把一双结实耐穿的崭新小靴子,在伊莎贝尔的欢呼雀跃中,交到了她的小手里。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原本应该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偏偏因为一些微妙的情愫藕断丝连,等乔伊十八岁生日的前夕,一份被精致淡粉色天鹅绒套子精心包裹的请柬被送到了地下街,那是乔伊的成人礼舞会。

    利威尔瞥了一眼那请柬上舞会承办方的落款签名,马文波特曼的名字甚至镶着金边,他的眼眸微微失落了些光,把请柬收进了橱子里。

    十八岁,乔伊还是很美,如同一只盛开的娇艳花朵,承包着全世界的呵护与宠爱,她的礼服换成了热情的红裙,手上还带着戒指,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她却悄悄溜到后门,月色如水,夜空很静,她翘着首,期望利威尔的身影出现,朦胧的夜色染了少女一身清辉,樱花还是如往昔一样茂盛,清风拂过,营造出一片淡粉色的梦幻来,手里的香槟杯在微微发抖,那个人终是没有来;地下街也是夜晚,莺莺燕燕的粉黛巷子里,谁的窗前在闪着烛火,|妖|娆|的|妓|女|娇|羞而诱|人,黑发的青年眼神空洞,他的发梢上有汗珠一滴滴落在那副身|躯上,等他回神,才发觉弄|脏|了自己的大|腿,他突然想吐,胃里翻出一阵无法掩盖的恶心来。

    他和她终是两条平行线。

    ——————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

    840年,罗夏大少爷与茜茜小姐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托尔休谟的出生为芳汀堡带来了久违的生机,而乔伊刚刚满了二十岁,婚期将近的她开始渐渐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芳汀堡,没过多久托尔会站了,红发绿眼的小家伙是个运动神经很强的早慧的孩子,乔伊照看他的功劳没有白费,小小的肉团子经常一颠一颠地跑路,奶声奶气地挤出几句含混不清的发音来——“姑姑——姑姑——”

    而这几日,芳汀堡却一直笼罩在一种莫名压抑的氛围中,一日从马文的庄园归来,乔伊发觉自家的地窖里又堆满了绷带。

    “父亲,母亲,我们都是壁神的子民,国王是,他的臣民也是!”

    “是的乔伊。”已经生出些白发的戴维凝望着这个突然严肃起来的女儿,“墙壁女神教会我们做善良的人,孩子,你今天去教堂祷告了吗?”

    “父亲,这不是我想说的———”乔伊花瓣一般的丹唇微颤,“我们是壁神的子民,可是那些人不是!那些人在各地制造流血事件,那些人让马文负伤,甚至……甚至我的大伯父和伯母也说不定是那些人害死的———他们是王政的敌人,而我们是王政的亲随,父亲,我们不能帮他们!”

    “我不是在帮他们!”戴维猛然起身,“乔伊,你去过圣彼得堡医院,去过拿破仑大狱,你知道,医生会把救死扶伤做为天职,在他们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罪人———而同样,壁神教会我们通过拯救他人性命来获得救赎,在我眼里,只有生命!其余一切平等———”

    乔伊愣愣地看着这个她自己都有些认不出的父亲,她看过贴满大街小巷的通缉令,而她自己又是革命党死对头马文将军的未婚妻,她不识字,读不懂独立宣言,也读不懂人权宣言,她不知道人人生而平等是什么道理,但她隐隐感觉,父亲这是在惹祸上身。

    “父亲……”

    “哦……孩子,别怕,不会有人知晓的……”脸上爬了些皱纹的娜塔莎太太走进,冰凉的手指靠近女儿青春的面颊,“我们都要赎罪———修罗地狱不是我们的归所,我们都在赎罪……”

    沉重的众生还在敲响,就像是,在为什么倒计时一样。

    ——

    从希纳女神教堂祷告回来时,乔伊看到车窗外的集市很热闹,她想到去散散心,便和女仆换了衣服,自己拿头巾盖住脸,溜下马车来。

    真好,婆婆卖得焦糖苹果还是一样的甜,可是婆婆却老了很多,乔伊裹紧了头巾,看到地下街出口那里黑浚浚的一片,她愣了几秒,墙壁上那陈述地下街种种罪状的告示她看不懂,眼瞅着宪兵换了班,她想了想,迈开了步子。

    ——————

    伊莎贝尔十四五岁的样子已经长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少女,这日,她却惹了麻烦,八号酒馆里的络腮胡老板是个平头,少女手心出了些汗,替大哥偷得那盒茶叶被扔在了桌子上。

    “这小兔崽子———”说话间她已经挨了一个巴掌,死鸭子嘴硬,少女丝毫不示弱地瞪起眼,“你们!你们敢打我——你们给我等着!我大哥可是利威尔!”

    “谁他妈不知道那个死矮子!”络腮胡吐掉烟卷儿,“早看那矮子不顺眼了,死丫头片子,等那矮子来了老子一起收拾!小贱人还敢瞪我,我这就打断你的腿———”

    “等等!”清澈嘹亮的女声,乔伊摘下头巾来,“老板,茶叶的钱,我可以十倍付给你,只要你放了她!”

    “呦呵,来了个金主?”然而众人在看清乔伊的面庞后却都发出了一声声赞叹,络腮胡搓搓手,“那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大美人来,甜心,你是新来的?”

    “放了她,我给你钱。”乔伊还是不懂地下的法则,依旧是那副你不听我的不行那股大小姐架势,伊莎贝尔恨不得吵她吼,“别傻了姐姐!你快跑啊——快跑!这可是地下街!”

