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薛崔
明和年间, 明光帝选贤任能、从谏如流,除继承景祐帝遗志在宜州、钦州、观州三地设立榷场外,又在杭州、明州、泉州、密州、秀州五地设立了市舶司, 和海外诸国互通有无, 发展外贸, 一改边境沿海百姓之前的贫困落后。
同时又大力推行吏治改革, 惩治贪官污吏, 改革赋税制度,减轻农户负担,还将之前割让给大燕的土地悉数收回, 一时间,政治清明,经济富裕, 人民安居乐业。
夏日晚上的世安苑静谧安详, 栀子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崔肆意抱着小包子,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 见怀里的小包子眼神呆滞、慢慢阖上眼睛, 又有意将动作放缓了些。
薛景恒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十九岁的崔肆意褪去青涩, 多了两分平和温婉,但都是他最爱的模样。
他大步向前,轻轻抱起她怀中的小包子, 放到他们隔壁房间的小床上。
见崔肆意还想留在这里陪儿子,不满地牵起她的手。
“别管他了,我有东西给你。”
二十三岁的薛景恒,不喜欢她太关心儿子。
崔肆意忍俊不禁,顺了他的心意。
等到了自己房间, 她主动抱他:“有什么东西要给我?我的生辰早过了啊!”
只见薛景恒从怀中取出一个黄梨木盒子,将里面的藕粉玉手串戴到了她手上。
崔肆意怔然,这不就是她梦里被挟持时戴的那条?
薛景恒没注意她的表情,笑道:“三年前,你过生辰时,我就想送你了,是我早年在外游学时所得,可惜在东灵山下找你时,不慎掉到了河里,没想到今日路过无双居,又看到这条一模一样的,掌柜说是一个西域商人卖到这的,就只有这一条,我就又买了回来。”
崔肆意脑中闪过梦中的零星片段。
对,梦里她的首饰盒里,不仅有这条藕粉玉手串,还有那支粉色海棠水晶步摇,怪不得她当时觉得眼熟。
为什么她逃难时,
还要在手上刻意戴上这条手串?
答案只能是梦里的她也很喜欢薛景恒!
她强忍着眼泪道:“如果你不是娶了我,是娶了你不喜欢的人,你也会送她这条手串,还有那支粉色海棠水晶步摇吗?”
薛景恒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问,但还是认真道:“不会,这些只会送我喜欢的人,可我根本就不会娶别人,你到底在想什么?”
崔肆意突然靠到他怀里大哭。
原来梦里的薛景恒也喜欢她。
原来他们错过了整整一个人生。
薛景恒被她的眼泪吓到了:“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崔肆意笑着摇头:“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不重要的,你只要记得我也喜欢你就好了!”
至于那些痛苦的记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薛景恒觉得她情绪不对,见她不欲多言,也不好再问,只是一晚上都守着她。
等她睡熟了,自己才闭上眼睛。
浮安寺里,也有一个人进入了梦乡。
天空飘着雪花,整个世界洁白一片。
赵零露在三皇子府的角门外徘徊半天,还是上前叩了门。
“敢问姑娘找谁?”
“我有重要的事情想找殿下,还请小哥代为通报。”
门房将信将疑,又怕真如她所说,耽误了殿下的要事,道了句“你等着”就小跑着进去了。
一刻钟后,丫鬟将她带到三皇子的书房。
她走上前去,恭敬行礼:“太常寺主簿赵明德之女赵零露见过三殿下。”
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三皇子还不放在眼里。
他转了转手里的扳指,漫不经心道:“你找本殿有何事?”
难不成自荐枕席到他府里来了?
赵零露抬头道:“薛景恒薛侍郎是臣女的表哥,臣女知道他的弱点。”
三皇子骤然一愣,薛景恒和他七弟私下里有往来这事,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能猜中他的心思,瞬间来了兴致。
赵零露继续道:“表哥对乐舒郡主一往情深,乐舒郡主平日住在朱雀街的宅子,那里的护卫没有薛家森严,殿下大可挟持郡主,不怕表哥不就范。”
三皇子表情不屑:“京城里无人不知薛侍郎和本殿那堂妹感情不和,偏为着父皇的赐婚和乐舒王女的身份,又无法和离,若是哪日乐舒死了,他另娶美娇娘进门,不是更好?”
