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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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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顿并非有意听墙角,实是推门的一瞬,碰巧听见她斩钉截铁的那句“故而我绝不会逃婚”,脚步一滞,立地呆住了。

    他以为这不过是她敷衍乌日苏的说辞,可当他瞥见床榻上的她居然一脸正色时,便连他也信了。

    前几日辗转回到单于庭,当晚头曼便在金帐设家宴喧闹至夜半,这些天忙于准备祭祀大会诸事,今日一早,头曼又招他进帐议事,忙到现在,他还没抽出空过来看她,和她说上话。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听见她开口出声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一句。

    他恼火,并非因她说绝不会逃婚,而是想起自己当时人在月氏,就算她被逼无奈真的出嫁,自己也无能为力。

    故而,心生挫败。

    见他阴沉着脸走近,兰佩先是意外,转而迅速让自己镇定下来,自己同乌日苏的对话,她不确定他听到了多少,但从他的反应来看,最关键的几句应是没有拉下。

    如此也好,让他死心,倒也遂了自己的愿。

    “我有事问你。”

    他开门见山,兰佩已想好如何作答,轻松回道:“殿下请讲。”

    他的目光锐利有如鹰隼,在她脸上逡巡一圈后凝住她的眼,沉声道:“父王今早招我进帐,告知他欲赐婚呼衍乐做我的大阏氏,被我回绝。父王大怒,让我回来再好好想想,重新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兰佩一惊,面上却故作镇定,未显露出任何诧异慌乱神色。

    她这才想到,难怪呼衍乐会突然跑来问她一堆问题,说那一通怪话。

    前世,冒顿娶呼衍乐的确是头曼赐婚,当时她已嫁乌日苏,冒顿不做他想,非常痛快地应允了婚事。

    冒顿从她眼中并未见到他所期待的惊讶与不安,旋又补充道:“蓁蓁,除了你,我从未想过第二人做我的大阏氏,只要你说不,我绝不会给他想要的答复。”

    原本,他并没想将选择权交给她。

    因为他的决心如铜铁一般坚定,他的大阏氏,除了她,别人都不行。

    因而他才会在听到头曼的这个决定后想都未想,将隐忍筹谋统统抛到脑后,不计后果地当堂回绝。

    从金帐出来的一路,他连劝慰她的话都已经想好:你放心,我不会给头曼想要的答复,更不会因此让你受半点委屈。

    可当他无意间听到她与乌日苏的对话后,支撑他信念的根基忽而之间开始动摇。

    三年未见,他被思念蚀骨,越陷越深,而她呢?

    他不敢保证,她会如自己思念她那般,也一直深深念着自己。

    回头想想,那日在阿姆的帐内见到她时,她始终未发一言,所有的话,都是他在对她说,她几次张嘴,他都不曾听见她说得什么。

    人心易变,看看自己的父王头曼,不正是最好的力证。

    故而他将这个难题抛给她,试图以她的答案来揣测她内心最真实所想。

    兰佩万万没想到,他没有计较自己与乌日苏的对话,反而给她出了一个更大的难题。

    娶,呼衍乐便仍有可能是那个被他用鸣镝射死的阏氏。

    不娶,那个惨死万箭之下的阏氏又会是谁?

    兰佩不禁暗生唏嘘,谁又能想到,这一世呼衍乐的生死,竟会由她来决定。

    事关人命,她犹豫了。

    想了想,兰佩稍作转圜,轻声问道:“王位与女人,若要殿下选,殿下会选哪个?”

    江山美人,自古英雄送命题。

    冒顿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发问,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殿下既答不上我的问题,许是心中所想难以取舍,抑或殿下属意王位,不便对我开口。”

    兰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狭促,顿了顿,接着又说道:“殿下若要自立,日后称霸大漠南北,威震四海,我以为,现在还没到可以对头曼说不的时候。”

    她刚能出声的嗓音嘶哑,一字一句,听上去不带一丝感情。

    前一世,从冒顿逃回单于庭到他最终杀父自立,期间筹谋了近一年,现在时机尚未成熟,公然对抗,为日过早。

    前世兰佩虽恨他,但并不希望因为此生轨迹的改变而为他的登顶之路平添障碍。

    “是否娶呼衍乐是殿下自己的事,亦是殿下与头曼单于的家事,我不便多言,殿下只需知道,若殿下当真娶了呼衍乐,于我并无任何不愿和委屈,我乐见其成。”

    “胸怀天下者,从不屑于儿女情长。”

    以他日后所为,他就是今日她口中那个不屑何为儿女情长,冷酷无情的王者。

    她所陈述的,不过是已知的事实罢了。

    冒顿紧缩眉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眼前的她变得如此陌生?

    陌生地让他害怕。

    她便是如此漠然且无情地,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嘴角扯出自嘲的笑:“所以,你刚刚对乌日苏所说,都是真的?”

    兰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竟毫无察觉地入了他的圈套。

    他与呼衍乐的婚事,不过是他用来试探她的诱饵,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在这里等着她上钩!

    也对,这才是她心目中那个狡黠多谋的匈奴王。

    倒也无所谓,反正殊途同归,她只关心结果,并不怎么在意过程。

    思及此,她的嘴角扯出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双眼对上他深棕色的瞳孔,轻轻吐出他完全能够听见的一个字:“是。”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过来的眼里像被抽空了魂,良久,他喃喃低语道:“这三年间,你可有想过我?”