    乔伊的细眉微蹙,她翻了翻衣服,却发现女仆的衣服里不曾带着钱,尽管如此她还是只是微微局促,“钱我改日会派人送来,我是马文将军的未婚妻,休谟一族的大小姐乔伊休谟,你也可以报上我的姓名,去我家庄园里找管家去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伙人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络腮胡甚至笑出了眼泪来,“哎呦大小姐啊,您有所不知,别看模样不济,在下可是当今凯瑟琳小公主的未婚夫!”

    “哈哈哈哈怎么就你能当未婚夫?!那我是她前夫哈哈哈哈哈————”

    乔伊就站在那群人之间,眼看着他们肮脏的衣衫,大笑时肆无忌惮的黄牙,落满地的酒瓶烟卷儿,她突然觉得后脊一阵发凉,她生在名门,这种场面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她打了个寒噤的功夫,三杯酒摆在了她面前。

    “来吧小甜心,酒里没什么,三瓶掺。”络腮胡的指缝里满是黑泥,他的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脏兮兮的笑,“喝一杯,她能走。”

    “喝两杯,你能走;喝三杯,你们一起走。”络腮胡的满口黄牙毫不客气地暴露在空气里,“怎么丫头,这生意,做不做?”

    伏特加烧酒,混上大麦酒,又混上了洛基山啤酒,乔伊眼看着那泛着恶心颜色的不明液体,又看了看肿着半张脸的伊莎贝尔。

    她一咬牙,一杯。

    浓烈的酒劲瞬间冲进大脑,趁着晕眩感还没上来,她又端起另一杯来,一仰头,硬生生灌了下去。

    “好酒量!”一伙人几乎是虎视眈眈盯着那个不谙世故的豪饮的少女,伊莎贝尔快哭了,大哥啊,你快出现吧!

    两杯下肚,她这才发现自己有些站不住,她不谙世故,她只是听祖父说起过休谟一族的酒量向来不错,但她不知道这种混起来的酒到底有多猛,忽然那股劲又有些消散,她赶紧又端起酒杯来,一股脑儿倒进嘴里。

    “不是吧头儿?!你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看这丫头子怎么还不倒?!”

    乔伊感觉自己眼前出现了重影,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她不顾一切推开门跑出去,一俯身,吐得昏天黑地。

    真难看,她想,自己可是名媛,可是马文的未婚妻,怎么可以这样难看!

    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酒馆里钻出的混混就要来拉扯她的手臂,却听得一阵风响,立体机动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那个人稳稳落地,“乔伊!”

    缘分就是你刚好站不住的那一秒,又恰巧是他的胸膛。

    黑发青年护紧了她,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人目光里彻骨的寒意,络腮胡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又是一场恶斗。

    ————————

    那场戏的后果,除了利威尔法兰打服了8号酒馆,乔伊休谟一喝成名,青年的利威尔也终于进入了王成权贵的视线,然而关于伊莎贝尔,乔伊的嘴上却没饶了她。

    “你这是在偷。”

    “地下街的所有人都在偷。”

    ……

    通过这次生动的化险为夷,乔伊才对地下街这一概念有了更深一层更立体的认识,她突然冒出一种感觉来,感觉自己和他渐行渐远,她平生第一次冒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亲大哥吗?

    “大哥,你不能这样。”

    “这样?”利威尔细长的眼睛微微一瞥,“这样,是怎样?”

    乔伊咬了咬嘴唇,“大哥,我不喜欢你在地下街的生活,这种生活充满了暴力,充满了暴力与血腥,我……我们都是壁神的子民,我们不能在墙壁女神的庇护下犯罪!大哥,你跟我去地上吧,父亲会安排好你的生活的!”

    父亲?利威尔心里一声冷笑,“乔伊,我没有什么所谓父亲,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有我的生活,有他们,在你父亲眼里我不过是垃圾而已。”

    “是啊是啊!姐姐,你……你不能让大哥与我们分开!”伊莎贝尔终于发了声,乔伊看看她还在红肿的半张脸,看着利威尔一脸淡漠的神情,看着这简陋的屋子,昏黑的天地,看着扔在桌子上的匕首。

    “大哥,”她搓了搓手,“我想你,我想你去地上。”

    她在撒娇,这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乔伊的杀手锏,利威尔却不由自主伸出手来,揉在她绵长柔软的红发上。

    “听话。”他的声音低沉如梦,“大哥是属于这里的,我答应你,以后会常去看你。”

    乔伊心里涌出一阵莫名的酸楚,她突然抬起头来,眼眶里湿湿的,“大哥,你和马文不一样!”

    这一句话终于燃尽了利威尔所有的耐心。

    “我和他当然不一样。”他在冷笑,“他是将军,是权贵,是绅士,而我在垃圾堆在恶臭中出生,我早就无可救药!我在你那里,哪儿配拿来和马文比!”

    ……

    乔伊愣住了,泪水还在腮边挂着,清澈的墨绿色的眼睛里是浓郁的酸楚,终于她转身,落寞的背影里,只有一句话,留给身后的所有人。

    “好好做人。”

    局势还未动荡,墙壁还未被打破,内地的风光还是一派静好,希纳大运河的河畔上商船里坐着年轻的耶格尔医生,有白鸽落在米色大理石砌成的王政广场里,啄食着游人手中的面包屑,沙威叼着烟斗,享受着这个静谧的午后。

    —tbc—

    ☆、番外-致过去的你-第12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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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逢之前的故事」-「上篇」-

    利威尔和乔伊之间的裂缝,变大了。

    然而他们的行之渐远,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地下街的小混混和深宅大院的贵族小姐,能有什么真正的交集,842年,罗伯夫事件爆发,利威尔法兰伊莎贝尔三人被带入调查兵团里。

    等他终于换上军装,一旁伊莎贝尔为这终于得到的自由的空气欢呼雀跃,他的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乔伊的那句话来。

