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姑酌彼金酹,维以不永怀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诗经》卷耳
胡地十月,白毛漫天。
东胡王大帐外,夜色中的饶乐水冰封千里,天地一片混沌灰白。
帐内,胡乐大作,火撑里的红炭忽明忽暗,溅出的星火噼啪作响。北向正中的虎皮上,髡头结辫,身材肥胖的东胡王正左拥右抱两个丰乳肥臀的侍妾,逼迫侍从向正前方被束缚住手脚的女子灌酒。
“灌!”他瞪着猩红的眼大喊:“往死里灌!”
那女子姣好的面容在剧烈的反抗下涨成了绛红色,一边剧烈地咳着,一边被迫呛进满鼻满口的胡酒。
看着女子桀骜不屈的痛苦模样,东胡王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他自这笑声中仰脖吞下一斛烈酒,问近身侍臣:“阿伊古,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
被唤做阿伊古的侍臣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不敢作答。
“因为我们要抢敌人的财产和土地,骑他们的马,睡他们的女人,哈哈哈哈……”
东胡王口中的敌人,阿伊古看了眼跪在地上被烈酒呛得不住咳嗽的女人斗胆猜测,应该是指匈奴人。
说完,东胡王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推开身边两个侍妾,踱到那女子身边,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正视自己。
女子别过眼,盯着火撑,故意不看他。
这样明目张胆的蔑视使东胡王十分恼火,他不觉加大了手里的力度,几乎要将那精致小巧的下巴捏碎。
女子疼得冷汗淋淋,却仍不屈从,直到东胡王“啪”得赏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开始扒她的衣服。
女子奋力反抗着,东胡王甚为满意她眼里的惊恐,埋下头啃噬住她的肩颈,很快,咬下两排带血的牙印。
突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射进一只利箭,直直钉在王座的虎皮上。紧接着,大帐的木门被两具中箭的尸体撞开,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暴雪,呼得一下涌入帐内。
胡乐声戛然而止,换做帐内侍奴们抑制不住惊恐的刺耳惨叫。
“偷袭,大王,是偷……袭!”
侍卫长连滚带爬从帐外扑进来,话音哆嗦不能成言。
“何人偷袭?”
东胡王一把攥住他衣领,须髯乱颤。
“是……匈奴……”
“备马!”
东胡王取下帐下弯刀,身披银狐大氅奔向帐外,突然,他立住,回身入帐,将刚刚被他蹂/躏的女子像拎小鸡仔似地拖出,朝她脸上狠狠抽下一鞭,把牙根咬碎道:“走!对匈此战,杀你祭天!”
只一瞬,那女子脸上渗出的血珠已经聚拢,顺着下颌一滴滴坠落在雪地里,融入地上横七竖八尸体喷涌出的蜿蜒血河,刺目骇人。
饶乐水在漫天白雪下闪着幽幽白光,她赤足踩在雪地里,衣不蔽体处隐约露出条条鞭痕,一双皓腕早已被粗绳磨烂。
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出奇地镇定,竖起耳朵,她在马嘶、犬吠、刀剑、惨叫声中,分明听见了鸣镝声。
那是他的发明。牛骨箭簇钻眼,满弓飞射时,发出尖锐的啸鸣。一万近身骑兵训练有素,一旦听见鸣镝,全部朝此方向放箭,饶是铜墙铁壁,也会被射成筛漏。
整个匈奴,只有他一人可以飞射鸣镝。
箭簇呼啸,她知道,他来了。
白桦疏林间,一股股骑兵打着呼哨,声东击西,一簇簇火把在夜色里如鬼火般跳跃,鸣镝由远及近,万箭齐发,毫无防备的东胡王庭霎时成了屠场炼狱。
东胡王翻身上马,拉着那女子横在身前,领着身边仅存的骑兵朝密林奔去。马蹄越过草场,跃进密林的一瞬,四周火把倏地全部熄灭,鸣镝声熄,四下静得只有战马的响鼻和落雪的窸窣声。
就在东胡王自这一团漆黑中茫然四顾时,鸣镝突然重新响起,转瞬间,东胡骑兵已全部中箭滚下马背。
“冒顿!你个天杀的土狼崽子,你有种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东胡王自知命数已尽,却仍不死心地叫嚣着。
“唔咻”一声厉响,鸣镝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就在东胡王即将被射成肉糜的前一刻,他拔出腰间匕首,扎向身前女子的胸膛。
“不!”
