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他的话极具蛊惑,上一世,兰佩何时听过他这样的告白?
差点就要信以为真。
如果她不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
他口中所说的负尽天下人,包括她的父亲和哥哥。
这与负她何异?
倒不如负了她!
她在万般无奈下干脆闭上眼,不再看他。
手却是依然被他紧握着,她使劲抽了抽,反倒被他攥得更紧了。
“你睡会吧,我就在这一直陪着你,哪也不去。”
又被他误会了,一个抽动手心的小动作,让他以为她怕他转眼走掉。
“…”
兰佩几乎绝望了,本就伤痛难忍,再被他两只眼睛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叫她如何安睡?
好在,门突然开了。
终于有人进来了,终于!
还一下进来了好几个。
“小主!”
最先扑过来的是阿诺,未等她来得及看清坐在炕沿的冒顿,便抑制不住激动地报告:“兰儋大人来了!还带来了单于庭最好的巫医!”
“太子殿下?”
紧跟进来的兰儋显然比阿诺沉稳许多,虽脚步也急,但风度依旧,一眼便看见了帐里的冒顿,面上略过惊讶,旋即叩手行礼。
阿诺这才猛得一回头,看到了太子冒顿。
正与她的小主手牵着手。
惊得她“噗通”跪下,再不敢抬眼。
兰佩急于挣脱那只大掌的钳制,憋红了脸使劲转动着手腕,冒顿并未察觉,松开手起身迎向兰儋:“来了?”
言语之中,毫无意外。
兰儋没有多言,只朝他点了点头,旋即引巫医进帐,命他速为兰佩医治。
在炕边站着的一排人纷纷退让开,未等巫医走近,帐内又紧跟着冲进来第四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
阿姆怒瞪双目,模样骇人。
“姆妈,他们是从单于庭赶来为她看病的。”
冒顿轻声解释道。
阿姆看了他一眼,算是勉强信了他的话,不满的眼色瞥过帐内众人,最后仍是将视线落回冒顿的身上,不容回绝地说:“既如此,太子请随我来,我有事问你。”
听听,这口气,哪像是在对太子说话!
兰儋面露不悦,欲上前斥责,被冒顿拦下:“照顾好蓁蓁,我去去就来。”
直到冒顿和阿姆走出帐外,阿诺才算元神归位,黝黑的眼珠子一个劲地瞅着兰佩,小声嘀咕:“殿下怎么来了?”
殿下怎么来了?你还好意思问我?!
难道不是你把他给招来的吗?!
兰佩只恨自己说不出话,不然定要好好斥责她一番。
巫医屏息凝神,开始察看兰佩伤情,一通左按右压,疼得兰佩几欲昏厥。
兰儋不忍再看,待巫医收手,急切地问道:“怎样?”
“外伤倒还好说,只是腰部确有异位,短期内宜静不宜动。”
巫医垂手躬身回道。
兰儋四下看看,不禁蹙眉:“这里条件实在艰苦,能否将人送回单于庭静养?”
巫医看了眼黢黑的土炕,想了一阵,颇为难地说:“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兰儋急。
打小被全家捧在手心的兰佩,何时吃过这样的苦,住过这样既脏又破的毡帐,现在就算让他摘星揽月,只要能让小妹少受点苦,他也心甘情愿。
“只是需要用夹板固定,平躺在极平稳的牛车中,缓慢前行,以减少颠簸,否则,恐对小主腰伤不利,留下后患。”
“这有何难!不就是走慢点。从单于庭骑马至此,快不过十个时辰,若是牛车慢行,三天怎么也能回去。我这就去安排!”
兰儋说着就要出帐,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调头走回兰佩炕边,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和黏腻脏乱的乌发,轻声安抚道:“我来之前,父王已向大单于提出解除婚约,单于允准了。你且安心养伤,切莫再胡思乱想了!”
兰佩咋舌,这么快?!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她原以为,以父亲素来万事求稳的做派,怎么也要等到她回去之后,看到她这副惨样,才会逼得他横下一条心去向单于提出退婚。
不成想她人还没回单于庭,父亲已和单于已达成和解,改嫁一事,便这么被他们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如此看来,受伤也并非全无益处,至少她与乌日苏的婚事,算是干脆利落地解决了。
她轻轻点头,阖上了甚为快慰眼。
……
姆妈将冒顿领进自己的毡帐,脸色稍缓和了些,给他倒了一杯热酪,问道:“太子可是有事瞒我?”
“……”
见冒顿不说话,姆妈又追问:“你身上是不是有伤?”
眼前被他唤作姆妈的人,原是大阏氏的陪嫁侍奴,因精通医术,在单于庭做了巫医。当年大阏氏生冒顿难产,便是姆妈从鬼门关将母子二人生生拖拽了回来,于冒顿母子,算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后头曼养母丘林阏氏离世,大阏氏眼见头曼与自己日渐疏离,便做主去了姆妈的奴籍,赐她金帛牛羊,将她遣出单于庭,放她自由。
一别,已有十年。
这次阴差阳错,冒顿突然找来,姆妈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当年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冒顿。
她默不出声,回帐取出离开单于庭时,大阏氏赏赐的一双皮靴,冒顿睹物思人,眼眶霎时红了。
那是母阏氏亲手缝制的针脚,他再熟悉不过。
“姆妈,母阏氏……没了。”
良久,冒顿艰难对她吐出了这几个字。
“怎么没的?”