    「好好做人」

    二十四年来,他真的没有任何资格思考过「做人」究竟是何含义,比起「生活」二字,他更像是在挣扎着无奈着生存,是的,在这之前,他的存在仅仅能被称得上是生存。

    而进入军营,他才有资格去思考如何做人,他看到12年前那个在他面前谦谦敬敬的金发碧眼的士兵如今已经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非听令不可的分队长,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越发坎坷。

    “利威尔,有句话,我想你可能不记得了。”蓝眼睛的大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偏偏我却记得清楚,十二年前,你的祖父教过你,「梦想」一词是何含义。”

    “你给我这种从地下街来的蚂蚁,讲「梦想」,为什么不干脆对着一头牛去演奏钢琴曲?”利威尔抱起手臂来,“是你的所谓梦想在强迫我。”

    “……”埃尔文有些自嘲地拧拧眉心,“你不该这么埋汰自己,十二年了,你变了太多了。”

    “嘁,说得像是当年你有多了解我一样。”

    “呵,我当然了解你,名门少爷,可惜老伯爵去得突然,要不然,你完全不可能会是现在的样子。”

    ……

    利威尔猛然一愣,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对「少爷」这个称谓感觉太过陌生,在芳汀堡的那段日子又这么倾泻而下,他回头一瞪,中止住了那个大个子对自己的调侃。

    “嘁,无聊。”

    ——————

    芳汀堡的樱花又开了。

    詹姆斯早就出去当兵进入了军队,托尔两岁多了,小脸总是粉扑扑的,他惯喜欢乔伊,总是「乔伊姑姑」「乔伊姑姑」叫着,屁颠屁颠地跑跑跳跳,跟在那个尚未出嫁的姑姑身后叽叽喳喳地玩,落地窗很大,乔伊认不得谱子,却会弹琴,一曲终了,母亲娜塔莎就在身后静静矗立着。

    “有件事儿告诉你,宝贝儿。”温柔了太多的夫人脸上挂着和蔼的笑,“马文将军刚刚派人来送信说,正在为波特曼庄园打造一批山茶花纹的家具,他知道你惯喜欢山茶花,看他多细心。”

    乔伊的脸色有些微红,不等她回应,娜塔莎又打起趣来,“还有,过几个月的婚礼,你舅舅也会来。”

    “诶?舅舅也会来?”

    “是啊,不过他现在啊,一根头发也不剩了,到场了,你怕是会认不出他来。”

    没错,皮克西斯司令的头发,在842年,真的已经一根也不剩了。

    ————————

    狭隘的房间里不见天日,利威尔独自闷了三天的酒。

    他已经开始失眠,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几个巨人、奇行种散发着血腥味恶臭味的血盆大口,壁外渗着血气的风,伊莎贝尔和法兰残破的血肉腐烂在那里。

    他们都死了。

    罗伯夫事件也早就败露,到头来输得最惨的是他,他又要一个人了,在这人间,他又要什么也不剩了。

    扰人心性的敲门声再度响起,门外站着的韩吉说话声放轻了好几十个分贝,“那个……利威尔,这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文件被抢过,木门又被「砰」的一声关紧,利威尔看了看那堆纸页,除了慰问函,自己的升迁令,还有那么一个洁白天鹅绒封面的东西,就那么扎眼地躺在那里。

    是乔伊的结婚请柬。

    他脸上的肌肉几乎在抽动,他想起这次出壁调查前埃尔文下命令让分队里所有人都要写遗书,法兰和伊莎贝尔都写好了,唯有他蹙着眉,扔下句,「无聊」就抱着手臂回了房间,没人看到他在夜晚亮起的灯光,刚一落笔是乔伊歪歪扭扭的名字,他又觉得烦闷,没写几句话,又匆匆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以为他这次远赴军团是自己跟乔伊顺理成章地告别,那个名门小姐最终会渐渐放下这在垃圾堆里出生长大的自己,可乔伊却从没忘记过他。

    这婚礼,去还是不去。

    ————————

    如果你问起乔伊,她最喜欢的风景是什么,她定会回答是秋天波特曼庄园那满地金黄的银杏大道,波特曼庄园里也种满了银杏树,出家前的最后几天,深夜,她突然推开了父母卧室的门。

    “乔伊?”

    母亲还在浴室里,头发花白的戴维伯爵放下手中的报纸,“乔伊,怎么了孩子,心情不好吗?”

    “父亲,我……”乔伊的长发散落肩头,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发颤,“父亲,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利威尔大哥他……”

    “孩子,你等等!”戴维的双眸垂落到地毯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抱歉,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

    “是……或不是,”乔伊慢慢向前,依旧清澈的眼眸却深不见底,“父亲,你只需回答我一个字……”

    夜色很沉,芳汀堡外月光如水,将这整个城堡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薄辉,如童话亦如梦境,乔伊一个人走在淡米色大理石的旋转楼梯上,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涌上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开始理解自己那时对那位大哥那种焦灼的心境,那种刻骨的思念,她真的没有兄弟姐妹,她并不是天生就懂得何为手足,她自出生以来就是一个被包装得如此完美的名媛,直到利威尔闯进她的生活里,偷她的宝石,带她去吃焦糖苹果,让她为他劳心。这种感情如被称作「喜欢」,倒是抹杀了太多青春,这更像是一种青梅竹马般的羁绊,友情之上恋情不满,如亲情般岁月平淡,相伴时察觉不出,离开后才觉得刻骨。

    可惜她要嫁人了。

    可惜利威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

    等詹姆斯走到化妆间门口,乔伊刚刚盘好头发,不等她化好妆容,镜子里的人儿就已经惊为天人,一切收拾完毕,侍女为她装好头纱换上水晶鞋,童话中的公主出现在这人世间,她走出门,却发现身穿调查兵团军服的詹姆斯一个人站在那里。

    “利威尔大哥他……”