    “有。”兰佩缓缓抬眼,与他目光相撞,面色平静:“秦军入侵,得知你执戟举盾,领兵杀敌时,我想过你。母阏氏病逝,父兄不在身边,难忍丧母之痛时,我想过你。听闻你去月氏为质,归期不明生死不定时,我想过你。此番头曼突然让我改嫁,王命父命不得不从时,我想过你……”

    或者说,这三年间,前世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见他眸色微烁,兰佩顿了顿又道:“可是殿下,每当我想你时,你在哪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不敢埋怨殿下,只是日日思君不见君,日子久了,这份思念便也淡了。那日坠马醒来后我便告诉自己,与其毫无指望地等下去,不如遂了单于和父亲的愿,于大家都好。”

    “前些日殿下寻我,对我诉说三年相思之情,我听后亦是动情难抑,百感交集。小女何德何能,承蒙殿下如此厚爱,实在心中有愧。只是殿下,事到如今,我已身心俱疲,实不愿以破败之身再陷王室泥淖,还望殿下放我自由,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兰佩悠悠说完,眼见着他的眸色由浓转黯,无措茫然地看着她,怔了足有半晌。

    他朝思暮想了三年,等来的这一席话如同当头一闷棍,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一黑。

    这三年,他一味隐忍,却从未想过,她对自己炽烈的思念郁积无果,会经由时间的侵蚀变得千疮百孔,直至由爱转怨,由怨转冷。

    此刻面对她的诘问和怨怼,他咽下满心苦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他既自辩不出当时听闻自己被派月氏为质后慌乱无措,匆匆收拾旋即上路,没有多余时间和精力给她捎信让她心安,也张不开嘴解释为何明知她会担心挂怀,自己在月氏的半年里却是杳无音信,甚至说不出一句劝慰她的话来。

    他就这么呆坐一阵,之后蓦地起身走向帐门,走得太急,撞上门边的几案,发生“咚”得一声闷响,他毫不为意,跌跌撞撞又接着往帐外疾走,最后,竟连门都忘了关。

    ……

    翌日。

    兰佩睁眼躺在床上,正思忖着,不知冒顿是否已经答应头曼,娶呼衍乐做大阏氏,只见阿诺忽然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帐,口中唤着:“小……小主!”

    兰佩见她像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张嘴喘气,不禁失笑:“怎么了,不急不急,把气捯匀了再说。”

    阿诺哪里憋得住,跟蹦豆子似地:“太子……冒顿太子要娶呼衍乐做大阏氏了!”

    “就刚刚,头曼大单于当众宣布的,还请国巫占卜了大婚吉时,就定在一月之后……”

    长舒一口气,兰佩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同意迎娶呼衍乐,等于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休屠王一部的势力全部收归囊中,就连头曼最为信任的二阏氏呼衍黎,也加入了他的阵营。

    如此一来,伊丹珠母子的势力将被大大削弱。再想谋什么废长立幼,简直难如登天。

    江山美人,他最终还是做了十分正确的选择。

    对她而言,这同样是个重大利好。

    说明他听进了她的话,将心中那个大阏氏的位置易了主,放她自由。

    接下来,太子新婚,她回封地,两人各走各的阳关道,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她的计划,就这么顺利地完成了。

    按理,她该万分欢喜激动难抑才对。

    可是怎么,除了解脱,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小主,你倒是说句话呀!”

    见兰佩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神游太虚不发一言,阿诺有点害怕,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手指冰凉。

    阿诺赶紧把自己的手全部覆上去,帮她捂着。

    温热,兰佩的脑中倏地闪回他手心的温度。

    凛回神,兰佩对阿诺宽慰道:“这是好事啊,单于庭的大喜事。”

    “我可一点都没觉得好,太子娶了呼衍乐,往后小主怎么办呢?小主可是等了他三年,最后为了逃婚,才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呀!”

    “不许胡说!”兰佩连忙喝住她,厉色道:“阿诺你且记住,往后万不可再说我为了太子逃婚这样的话!还有,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若是他来找你,你也能避则避,少和他说我的事!”

    阿诺吓傻,张口结舌,喏喏应道:“记住了,我记住了……”

    ……

    当晚,兰鞨来看兰佩,和她说起为了参加冒顿太子的婚礼,头曼让他们推迟一月再回封地。

    “这样也好”,兰鞨说:“到时候你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便可与我们一同回去,起先想到放你自己在这里养伤,我还很不放心。”

    “好,我都听父亲的。”

    反正这十几天她只能在床上躺着,哪也去不了,只要没人来烦她,在哪养伤都一样。

    兰鞨晚上大概喝了不少酒,脸颊和眼眶微微发红,犹豫片刻,他试探着问兰佩:“蓁蓁,冒顿大婚,你,无事吧。”

    身为父亲,兰鞨知道女儿对冒顿的感情,不然她也不会在大婚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坠马坠崖的事来。如今不嫁乌日苏算是让她得偿所愿,可冒顿又娶了呼衍乐做阏氏,他怕女儿接受不了,再做出什么傻事。

    “我?我有什么事?”

    兰佩嘴角一扯,挂上无辜的笑:“父亲千万别多想,女儿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兰鞨面露讶色:“当真?”

    “当真!”

    兰佩回得斩钉截铁。

    兰鞨再一次信了自己女儿的鬼话,欣慰道:“如此,为父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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