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河西走廊,冰冻的黄土层禁不住塞外春风的抚触,自每年三月洋洋洒洒刮起漫天黄沙。
今年因雨水少,沙尘刮得分外久,直到五月,还不时会有阵阵黄沙过境,遮天蔽日,人鬼不分。
冒顿逃走的第三天清晨,同这黄沙一起刮向月氏国边境的,是衔枚疾进的匈奴骑兵。
月氏王大帐内的雁鱼青铜釭灯点了一夜,破晓时分,斥候来报,敌军压境,但因边境线突然向南刮起沙尘暴,一时摸不清敌军人数。
“冒顿呢?”
比起来犯必诛的匈奴骑兵,月氏王更关心那个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匈奴太子。
这两天他几乎绞尽了脑汁,思揣匈奴突然向月氏发兵的真正用意。
按说,太子在他手里,匈奴绝没有冒然来袭的道理。
最大的可能无碍两种,一是突袭是假,头曼欲借他的手杀冒顿是真,二是突袭是真,且在突袭之前匈奴已将消息秘密传递给冒顿,助他在大兵压境前逃离月氏。
照目前的情形,怎么看都是第二种可能。
可他思来想去,隐隐觉得第一种或许才是头曼本意。
不然,头曼这一年来对自己儿子的不闻不问,难道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做得戏?连自己儿子几次险些命丧黄泉也都能视若罔闻?
放长线,钓大鱼。
以月氏王对头曼的了解,他绝不会放这么长的线,钓自己这条大鱼。
因为三年前的那一仗,头曼被蒙恬打得太惨太狼狈,以他目前的实力,还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么,他放这条长线想钓的鱼只有自己的儿子了。
“冒顿往合黎山的方向逃了。不知他是不是给马蹄做了手脚,穿戈壁这一路竟无迹可寻,末将正在派人奋力追捕。”
“什么?!”
出乎众人意料地,月氏王听到这个消息不仅没有大怒,反倒从胸腔深处发出低而厚重的笑声,且越笑越深,最后竟有停不下来的意味。
在场一干文官武将莫不面面相觑,不知道何事会令大王狂笑至此。
合黎山?那座自古被称为昆仑的圣山?如果头曼有心救他,怎会让他一路翻雪山穿沙漠,自寻死路?
头曼收住笑,拍案叹道:“头曼啊头曼,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放弃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儿子,真真是天助我也!”
众人皆愕然,唯无闾面色如常,上前一步沉声道:“大王,臣这就派人去追。”
“追?追什么?!他要自己儿子死,逼我们下手?!哼,我才不送他这个人情!要杀,他自己去杀好了!”
不仅不追,月氏王还料到,此刻正向两国边境疾奔而来的匈奴骑兵,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纸糊的老虎。不出三日,在边境袭扰一番后,定会退兵。
考虑到蒙恬一直延阴山修筑长城和直道,他需时刻南防强秦,并没有拉长战线于北境和匈奴周旋的打算,缓缓卷起案上舆图,月氏王断然道:“让那支正向边境押运粮草的队伍撤回吧,留一小支骑兵应付即可。这仗,打不成!”
……
穿过茫茫戈壁,横亘在冒顿面前的,便是合黎山了。
从前在单于庭,冒顿与拓陀一起绘制匈奴国舆图时,因拿不准合黎山余脉究竟延伸至何处,不敢贸然下笔。
兰佩托腮在一边看着,想了想,摇头晃脑道:“母阏氏说,上古燧人氏在合黎山观测星象,拜祭上天,并以合黎山为渐台辟雍,立挺木方牙,仰观北斗九星,从此一划开天,以日、月、星纪历,天下文明……我去问问母阏氏,她没准知道合黎山的位置!”
冒顿像看怪物似地看她,根本听不懂她从小嘴里叽里咕噜向外吐什么芬芳,只听说她要去找母阏氏,很是高兴,催她:“快去快去!”
兰佩以为自己终于能帮冒顿哥哥一点忙,连跑带颠着赶紧去找母阏氏魏芷君。
岂料魏芷君说她也只是听说过昆仑圣山,具体的位置并不清楚。
兰佩压抑下满心失落,苦苦哀告:“母阏氏,你最好了,再帮我想想,好不好?”
“傻丫头,这怎么能靠想的呢?必须亲自去了才知道呀!”
魏芷君安抚了女儿一阵,问她为什么突然问起合黎山的位置,兰佩不说,垂丧着小脑袋跑出了毡帐。
再去找冒顿,他和拓陀都不见了。
就连刚才铺在衾毯上的那张舆图也没了踪影。
又是故意将她支走!