    “别说了,我知道了。”乔伊打断他的话,脸上波澜不惊,云也清淡风也轻淡,按照壁教的传统,新婚夫妇以白色圣杯中的红酒传递自己的幸运与祝福,一杯斟满,敬给最重要的来宾,来表达自己的祝愿,她的脑海里闪过千万次利威尔饮下祝福之酒的画面,从没想过他压根不会来。

    上百人的乐队从容演奏,银杏黄了一些,整个庄园里游动着各方来宾,台下娜塔莎太太不住地拿手帕擦拭着泪水,马文在紧张,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女孩穿上洁白的婚纱,在这世间,向自己款款走来,她的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他们在祝福声中拥抱,他在拥吻他今生的新娘;波特曼庄园外的银杏大道上,叶子又落了一些,利威尔骑着高头大马踏进这个华丽如梦幻的地方,恰巧没有人去阻拦,就像是有人猜到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来,婚礼上的音乐配合着新人的动作演奏至高潮,新晋士官长的视线里,那个女孩正在接着一个绵长的吻。

    他停住了,似乎云也停住了,风也停住了,枝头云雀的歌声,白鸽煽动翅膀的声音,也全都停住了,世界就在此刻定格,他的黑发在这充满幸福氛围的空气里微微浮动。

    乔伊幸福了。

    他拉着缰绳,慢慢穿过王都热闹的街道,他很矮,淹没在人群里的身影显得越来越渺小,卖焦糖苹果的老太太打量他的眼神依旧和蔼,旁边一个正在玩耍的小女孩,突然间抬起头来。

    “婆婆,那个人看起来好孤独啊。”

    “是么?”老婆婆伸手,摸了摸小女孩漂亮的金发,“但是他一直都很坚强,婆婆相信,会有人来找他,来陪伴他的。”

    天上的云很淡,广场里的鸽子很温驯,芳汀堡的樱花早就落光了,他们的青涩的时代,也似乎被埋进地底,遗落在了芳汀堡的记忆里。

    ——————

    时间它在慢慢地走。

    随着利威尔「人类最强」的称号传遍全国各地,王都的□□势风云涌动,一日军团例会上,埃尔文团长把新的靠山家族的条件条款发到了几位军官手里。

    利威尔打开文件,几个家族商会里已经不见了戴维休谟的名字。

    “怎么,那老头死了?”利威尔好不掩饰地表达这种疑问,埃尔文清了清嗓音,“王政已经确认了对休谟一族的清算,勾结革命党是重罪,清查令会在两周内传到各地,虽然觉得遗憾,但这次我们帮不到他们,换句话讲,休谟一族要倒台了。”

    ……

    利威尔的指尖有些发凉,纸页上的那几个字在他眼前跳动,在那个瞬间里,他所想到的不是清查令上是不是可能会有自己的名字,而是乔伊,那个已经嫁为人妇的乔伊。

    ——————

    844年,深秋,王都波特曼庄园。

    -

    你如果问起乔伊,秋天最漂亮的风景是什么,她定会回答是波特曼庄园门前的银杏大道,每逢深秋,满地金黄如一片华丽的梦。现在,路上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刚刚好枝头又有一片精致的金黄色的叶子飘落,落到了那人的肩头上,刚晋升士官长的他没有察觉,他尽可能加快速度,去赴一场并未约好的约。

    “波特曼太太,利威尔兵长此刻正在门外。”

    “大哥?”正靠在山茶花纹座椅上凝眉思索的乔伊一下子立了起来,“快,快帮我梳洗一下,让管家亲自去迎——”

    “哎,太太,瞧把您兴奋的——”胖胖的女仆拉长了尾音,殷勤地唤过几个惯会整理的丫头来,此时乔伊利威尔几乎已经阔别两年,乔伊已经两年没见过这位新晋的士官长了,哪怕「人类最强」的传说已经洋洋洒洒地飞来了王都,哪怕偶尔来看她的詹姆斯为她带来了法兰和伊莎贝尔已经离世的消息,她还是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她大哥了。

    这位年轻的已嫁为他□□的妹妹,在期待,这是她在家族阴云笼罩的日子里少有的开心的时刻,突然她梳头时又愣了,难道利威尔得知了休谟一族的危机传闻,是想来告诉她什么?

    “跟我走。”

    面前这个身穿军服的矮小年轻人,身上有一副匆匆旅人的风尘仆仆气,简简单单说起休谟家族即将因为勾结革命党被清算的消息,他把这三个字,撂在了这个亲自为他奉上红茶的女人面前。

    她低头,把茶杯放到了面前的雕花原木桌上。

    “不。”她笑语盈盈又斩钉截铁,仿佛早就酝酿好了答案,“我是休谟家的女儿,可是我现在是马文的妻子,波特曼家族会保护我,不,保护我和我的孩子。”

    孩子么,乔伊,你要当母亲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他们初见时那个十岁孩童的稚嫩姿态,那个哥哥哥哥地求着他带她出去吃刚刚烤好的焦糖苹果,那个缠着他念故事的女孩,他知道她嫁为人妇早晚会成为母亲,可他的心里还是久别重逢后的物是人非。

    “玛丽亚之壁南部有个幽静的山区,那里很安全。”他没有看她,依旧是那副熟练的长辈的姿态,“乔伊,听话,跟我走吧,勾结革命党是重罪,你不会想象得到那帮混蛋会怎么对你们——”他没察觉到,这种语气更像是在求她。

    “不。”她依旧微笑,“大哥,我不能走——我是属于马文,属于波特曼一族的妻子,是我的小卡洛斯的母亲,”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墨绿色的眼睛依旧温柔却琢磨不透,“大哥,马文怎么说也是将军,波特曼一族是军方的氏族,他待我是极好极好的,再者,我这里,有波特曼一族的孩子呀。”