男人的那点儿心思,他还能不懂?
赵零露眼神坚定道:“请殿下相信女人的直觉。”
其实,不仅是直觉,她曾亲眼看见表哥趁着崔肆意熟睡时,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那眼里的深情,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三皇子眼瞳深眯,将手中的扳指一扣。
“好,本殿就信你这一次。”
赵零露嘴角微微上翘,她倒要看看表哥在江山社稷面前,还会选择崔肆意吗?
只是还没等她得意一会儿,就被眼前的男子打横抱了起来。
赵零露慌忙推他:“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三皇子在她颈间嗅了一口,阖眼道:“好香!”
“女人的那点儿心思,本殿也懂,本殿想多半是你爱慕你表哥未果,这才想着加害他心爱的女人泄愤,可你既然知道了本殿的计划,本殿又怎能放你离开?”
“至于赵府那里,你不用担心,本殿自会派人去说,他日本殿荣登大统,后宫必有你一席之地,你怎么这副表情?难道本殿还不如你心里那个爱着别人的表哥?”
赵零露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殿下多心了。”
“那就好。”
三皇子将她放到床上,欺身压了上来。
尽管极力隐忍,但真到了那一刻,还是忍不住落下一滴清泪。
一个失了身子的女人,就算是崔肆意死了,她也不可能作为继室嫁给表哥了。
她的梦,破碎了。
接下来的两日,赵零露都被关在三皇子府的后宅,许是空下来了,她脑海里时常会想起那人清俊的眉眼和温柔的笑。
尽管那
抹温柔,从来都不是为了她。
“不好了,不好了……”
只听外面人声嘈杂,隔壁也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整个府里似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赵零露见门口看守她的人不在了,也悄悄推门走了出去。
不想刚刚走到前院,就碰上了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只见薛景恒满身血污,双眼通红地站在院子里。
“说是谁出的主意,要你们挟持郡主?”
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一个姑娘,奴才也不知道叫什么。”
薛景恒目光中不带丝毫温度:“哪个姑娘?”
管家环顾一圈,正好看见躲在角落里的赵零露,忙指认道:“就是她!”
薛景恒提着剑向她这边走来,长剑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赵零露心里却没有一点儿害怕。
薛景恒将剑锋直抵她的心口,质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赵零露幽幽一笑:“看表哥的表情,就知道郡主已经不在了,那表哥应该也能明白我只能站在远处看表哥时的心情了。”
薛景恒怒火中烧,将剑锋直直刺进她心口。
一瞬间,鲜血渗出,染红了她的素白纱裙。
赵零露却丝毫不觉得疼,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是荒唐。
她爱了这么久的人,从未爱过她一丝一毫,最后还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亲手刺死了她。
咚咚——
隔壁的木鱼声,将赵零露带回现实。
她苦笑一声,原来前世今生,她都抢不过崔肆意,斗不过崔肆意。
若说今生有她故意诱导,也就算了,可他们前世明明误会重重,却还能互相喜欢,难不成他们真的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原来她两世所求,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似近在咫尺,却从未走进他心里。
她抚了抚心口,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长剑刺入的冰凉。
她起身将身后的长发拢到一边,也到了去掉它们的时候了。
世间情爱贪念不过过眼云烟,还不如这只木鱼来得实在。
赵零露醒了,崔肆意却还在梦中。
烈日当空下,她看见他抱着她的尸首,在院子里痛哭。
连绵阴雨天,她看见他伏在案上,望着她的步摇流泪。
茫茫大雾里,她看见他死死地拽着她的棺木,不许她下葬。
“景恒,算了吧,阮阮已经去了……”
赵王一边抽泣,一边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王妃见不得这场面,早已哭成了泪人。
崔绍猛地上前,将他拉开。
“薛景恒,你给我清醒一点!阮阮已经死了,她回不来了!”
“我不信!”
他的声音执拗又坚定,仿佛平日里那个驳斥鬼神之说的人不是他。
他为她踏遍大山河川,遍寻起死回生之法。
不惜花费重金,打听各路线索。
最后却因体力不支,倒在东灵山上的雪地里……
崔肆意哭着醒过来,却发现泪水早已将帛枕浸湿了。
薛景恒安抚般地将她拥入怀里:“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崔肆意笑着摇头,伸手抱紧了他脖子:“没有,只是我发现,今天好像更爱你一点儿了。”
薛景恒的脸上染了一抹绯红。
都成婚四年了,崔肆意还是喜欢每天调戏他。
他翻身将她压到身下,然后整个人覆了上来。
崔肆意扑哧一笑:“孩子只怕一会儿就来……”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一个声音。
“爹爹、娘,不许再睡了,今日是七夕,我想去游湖!”