两月未见,那女子只来得及听见密林深处这一声凄厉惨叫,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
睁眼,是一顶青罗寝帐,上用素丝五针纡细密地绣一对白鹤,在熹微晨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入鼻,是一股羊乳的奶膻和着乌沉香的味道。
毡房内干燥清冷,陈设仿秦,柙匮妆奁一应俱全,同那原本不应出现在漠北草原的丝绢寝帐一般,皆是精致奢华之物。
一切都太过熟悉。
这里分明是她的闺帐。
将死的一幕倏然自眼前闪回,耳边反复萦绕着那个男人绝望的呼嚎,久久不散。
那绝不是一场梦境。那一世,她是真的,就那么死在了东胡王的刀下,他的眼前。
可眼前这一切,又分明就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她没死,她还活着,且活在十六岁,尚未出嫁之前。
兰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很快接受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挥去眼前梦魇,掀起锦被下床。
脚底的触感柔软而冰凉,眼扫过去,青缎夹褥包边,是蒲复席,秦朝北方春夏季铺在地上,类似地毯,价值不菲。
是了,前一世,因为官居单于庭右贤王的父亲对她十分宠爱,放眼整个单于庭,只有她的毡帐里会在春夏之季换上这样的蒲复席。
她光脚走到妆台镜前,借着毡帐窗牖透入的破晓晨光,缓缓对上铜镜。
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都要忘了,十六岁的她,原是这样一张的盛世娇颜。
却在短短两年之后,受尽□□折磨,带着一脸一身的伤痕,就那么的,死了。
兰佩轻叹,重活一世,她绝不会让自己再陷入那般悲惨境地,重蹈覆辙。
听见屋内动静,帐外有人轻声叫着“小主”扣门,打断她思绪。
“进来。”兰佩开嗓,清清脆脆,如铜铃悦耳。
一个比她年纪略长的女奴疾步走进闺帐,身材壮硕,面容黝黑,说话间满是发自内心的惊讶喜悦:“小主,你,你终于醒了?!”
“阿诺?”兰佩唤她,因为激动,声音微微颤抖,让阿诺误以为她摔伤的脑袋仍不清醒。
“是我,是我啊,小主!”阿诺黑而晶亮的眸子闪着泪花。
这个女奴,打小被送进右贤王府服侍兰佩,虽是奴籍,前世兰佩却待她亲如姐妹。
后来,兰佩被远送东胡,她自然誓死跟随,到那不过三天,便因护主被东胡王残忍奸杀。
当着兰佩的面。
此生再见,兰佩心里难过,拉着她的手要她同坐。
“万万使不得,小主!”阿诺吓得不轻,转眼已跪在地上。
“没事,现下也没别人,你快起来吧。”兰佩轻轻拉她。
阿诺不从,依然跪地,疼惜地打量着她的身体:“小主可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不疼了。”
昨日和单于庭的几位王室公主赛马,兰佩不知何故突然翻身摔下马背,伤及后脑,当场就晕了过去。
如此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这会才醒。
见兰佩确实无碍,阿诺放了心,开始说起小主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昨日头曼单于听说小主赛马时坠马昏迷,遣了最好的巫医来给小主看病,右贤王昨晚一直在榻前照料小主,今早刚和兰儋大人一同出去。两位大人要是稍晚点走,见到小主醒了,该不知有多高兴!”
兰佩听她说起右贤王和兰儋大人,鼻头一酸,眼眶已然泛红。
真好啊,她的父王和哥哥,这两个世上曾经最爱她,宠她的人,都还活着。
她出生在匈奴显赫的贵族世家,父亲战功彪炳,哥哥身为父王麾下的千骑长,前途无量,母阏氏早年因病去世,作为家中小女,她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原本,应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过此一生。
一切,却因为那个叫冒顿的天生王者所掀起的腥风血雨偏离了方向。
前世,在她被送去东胡之前,因为王庭内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她的父亲和哥哥已皆被冒顿处决。
而她身为他的大阏氏,夜夜在他的王帐内遭他蹂|躏摧残,生不如死。
直到,东胡王派谒者来到单于庭,索要匈奴王最心爱的阏氏,他眼都未眨一下,当即痛快应承,弃她如敝履一般,将她拱手送上。
那一世的事太过不堪,兰佩实在不忍,也不愿再想。
她微微仰面,拂去眼角泪水,问阿诺:“我可是已与小王订婚了?”
在兰佩前世记忆里,并没有骑马摔晕的经历,然而她于十六岁的这个春夏之交嫁给小王乌日苏,是千真万确的事。
阿诺一怔,以为小主当真摔坏了,连这么大的事都不记得了,急出两行泪,抽噎着说:“小主,您莫吓我,您是忘了吗,前日右贤王已经同意将您改嫁小王,婚期就定在十五日后啊!”
兰佩不觉蹙起眉头。
原来,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
她的父王迫于头曼单于的压力,同意解除她与当今太子冒顿的婚约,让她改嫁小王乌日苏。
尽管冒顿此时身在月氏为质,头曼单于正计划着对他痛下杀手,废长立幼。
在头曼和自己的父亲兰鞨看来,一旦计划成功,改嫁之后,她依然还是单于庭太子的大阏氏。
只不过,太子的人选,已从冒顿变成了乌日苏。
可惜了,他们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冒顿最后能活着从月氏回来。
之后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单于庭上演一出王子复仇记罢了。
想到这里,兰佩后背一阵发紧,冷汗涔涔。
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世,若想守护她最心爱的人,须将这错误扼死在襁褓里。
她不能嫁给小王乌日苏,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