    她的手,轻轻按上了那名士官长的手背,柔软温暖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微微加快,“大哥,倒是你——我听说法兰和伊莎贝尔都走了,倒是你更要保重,更要照顾好自己,等卡洛斯出生了,我带他去看你——”

    她不会跟自己走的,永远不会。

    他觉得累,这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情绪弄得他心力交瘁,他第一次有那么深深无力感,她不再是他的妹妹,她是马文的人,她会更信任自己的丈夫,信任马文,毫无疑问,马文将军也比自己更能保护她。这种情绪一涌上来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发火想揍人,他觉得自己身边渐渐谁也不剩了。

    走出波特曼庄园后银杏的叶子随着风哗哗啦啦落了一地,他突然想起去年的深秋,想起想起他远道而来驻足而望却终未走近的乔伊的婚礼,那时也是满地的金黄,他一个人牵着马缓缓穿过王都热热闹闹的集市,就像现在一样。

    巨大的落地窗后,乔伊目送利威尔离开的身影,渐渐地,新鲜的眼泪一滴滴落到茶色地毯上,她在哭又不敢哭出声来,那时的她已经隐隐察觉,自己或许是最后一面见她的大哥,这段被莫名其妙的「手足之情」,被这段婚期压抑了许久的喜欢,她从未开口,也从未想着开口。如今她是马文的妻子,她应该爱马文,比任何人都爱,她怀着马文的孩子,那份陈年累月的旧日情愫只是涌上来一下,又碎成了泡沫。

    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能让利威尔涉险,这是她的信条。

    她坐在摇椅上,抚摸着还是很平坦的小腹,山茶花壁纸处的墙面上挂着马文精神抖擞的画像,她在喃喃低语。

    休谟一族这次已是在劫难逃,她比谁都懂,成婚这一年,她面对着比自己大出许多岁的夫君,尊重,懂事,小心翼翼,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她没有说,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的小卡洛斯,你再忍忍……”精致的摇椅慢慢摇动,“我们在赌……在赌!”

    这就是乔伊的弱德,所谓弱德,是柔弱却坚守,乔伊向来柔弱,唯有在自己的骨肉这一点上,尤为坚定,她觉得,如果马文不出面保护她以及她的家族,如果他一点儿努力都不做,那他也不配做自己孩子的父亲。

    她宁愿不让孩子出生,如果马文不爱她,那孩子出生干什么呢?陪着自己受苦么?

    她不知道,遥远的二十一世纪里有个女孩正跟她的男友陷在爱情的蜜糖罐里,林栀穿着睡衣靠在张伟的身边,手里冰激凌一点点融化,她在问那个最经典的世界难题并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处于这个时代的乔伊,不会去问这样的问题,她在等,等马文用自己的身体力行,给她一个怎样的答案。

    利威尔牵着马一步步穿过王都的热闹集市,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内地,王都的街道依旧繁华,往事就那么一点一点涌上心头,渐渐地他眼前像是换了个世界,前面低矮的小木摊上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卖得焦糖苹果像十几年前一样,他停下了脚步,却听到有人低声唤他。

    “噫,小伙子,是你啊。”

    他回首,老婆婆缩着手窝在她的小板凳上看着人来人往,又开了口,“小伙子,你妹妹呢?长大了,不爱吃焦糖苹果了么?”

    ……

    他无话可说,骑上马,达达的马蹄声踩过人群的脚步,他觉得自己是在逃离王都。身后的人潮声还是很响,天高云淡,不断有梧桐的叶子被他的马蹄扬起,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就像是在逃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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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致过去的你-第1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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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逢之前的故事下篇】

    —

    雪下得很大。

    乔伊裹着一件薄薄的风衣,披着一身雪花,回到了芳汀堡。

    戴维休谟伯爵以及少爷罗夏休谟被绞死在了菜市口,茜茜夫人刚刚病死在芳汀堡,诺大的城堡只剩下了这对落魄的母女,以及那个四岁多不谙生死的小孩子,托尔休谟。

    “舅舅那边,怎么没消息?”乔伊眼神空洞,把手扶在小腹上,在问她的母亲,皮克西斯司令是他们一族可以依附的最后的期望,娜塔莎太太面黄肌瘦,却依旧体面地挽着一丝不苟的头发,“他……他还没回信,怕是还……不知道吧。”

    在劫难逃。

    她的名媛岁月被政治毫不留情地碾压,踏碎,腐烂在家族的漩涡里。

    天真的托尔终于也对发生的事情有所察觉,他也开始到了在睡梦中被屡屡吓醒的时候,终于,乔伊把他带到落地窗前,演奏了一首安魂曲。

    “怕什么呀?”调皮的笑容被硬生生挤出来,乔伊捏捏那孩子的小脸,“我们托尔可是以后要成为军官的孩子,怎么可以连玩个游戏都怕呢?你要是怕那些扮演坏人的叔叔婶婶,那你就不玩呀———你要是不玩,可别怪你的父亲母亲笑话你呦!”

    “父亲母亲……”小小的孩子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我……我还能见到父亲母亲吗?”

    “傻孩子,你说什么呢!”乔伊作势站起身子,“走吧,我们去找罗夏大哥,去找你父亲,我可要告诉他,托尔既哭鼻子又不敢玩游戏,真是个胆小的孩子———以后,才不能让你去军营!”

    “不!不要,姑姑,我敢玩!”小孩子是那种太轻易就会被哄住的生物,“那姑姑,我去玩啦!姑姑你也要记得勇敢!”