“……”
“太子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
冒顿被头曼送去月氏,她曾听在单于庭做裨小王的儿子说过,这次头曼突然对月氏出兵,她又亲眼看见休屠王领万骑从她的毡帐边呼啸而过。
如今对上眼前冒顿毫无血色的脸,这之间究竟存在什么联系,以她在单于庭多年的浸染历练,隐约能够猜到一些。
她不再问了,轻叹一声:“把衣服脱了,我给你看看伤。”
冒顿没动,反倒问起兰佩:“姆妈,她的伤要紧吗?我见她烫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
姆妈阴沉着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闷头解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早已被鲜血殷透的白色中衣。
若不是冒顿找来,她万没想到自己从焉支山救回的姑娘竟是魏芷君的女儿。
十年未见,那个成日里追在冒顿身后的小女娃,已出落得这般娇俏可人,细细想来,确有当年单于庭第一美人的风韵。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姆妈看见他满身的狰狞刀伤,知他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一路从单于庭找到这里,不悦道:“没你伤得重,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可她根本动不了。”
“……”
见姆妈的脸色越发难看,冒顿没什么底气地说道:“我无事。”
说实话,他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地找到兰佩。
原本,他打算出单于庭后一户户人家问过去,一直问到焉支山南麓。结果跑了不到一日,他便遇见了姆妈,得知她前两、几日刚从狼群中救回一个姑娘,推门走进毡房一看,正昏睡在炕上的,不是兰佩又是谁?
三年未见,于战场上,于黄河边,于月氏昭武成,于流沙大漠,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两人再见时的场景,幻想她腮点胭脂,旖丽锦服,于王庭中翘首以盼,侯他归来。
却没成想,世事难测,眼前他所亲见的她,满身血渍泥污,伤重昏迷,黛眉紧锁,瘦削绝美的脸上,因高热而灼成赤红。
他心如刀绞,恨不能由自己来替她承受这份伤痛。
所以对自己一直向外渗血的伤口,他反倒不以为意了。
“无事?!你知不知道若不尽快止血,你会没命?!”
姆妈实为他伤重的程度以及不以为意的态度而恼火,低声斥了他一句,开始帮他止血换药。
冒顿一声不吭,任他摆布。
“疼就喊出来。”
姆妈瞥见他额头的汗珠,不忍道。
冒顿嘴角扯出丝自嘲的笑,喃喃道:“姆妈,你可知,比起我心中伤痛,这些皮外伤不及万分之一。若喊疼,只怕我将嗓音喊哑,也未必能缓解一二。”
姆妈不再说话了。
在她眼里,太子虽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但始终还是个孩子,一个不知世间愁苦,于广袤草原上策马驰骋,虎虎生威的孩子。
虽几年前他也曾戎马战场,初绽锋芒,但那些真刀真枪的阵前搏杀,拼得都是阳谋。
如今,以他失去至亲大阏氏为代价,仅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头曼便亲自上阵,教会了他什么叫做阴谋。
看着他这一身漫血的伤痕,姆妈强忍住心中的愤恨和哀痛,干涸多年的老眼竟也模糊了。
从此往后,单于庭再不见那个名叫冒顿的翩翩少年。
……
兰儋这次从单于庭出来带了二十名轻骑,皆是跟惯他的精锐,按照巫医的要求,轻骑兵很快备好车轝,架厚木平板,为减少颠簸,木轮包毡,阿诺又取出她从单于庭带来的厚毡锦褥,将轿厢内尽量布置的柔软舒适。
兰佩见他们忙里忙外,知道哥哥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送回单于庭,便由着他们折腾。不多时,兰儋和巫医抬进两块细长夹板将她固定,她便被五花大绑抬进轿厢。
姆妈帮冒顿换完药,又细细交代一番,取出自己熬制的草药,叮嘱他回单于庭后,一定要按时换药。
冒顿点头应好,接过草药同姆妈走出毡帐,正碰见兰儋和巫医将兰佩小心翼翼地搬进车里。
冒顿见状,疾步迎上前,担忧地问兰儋:“这么快便回?她的伤能否经得住?”
“巫医说了,做好固定,慢点走,不碍事。”兰儋回道。
冒顿这才稍稍心安,朝轿厢里看去,见兰佩正被绑在木板上昏睡,又是一阵心疼。
其实兰佩经过这一番强行折腾,哪里睡得着,不过是听见他的声音,赶紧闭眼假寐罢了,眼不见,心不烦。
兰儋见阿姆远远站在外围,径自走过去朝她深鞠一躬,取出事先备好的一袋金叶塞与她手中:“此番多谢阿姆救命之恩,若阿姆日后有需,兰儋定当竭力相报。”
阿姆闻言方才认出兰儋,并未去接那袋金叶,只笑了笑说:“好孩子,快去吧,有你这份心,老奴万死不辞。”
兰儋一愣,不觉又多看了老妇一眼,直觉面熟。
不等他再想,老妇朝他挥了挥手:“快走吧!”
此时冒顿和巫医已翻身上马,骑兵们牵引牛车,等着上路了。
兰儋上马后看了眼冒顿青灰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殿下伤重未愈,是否乘车?”
车内,兰佩听见哥哥的问话,小心脏蓦地一拎。
这么狭窄的空间,她又身绑木板,他若是再坐进来,岂不要和她紧贴着才行?
那她回去的这一路,不得憋死?
她不禁竖起了耳朵,心里敲着鼓等他的回答。
冒顿回身看了眼垂下的轿帘,一心只想让她能睡得舒服点,淡淡道:“不必了,走吧。”
兰佩心念谢天谢地,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驭夫扬鞭,牛车慢而稳地徐徐向前,单于庭,虽晚了些时日,她终究还是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