薛景恒没好气道:“让他等着。”
茴香闻言只能拉着小公子到院子里玩耍,又怕他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只得将他拉得远远的。
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薛灵均是捉迷藏也玩完了,秋千也荡完了,眼看着就要等得不耐烦了,两人终于唤人送了水,然后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爹爹、娘,你们终于睡醒了!”
小包子开心地
扑了过去,一手牵住一个。
薛景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崔肆意轻笑:“灵均,娘问你一句词,你若答对了,娘和爹爹就陪你去游湖好不好?”
薛灵均自信满满:“嗯,娘问。”
崔肆意瞥了一眼薛景恒,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下一句?”
薛灵均微微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娘,我答出来了,咱们去游湖吧!”
崔肆意:“……”
薛景恒唇边闪过一抹淡淡的笑。
薛灵均是个惯会看眼色的,见两人对视,也不打扰,自己欢天喜地地去吩咐下人准备马车了。
那轻快的小碎步,活像捡了几大箱金银珠宝。
崔肆意看着儿子可爱的背影,心底不知不觉就变得柔软起来。
“薛景恒,我们再要个孩子吧!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薛景恒凝眉细想半天,温柔道:“如果是女儿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很宠她。”
崔肆意歪头看他:“不喜欢灵均这样的?”
薛景恒无奈地瞥她一眼:“灵均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崔肆意又道:“那是因为女孩子柔弱,需要保护?”
薛景恒眼睛里满是笑意。
“是因为我们的女儿一定和你小时候长得很像,我对着这么张小脸,又怎么能狠得下心肠?即便她再淘气,也只当是宠着小时候的你罢了。”
崔肆意小脸微红。
怪不得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你看,薛景恒现在都会甜她了!
骄阳似火,路边的野花都被太阳晒得直不起腰,一朵朵无精打采的。
崔肆意陪着一大一小游了半日的湖,一下马车,就累得恨不得立马回房里躺下。
不想却在薛府的角门旁,看见一位故人。
只见那人靠墙蹲着,皮肤微微泛红,额间还挂着几滴汗珠,一看就是日头底下等了许久。
“杜嬷嬷,你怎么在这里?”
崔肆意主动上前打了个
招呼。
毕竟是在姜氏身边伺候过的旧人,不管薛景恒心里怎么想,崔肆意面上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杜嬷嬷忙起身行礼,但因蹲了太久,一时差点儿没站稳,还好茴香扶得快,才不至于摔倒。
“奴婢见过郡主,奴婢……奴婢就是就是碰巧路过这里……”
这时,薛景恒牵着薛灵均走了过来,见崔肆意立在门口,不禁问道:“怎么停在这里?”
杜嬷嬷闻言,转过身来,在看见薛灵均的那一刻,顿时红了眼睛。
早就听说二公子和郡主膝下添了个哥儿,但因二公子不喜自己,一直不敢前来,直到最近才鼓足勇气,毕竟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来看,也不知还有没有那个命看到。
不想今日来得不巧,碰巧赶上二公子和郡主带着哥儿去游湖,又实在不愿意改日再来,就在门口等着了。
还好如今也算心愿得偿了。
“奴婢见过二公子,见过小主子,时候不早了,奴婢也该告辞了。”
杜嬷嬷的声音微微哽咽,临走时,又恋恋不舍地望了薛灵均一眼。
年画娃娃似的模样,又机灵又可爱,二夫人若是地下有知,也定是高兴的吧。
崔肆意本想命云起好生将杜嬷嬷送回小汤山,怎么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若是路上有个好歹,他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没想到一旁静立的薛景恒突然道:“若是嬷嬷愿意,就留在府里照顾灵均吧,只是灵均性子调皮,恐怕嬷嬷要比在小汤山累些。”
“奴婢愿意,奴婢愿意,奴婢不怕累!”