冒顿也不知将这招用在兰佩身上多少回了,回回好使。
兰佩倒是心态极好,就当和冒顿玩摸瞎子,乐得四处找他,每次找到,还都扬着一副得意的笑脸,吵着要再玩一遍。
只是这一回,冒顿成心躲她,和拓陀一口气跑到了单于庭最南麓的兽苑。
兽苑里的野兽多为单于庭从西域和中原四处搜罗的珍惜品种,平日由专人看管照应。除了飞禽走兽,还有各种毒蛇,专用作炼毒解毒。
兰佩怕蛇,从不敢迈进兽苑一步。
她仍旧循着以往冒顿可能藏身的地方找了一圈,直到天黑了也没找到冒顿和拓陀的影子。她开始有点着急,慌不择路地往密林里跑,跑着跑着,迷路了。
又黑,又饿,又渴,又怕。
她开始放声大哭。
这会,冒顿和拓陀早就回到了单于庭,用晚膳时,兰儋猛得闯进毡帐,问他有没有见到兰佩。
“怎么,她还没回来?”冒顿正在啃羊腿,唇边沾了圈亮晶晶的油花。
“母阏氏说兰佩下午跑来问什么合黎山的位置,她答不上,说要去了才能知道,结果兰佩听完跑了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母阏氏怕她真跑去找合黎山了,急得在那直哭……”
兰儋跑得太急,断断续续地还在那说,后天就要回封地了,自己下午和父亲一直在做出发前的准备,也是刚回来才得知……
不等他说完,冒顿手里的羊腿已从案上滚落在地,整个人似一阵风地冲出了穹帐。
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
他立在单于庭的无垠草场,见羊群归圈,牛马入栏,繁星满天,细想了一阵,兰佩定是把她自以为他可能在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最后跑进了桦树林。
抬腿,他便向那片密林跑去。
很快,一阵忽近忽远的哭声印证了他的猜测完全正确。
循着哭声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林间的一块石头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膝盖中呜呜哭着。
或许因为哭得太久,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哭出的声音像只小猫叫。
冒顿紧跑几步,定定立在她面前,很想伸手拍拍她,叫她别哭了,然而却跟身边的桦树似的,呆呆杵在那,一个字都说不出。
兰佩听见声响,惊得一抬头,看见了如同从天而降的冒顿,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
“一点都不好玩,我再不要和你玩摸瞎子的游戏了!”
哑着哭劈了的嗓子,兰佩使劲把自己砸进他怀里,一下便紧紧抱住了他。
直到此时,冒顿才放下一颗揪着的心,慢慢抬起双臂,把她环进自己的怀里,轻拍着她还在上下起伏的后背,气喘吁吁地说:“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
单于庭,一阵晚来雨急,浅滩漫灌,牧民们都忙着将牲畜往高地哄赶,避雨舀水。
金帐内,比起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显然有更为棘手的难题待解。
头曼刚刚得知冒顿王子离奇失踪,从月氏传来的密报说,月氏王本已派人追杀太子冒顿,不过一夜,便改了主意。不仅如此,还将派去边境的主力骑兵撤了回去,对于压境的匈奴骑兵,只留了千骑应对。
如果月氏王果真派大军与休屠王一部正面对垒,头曼没有多少胜算,但至少全在他掌握之中,他已叮嘱过休屠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不必硬碰。
可偏偏这个月氏王不上套,放了冒顿,又轻敌至此,恐怕已经猜到了他的真正用意。
既如此,他只能自己动手了。
听命于大单于的五百死士很快领命,沿月氏往匈奴单于庭的一路围堵冒顿,就地解决。
只有在逃亡路上干净地做掉,才不会为日后乌日苏的即位留下口实。
头曼是铁了心。
另一边,兰鞨却是以头曼前所未见的慌张之色,疾奔入帐后跪地不起。
暴雨如锥,砸落向金帐发出阵阵轰鸣,兰鞨全身湿透,灰白的卷发结成了绺,正成串地向洁白的罽茵上滴着水珠。
“大王,臣罪该万死!”
不等头曼开口问何事,兰鞨接连磕下三个响头。
“右屠耆王所谓何事?起来回话。”
头曼微微蹙眉,心中烦躁不觉加剧。
兰鞨未敢起身,仍旧叩首回道:“臣女兰佩,前去焉支山采摘红蓝草研磨大婚胭脂,至今未归。臣连夜派人前去搜寻,只在崖边捡拾回了一只小女的短靴……”
“什么?!”
头曼陡然从王座中立起身,目龇欲裂。
“臣已派人扩大范围加紧搜寻,事关小王乌日苏的婚事,臣不敢怠慢,特来向大王请罪!”
“罢,罢!”头曼踉踉跄跄地踱下王座,抑着满腔怒意呐呐道:“都是天意,天意啊!右屠耆王又何罪之有?”
“大王!若小女能活着回单于庭,臣定绑她向大王请罪!”
兰鞨也不知自己还能否见到活着的兰佩,心如刀绞,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天边,又是一道纵贯天际的蓝紫闪电,伴随像是要把黑沉沉的天一劈为二的轰轰巨雷,头曼柴瘦的身躯迎着风雨,立在金帐门边,第一次对自己废长立幼的计划生出挫败和怀疑。
身旁,右贤王已不知何时离去,一只温热细腻的小手轻轻钻进他的掌心,耳边,是伊丹珠低柔的劝慰:“大王不必苦恼,我们的儿乌日苏自有天佑,又何惧这些无端风雨,大王,有您的庇佑,妾坚信,风雨过后,必有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