    小红毛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乔伊的眼睛里是一泻千里的悲哀,她攥紧了衣角,有眼泪划过腮畔。

    ——————【致敬《美丽人生》】

    芳汀堡已经萧条如地狱。

    娘几个苟延残喘的日子还未被救赎,一个孩子的哭声划破了太久太久的萧条,没有医生,没有护士,已经疾病缠身的娜塔莎太太的双手都在发颤,哦,是个女儿———

    这是马文将军的女儿。

    然而乔伊还是固执的叫她「卡洛斯」,这是男人的名字,卡洛斯,卡洛斯的含义本是士兵,只有乔伊自己明白,这个名字是在纪念谁———

    乔伊枯瘦的身子,已经连半点儿奶水也没有了。

    只有托尔不知这种困苦,同样填不饱肚子的他对这个新到来的小妹妹欢天喜地,答应姑姑祖母小声说话,把隐瞒小妹妹的存在当作任务,孩子眼看着无法进食,只好用新熬的小米粥上面,取一层清清的浮水,一口一口喂进那婴儿的嘴里。看到孩子受苦,乔伊先前的童话心境终于半点儿也不剩了,她要去找马文———可芳汀堡已经成了监狱,她出不去了。

    她的头发在大把大把地脱落,这一团团阴云下面,这个女人已经开始睡不着觉,她的精神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崩溃,她原本是一朵生长在温室里的美丽山茶花,她生来就是要被呵护被宠爱,一旦这份偏爱褪去,一旦她离开了温室———那她凋零的比谁都快。

    詹姆斯的母亲,乔伊原本的厨娘花了太多钱才争取到进入芳汀堡,带来的东西里,除了那些吃的,还有四只正在产蛋的鹌鹑。

    鹌鹑……

    看到鹌鹑,娜塔莎激动得双手又在颤抖,鹌鹑这种东西,脚上拴着绳子,放它们在土地里啄食,还能一天给下一个蛋来,好给宝贝乔伊补补身子。

    厨娘离开之前,摘下了厚头巾,抹了半个小时的眼泪。

    “对不住了……乔伊小姐,詹姆斯那孩子现在也不知道你在这儿受苦……我……我实在不敢说啊!那孩子和利威尔的军衔都不高……他们,他们真的救不了你啊!”

    乔伊两颊深陷,淡漠地笑了笑,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他们最近如何?”

    “最近……”厨娘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一脸枯槁的女人,“他们……都挺好的……”

    “是吗……”乔伊的眼睛里荡漾着万里天空的云,“那就好。”

    这就是,人生吧。

    ——————

    时光终于一点一滴地蜿蜒到了845年的春末,在这一年,玛丽亚之壁被打破,这个故事即将慢慢开始,这一年佩特拉一次次完成了出色的训练,年轻的她心里满满是对那个士官长的崇拜。

    壁外调查开始之前,利威尔收到了遗书笺,这是调查兵团的惯例,人人都知道利威尔兵长从不写遗书,埃尔文却每次都要固执地把遗书笺也发他一份,利威尔这次没将纸张扔进垃圾箱,而是转手塞进了抽屉里。

    “报告兵长!”

    “嗯?”

    “利…利威尔大哥,我母亲来了。”

    “嗯。”

    利威尔披上外套走出门,胖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挎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篮子,时间久了,这位母亲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些,她的眼眸依旧和善,只是在利威尔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微微有些躲闪。

    那么多年过去,他早就长成了成熟稳重的青年军官,他的背上是自由之翼,眼神里是问斩巨人的刀,老厨娘手心渗出了汗,她给他递芝士华夫饼的时候在微微紧张,可面前的这个矮个子男人却很从容,每一个话题都谈吐得轻轻松松,却惟独不提起休谟家族的清算大案,清查令里没有他,他从不属于芳汀堡,所以清查令里不会有他。

    “母亲,乔伊小姐她……”

    没头没脑的詹姆斯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利威尔拿茶杯手猛然一停,老妇先是一愣,后来利落地吐出她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来。

    “臭小子!现在才想起你乔伊姐姐来———咱们乔伊小姐真是幸运,这不刚刚生下了个健康又漂亮的宝宝来,要不是你们兵团里活太重,小姐才巴不得让你跟利威尔少爷一起来小卡洛斯的百日宴呢!”

    很好,排练过那么多遍的话,一气呵成,茶杯中的红茶在以一种微妙的幅度轻轻颤动,利威尔垂下了眼眸,就像是在品着陈年佳酿的酒。

    长野的天很高,云很淡。

    ——————

    在利威尔以几乎全部的身心为自由之翼效力的时候,王政对于休谟一族的清算大案终于做了最后的定夺,芳汀堡里所剩下的最后几个人,除了休谟一族唯一的男丁托尔休谟判处死刑外,其余全部充入宪兵团军妓所,执行最后命令的人是号称「割喉者」的凯尼阿克曼。

    845年的初夏,乔伊在芳汀堡凌乱的杂草丛里,捂住了一只蚂蚱,交给托尔去投喂给那四只小小的鹌鹑,那个当年连看到一只米粒大小的虫子都会吓得哭的小女孩,如今没有任何资格再摆什么小姐的习惯,鹌鹑这种生物很胆小,有时候受到了惊吓就会连着好多天不下一个蛋,娜塔莎太太病得更加严重了,她的眼睛下面缠着浓重的黑眼圈,乔伊有时会透过窗户望向屋外戒备森严的宪兵,抄家之后的芳汀堡贴满了封条,上面的落款是同一个名字:沙威弗朗茨。

    孩子的小手没有捏住那只蚂蚱,可怜的绿色生物牟足了力气再跳,跳过樱花落尽的树,跳过死去沉沉的黄土,托尔在后面笨拙地追赶,却不想,一个人庄严肃穆的黑靴子出现在眼前。

    他抬头,戴着黑色帽子的大叔送给他一个弧度诡异的笑。

    “嗯?托尔休谟就是这么一个小鬼?”

    “托尔!”身后的乔伊几乎冲上前去,“托尔,你回到屋子里去!”

    “喂喂喂———”凯尼不满地摸摸下巴,“大叔我就这么面目可憎么?”