杜嬷嬷迭声应下,一直打转儿的眼泪终究没忍住,不过眼里的笑意却是掩都掩不住的。
薛灵均见是爹爹为自己找的嬷嬷,也不认生,乖巧地道了声:“嬷嬷好。”
“哎!”
杜嬷嬷笑得牙不见眼,只觉自己即便当下去了,这辈子也再没有遗憾了。
回到世安苑后,崔肆意吩咐茴香将杜嬷嬷带下去安置,自己则靠到了薛景恒怀里。
“我怎么觉
得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是吗?”
薛景恒一边轻抚她的发丝,一边道。
幼年失去父母的伤痛,被母亲舍下的怨怼,还有一次次陷入自我怀疑变得越来越封闭的孤独感,仿佛都被这几年和她相处的时光冲淡了。
他现在要管教调皮的儿子,要宠着娇气的她,将来还要惯着他们可爱的女儿。
这样想想,他好像真的很忙,也没有什么时间再停留在过去了。
崔肆意抬头看他:“在想什么?”
薛景恒浅笑:“没什么,只是发现,我今天好像也更爱你一点儿了。”
崔肆意害羞地钻进他怀里蹭蹭。
请问夫君突然会说话了,怎么办?
我都比不过他了。
夏日胃口不好,简单用过午膳后,崔肆意就上床睡觉了。
许是天热的缘故,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嗓子干得厉害。
想喝杯茶,却发现一个丫鬟都没有。
她心中疑惑,向门外走去,在走廊上却看到了薛景恒。
“你不是说魏尚书找你有事吗?怎么又回来了?”
薛景恒一愣,皱眉道:“魏尚书摔伤了腿,正在家中休养,已经三四日没来衙门了,郡主从哪里听说他找微臣有事?”
语气恭谨疏离,这不是他认识的薛景恒!
是她在梦里?还是两个时空发生了碰撞?
等等,既然他见到她表情没有异样,那就说明她在这个世界里还没有死。
崔肆意平复了一下心情,娇声道:“薛大人喜欢我对不对?”
薛景恒嘴角一僵,没有说话。
崔肆意调皮地指了指头上的发饰:“你送我粉色海棠水晶步摇,还送我游学所得的藕粉玉手串。”
薛景恒不知她是从哪里知道的,但还是垂下眼眸,道了声“是”。
崔肆意得意笑笑:“我也喜欢薛大人。”
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又嘱咐道:“不过,我的命可能不太好,如果我哪日不小心死了,薛
大人也不要太难过,带着对我的喜欢,好好活下去……”
话还没说完,那人就像一缕青烟似的不见了。
薛景恒想去抓,却什么也碰不到。
“公子,您没事吧?”
刚刚赶来的竹叶觉得他家公子刚才的动作实在有些古怪,哪有人抓空气的?
薛景恒疲倦地揉了揉额头:“郡主今日午后可在府里?”
竹叶接话道:“公子,您忘了,郡主一大早就去望南楼看赛鸡了。”
薛景恒“嗯”了一声,语气里有明显的失落。
竹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
他家公子明明心里很喜欢郡主,可就是不说。
郡主也有问题,王女又如何?
既然嫁了人,为何还对他家公子不理不睬?
枉费他家公子的一片真心,真是喂了狗!
虽然事后薛景恒已经将走廊上那件事归结于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荒唐梦境,但三皇子在宫里发动政变那日,他还是心慌得很,尽管他已经提前在府里做好了布置。
“殿下,既然三殿下已经自刎,其他的事就交给您了,微臣府里还有事。”
七皇子蹙眉:“有什么事能比朝堂的事还要紧?”
薛景恒没有时间和他解释那么多,只说了句“告辞”就匆匆往朱雀街赶去。
朱雀街的宅子里。
茴香一边抚了抚胸口,一边松了口气道:“郡主放心,外面的形势已经被护卫控制住了。”
崔肆意如释重负:“好。”
薛景恒赶到时,就见她穿着丫鬟的衣服正在捡地上的玉珠。
“不过是寻常的珠子,散了就散了,郡主何必再捡?”
崔肆意随口应道:“薛大人送的东西,怎能随意丢弃?”
他低头,她抬眸。
目光交汇一瞬,已胜千言万语。
她因他性子冷清沉默少言以为他娶得不甘,他因坊间流传青梅竹马之说以为她嫁得不愿。
这双双自以为的不甘不愿之间,竟无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