    托尔本想留下勇敢地继续这个所谓游戏,眼神对上姑姑不容置疑的目光,终于跑开了,乔伊挡在凯尼的视线里,那墨绿色目光让凯尼的内心有些微微摇晃。

    “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是凯尼阿克曼先生,在下乔伊休谟。”

    凯尼的枪在指尖转动,“那么,你知道我来干什么?”

    “我知道,”乔伊的声音淡漠如水,“你来,杀死我们所有人。”

    “哈———哪有那么严重!”凯尼轻轻松松地盯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姑娘,“我只拧断那个可怜小鬼的脖子就够了———你和你母亲不必死,不过,得搬到宪兵团洗衣院住了。”

    天上的云在慢慢变淡,乔伊身边吹过了自由的风。

    “你能不能……不杀他?”

    “哈?”凯尼阴阳怪气地笑,“姑娘,您觉得这事儿有商量?”

    她的手在发抖,可她还是坚定地抬起头来,“我给你一个故事,来换托尔一条命!”

    ——————

    阳光洒进长时间疏于打理的落地窗,地毯上落满了细小的灰尘,托尔跑进卧室,却发现祖母直挺挺地躺在大床上,怎么叫也叫不起。

    “或许她太困了——”小小的孩子自言自语,一瞥眼,他又瞅见了卡洛斯小妹妹淡粉色的襁褓。

    “哦!姑姑和祖母告诉我要保守妹妹的秘密,这是我们的任务之一!”小红毛走到摇篮边,亲了亲妹妹粉扑扑却瘦瘦的小脸,小婴儿身体上有一股难得的芬芳,沁人心脾,托尔在摇篮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转头望向落地窗,噫?那个一脸凶相的怪蜀黍还没有走?!

    “他会不会突然闯进屋子来,发现了小卡洛斯?”

    小托尔在自言自语。

    ————————

    “哈?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故事?丫头子,在你眼里,你觉得大叔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不是欠了我,是我们休谟一族。”乔伊的眼眸平静如水,“我知道,你是库谢尔太太的哥哥,如果不是我父亲,那利威尔大哥可能现在都没能从监牢里走出来———”她的声音清晰而流畅,“所以……我想请求你放过托尔一马,利威尔大哥是你的外甥,托尔是我的侄子……”

    “呵,够了!”凯尼突然间捏起眼前人的下巴,“那小老鼠又不来看我,我又何必顾念他?!丫头子,很不幸,你这套说辞牵强得像是母牛的屁股!”

    他粗暴地一把把乔伊推到地上就要往里闯,大叔拉长了懒洋洋的音调,“小鬼———小蚂蚱———快蹦到大叔眼前来———”

    “不要!”乔伊几乎歇斯底里地追赶,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慌里,凯尼拐进了娜塔莎的卧室,没等乔伊追上,那大叔又摸了摸下巴,“咦?老蚂蚱断气了?”

    “母亲!”

    乔伊只觉得天旋地转,床铺上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生前一直紧促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的温度还在,只是没有了呼吸。

    她死了。

    “你满意了吧!”乔伊突然喊破了嗓音,“你们都满意了吧———我们休谟一族马上就要被斩草除根,马上就要被灭门!我们都是墙壁的子民,为什么墙壁女神不来救我们———为什么?!”

    山茶花纹的壁纸上是淡淡的灰尘,地毯还是很软,阳光透过落地窗款款地洒进芳汀堡里来。

    乔伊的眼前渐渐黑了几下,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中。

    ————————

    “波特曼太太?波特曼太太?”

    乔伊在有些熟悉的声音里缓缓睁开眼睛,那张历经沧桑的中年妇女的面庞久别重逢,那是库谢尔走后,突然离开芳汀堡的乔伊的贴身女仆,汉娜。

    这里是……

    简陋的木床,小小的房间里是说不出的朴素萧条,乔伊猛然直起身子来,“托尔呢?!托尔———”

    “姑姑!我在这儿!”

    小红毛跳进门来,墨绿色的清澈眼睛不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乔伊心里猛地一酸,这汉娜在离开芳汀堡后不知为何也没落成为了军妓,旧日的主仆二人在此时相逢,怎一个物是人非能形容得了!

    不对……卡洛斯!

    托尔看到姑姑骤然变化的表情,有些开心地把小脸贴到乔伊的耳畔,“姑姑,那个坏叔叔没发现妹妹,我把她藏到阁楼的壁橱里去啦,你看,钥匙我也没弄丢呢!”

    那个小巧精致的熊头钥匙,在乔伊眼前摇晃,仿佛化成了千万只棕熊在撕扯她的灵魂,她一下子跳下了床,发疯似的要冲出门去,不多时,便被几个宪兵推倒在地。

    “求求你们了———”乔伊第一次跪地祈求,“求求你们了,让我去见马文将军!马文将军的孩子还在芳汀堡啊!”

    “呦,您闹什么笑呢,「波特曼太太」?”站岗的宪兵阴阳怪气地扯起她的头发来,“马文将军要不要您,您现在还不知道?少拿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来坑哥几个了——有的话那也得随着您在这洗衣院住上一辈子,国罪家族的余孽入不入得了将军的眼,太太自己心里还没数么?”

    路旁的蒲公英,被粗重的军靴毫不留情地踏碎,散落在无情的风里。

    ——————【致敬《莎拉的钥匙》】

    利威尔训练完,刚刚打算回卧室冲凉,詹姆斯把一个人的求见信递到了他面前。

    “沙威弗朗茨?”利威尔的眉头微蹙,“哪里冒出的家伙?”

    “王城法学院的毕业生,现任巡警团的法律顾问,因为接手休谟一族的清算大案,刚刚加封了警长。”詹姆斯看了看四周,“大哥,不见他也就罢了,一根肠子的家伙,听说搅得波特曼一族都不得安宁,这次,怕是要找大哥的麻烦。”

    利威尔把那页纸揉皱,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让他赶紧滚就是了。”

    “是!”

    詹姆斯刚要转身,利威尔突然止步,“你先等等!”

    “兵长?”

    “……”利威尔收回手来,良久,“罢了,你去吧。”

    “是!”

    天上的云还在随着风自由地变化着形状,蓦地,一只黑色的鸟停在银杏的枝头,冷不丁突然一声聒噪。

    利威尔突然浑身一颤,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在他心头盘旋。

    ————————

    几笔线条勾勒出山茶花的轮廓,上面沉睡着一个幼小的婴儿。

    乔伊不会写字,这种表达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她心里实在是太清楚太清楚,棋走到这一步已经就是死局,她没有办法再去散步芳汀堡有马文骨肉的消息,宪兵团不会好好地把孩子救出来,还给马文,这伙人一定会选择息事宁人的方式,将孩子悄然扼杀。

    她是国罪家族的余孽,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死因。

    夜深了,时任分队长的奈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乔伊房里,点起一根烟来。

    满身伤痕的乔伊如死鱼般直挺挺地躺在床铺上,一双眼睛空洞无比,奈尔眼里动了些恻隐之情,那几个金币塞到了乔伊的枕头底下。

    “你拿走。”悄无声息,乔伊吐出这几个字来,“我不需要你施舍。”

    “这不是施舍。”奈尔系好衬衣的扣子,“你收下吧,上次见你,还是在维多利亚晚会上,乔伊小姐,你很可怜。”

    乔伊听后微微一愣。

    “你帮我个忙!”她突然间坐直身子,“我有一幅画……想留给马文,你……你帮我……”

    几点星,划破静谧的夜空,跌落银河里。

    夜色很静,洗衣院旁那棵粗壮的泡桐树正长得茂盛,四周的草色茂盛,露气深重,时不时有蛐蛐在兴致勃勃地奏响清脆的小夜曲,托尔在汉娜身旁睡得安谧,他的怀里藏着那个小小的熊头钥匙,装点了自己童话般的梦境。

    ——————

    韩吉成功发明了全新的猎捕巨人进行研究的器具,正在摆宴庆功,朴朴素素的方桌上,利威尔面前的酒杯被一次次斟满,大大咧咧的分队长扯着嗓子毫不做作地表达着自己的愉悦,利威尔的脑壳越来越被这聒噪的声音吵得难受,没过多久就在那四眼的千呼万唤中起身离席,夜色重了,窗外刚好是满月当空,夜空清澈得像水一样。

    他心里微微一声感叹。

    “兵长,早些休息吧。”詹姆斯轻声提醒,“明天还要随埃尔文团长去王都参加议会晚宴,一早就要赶路。”

    “嗯,你也早休息。”利威尔正要回身,此刻却突然一大片乌云掠过,将那清澈的银辉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心里一惊,再回头看向窗外,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长天。

    如同巫师的黑袍遮挡了天地。

    遥遥千百里外,史莱克肥腻腻的身躯如牲畜般在乔伊伤痕累累的身躯上蠕动,她的眼神空洞,在他身下,如同一只死去的青蛙,那胖子嘴上污秽,“烂婊|子,到这个份上还装什么清高———你看看你们一族落得个什么下场,那芳汀堡也臭气熏天的到现在也拍不出去,妈妈的,拍不出去上头还得遣我们派兵守着!操!晦气的地方!”

    乔伊突然开始尖叫———是那种从灵魂里喷发出来的竭斯底里的叫,或者是呐喊,却被史莱克一巴掌打得又噤了声,乔伊拖着千疮百孔的身心,在潮湿破旧的床铺上,一下一下地喘息。

    ————————

    “乔伊姑姑,我来帮你拎水桶———”

    第二日,乔伊在看守的呵斥下,拖着水桶挪到了水库旁边,水源很清澈,她恍恍惚惚地打上一桶提了上来,岸上长着淡紫色的不知名的小花,几只小小的蝴蝶飞过,落到她的肩膀上。

    水……

    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站在水边。

    水这种东西,是生命之源泉,水是万物之始,是生灵的来路,而大地是生灵的归所。

    “喂,贱人,你墨迹个屁啊,还拿自己当大小姐呢?”身旁的风尘女子在毫不留情地牙尖嘴利,托尔有些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衣服,“姑姑……你怎么了?”

    可是这声音,乔伊似乎都听不到了,她只看到水库里的波光在这晴日里,微微荡漾。

    水……

    一声干脆利落的声响,然后是众人措手不及的反应,托尔被瞬间吓得哇哇大哭——“姑姑!”

    遥遥百里开外,利威尔在远远的行程上,马车里他微闭着双眼休息,不知不觉周边突然翻起了一圈淡淡的白色光影,他站在空旷的世界中央,风中奏着清淡的乐曲,那个已经许久不见的人,轻轻笑着,站在他面前。

    乔伊……

    “大哥……”她慢慢走近,不变得是那永恒的笑容,“一直以来……我们一族,都让你……受了太多苦了……”

    她抬起手指来,他的面颊上却感知不到她指尖的温度,这种感觉让他恍若隔世,“不……没这回事!乔伊,倒是你,孩子和你,都还好么?”

    她没有再开口,那笑颜随着她的身躯灰飞烟灭,消失在了朦胧的光影里。

    “乔伊!”

    他睁开眼睛,还是在颠簸的马车上,他的额头滴着汗水,胸腔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幅度剧烈起伏。

    做梦了吧,可是那阵疼痛,却从梦境里,蔓延到现实中来,他的胸口在结结实实地疼痛,就如同他在壁外,亲眼看到法兰和伊莎贝尔的尸体那般疼痛。他的喘息声更重了些,窗外的人声却一阵阵热闹。

    嗯,王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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