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029
chapter029
此时窗外将要破晓时分,夜色本像是狂涌的潮水,如今却慢慢退去了。一线破裂的金光从裂缝中绽出,像是熔融的金属一样,缓缓浇在了漫山大雪上。
山的深处传来某种山鸟的叫声,悠长、安静、甜蜜,声音盘旋着落在只开了一盏小台灯的房间里。
想起来刚刚在房间里的谈话。
房间里的香薰机在呼呼吐气,一大团水雾被它呼吸困难似地散出来,几乎让人醺醺然。
姜含笑轻轻抽了下鼻子,闻到江上清身上的味道。
沾了一点香薰的味道,和他身上原本的香气混在一起,愈发让人发昏。
江上清把手盖在她后脖颈的位置,温柔提醒她,小心受凉,万一像他一样生病怎么办。
他这头痛毛病就有很久了,从男团时期就已经开始。明星并不只是闪耀,同样也要忍受风光背后的痛苦,因为长期的舞台生涯而导致的身体损耗就在这份代价之中。
像姜含笑,在闲暇时间的舞蹈练习还能算是兴趣爱好,还能算修身养性,而放到江上清这种男团成员身上,就是日日夜夜的练习和演出,长此以往,颈椎受伤,自然而然会导致偏头痛的老问题。
姜含笑还靠在他肩上,心情像有海浪在冲击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你认真的吗?”
她用气声问。既是在问这句话,也是在问刚刚的举动。
“是。”
江上清的头痛好了一些,精神凝聚起来,看向她,“不管你说哪个都是。吓到你了吗?”
“不没有。”
姜含笑顿了顿,很快摇头,“没有。”
没有吓到,但极度震惊也是真的。
他的心意剖白来得太坦荡,太温柔。她没有想到过他会选择丝毫不提前试探,而是直接把一切坦白。
就好像并不怕被她远离一样。
“你不用顾虑其它的事情。”
江上清想了一会儿,想起来这个,一条条补充,“不论我们最后怎么样,电影杀青之后,我都会带你接触其他导演,还有代言,我已经在联系”
他说了几件别的事,总结起来就是一个中心——不论姜含笑答不答应,都一切照旧,他都不会记恨她,她不用顾虑这个。
姜含笑被逗笑了,“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人啊。你都不凶我的。”
而他注视着她的时候是如此心无旁骛,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
“”
“不,不行。”
然而,姜含笑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卡了一下,这么说。
江上清没露出什么恼怒。仍然很有修养地侧头,等她说完。
“等等,我不是说不行——我是说,现在不行。”
她懊恼不已,“等我还完欠你的债再说,好不好?我不能欠着你这么多,还要用感情抵债。那成什么样子。”
何况她还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至少让她先把欠的钱还上,不然这种愧疚的心理不会放过她的。
姜含笑很怕把自己做过的错事再铺开讲一遍,所以心里祈祷他不要追根究底,也不要问原因,忐忑抬头,“可以吗…?”
而江上清并没追问为什么,避开了她做过的那些错事。
他只是笑了,眼睫乌黑乌黑的,有种沉静的美感,“不着急的。含笑,你可以慢慢考虑。”
“这是很重要的事,我知道。”他的眼睛弯起来,这么说道。
姜含笑心下一松,旋即又脸上一红。
这是默许了。
而他们的感情就像是抵在窗纸上的卷烟一样火光终于烫破了隔膜纸,终于开了个小洞,开始迈出了某个方向的第一步。
什么时候能真正理清楚,真正在一起,并不好说。但至少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她好像开始迈入他的世界了。
综艺继续昨天没有拍完的部分。
风雪还在持续,山中人烟稀少,快到元旦了,住在山里的大多数人都在温暖的屋子里和家人聚在一起闲聊休息,懒懒度过严寒的雪天,只有录制综艺的这些明星们才在冷冰冰的天气里到处跑。
所幸导演并没为难嘉宾,任务难度降了不少,本来要找的正确食材其实确实是蘑菇,去捞鱼的人一点积分都拿不到,以造成情绪上大起大落的反差,但导演体谅到大家被困在山里额外多待了一天,心情不可能太好,所以对于捞鱼的人也抬抬手放过了。大家又做了几个任务,很快结束,然后把食材搬到了屋里去烹饪。
江上清没有过去。有头痛这种毛病的人受不了风吹,可是现在山里风雪正大,又冷得骨头缝都快结冰。他熬得不太轻松,所以裹了件羽绒服在旁边围观,乌黑半高的领子上沿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尖儿,有点缺少血色。
而就连在没有摄像机拍着的剧组,叶姚都那么殷勤,更别说镜头时刻记录的综艺节目里。她又凑到了江上清身边,上蹿下跳,嘘寒问暖。
姜含笑远远注意到了,也想起来秦仁寿说过他也给叶姚派了和她之前同样的任务。
她心说不知道江上清心里究竟怎么看这位担着一个“老师”名头的秦仁寿。
之前是她自己来套律师名字,现在又是叶姚,全是来使这种技俩的,足可见教出这种学生的秦仁寿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他们一群人就像葫芦娃救爷爷一样,完了一个又来一个,到底有完没完!
秦仁寿自己倒是不嫌丢人,但姜含笑已经快丢尽了脸。
叶姚的每一个似曾相识的靠近的意图都让她想起她自己,让她在如今感到无地自容。
她不应该眼睁睁瞧着江上清又被骗一次——他是有风度,因为她的可怜身世而动了恻隐之心,所以即便识破她的目的,反而还帮助了她。如今叶姚又来了,难道她还要看着江上清又重复一遍之前的过程吗?
但姜含笑犹豫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提醒江上清。
往常能和叶姚巧舌如簧,如今倒是有包袱了——现在上前,会不会让江上清觉得,她是仗势欺人?
仗江上清喜欢她的势,欺负他身边的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形象。
好在江上清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
他远远看到了姜含笑,“含笑?来坐。”
叶姚神情一顿,停止了说话。
姜含笑在江上清身边很近的地方坐下,看见他秀丽精致的侧脸,那一双眼睛望着她。
姜含笑心里很软,轻声问他,“还头疼得很厉害吗?你想喝水吗?”
叶姚斜睨姜含笑一眼。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还不是寻常的这一套。头痛这种病最忌吹风和受冻,虽然江上清找了避风的地方待着,但现在姜含笑手里拿的瓶装水可是冷冰冰的,江上清一个病人怎么可能喝得下?
这女孩也未免太粗心太缺少诚意了,她要是江上清都得恼火。
然而江上清本人倒似乎没觉得生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姜含笑:“那我想喝。”
叶姚脸侧了侧,神色中有点不屑和胜券在握的得意。
他说不喝,姜含笑就自己喝上了?——就这情商也敢在她叶姚身边得瑟,真是傻得可以,难道她不知道情商这种事越对比越明显吗?姜含笑那点为人处世简直和小学生一样,不堪一击。
然后另一边,姜含笑又说话了。
“哥,你帮我拧一下啦。”
叶姚瞪大了眼睛,看了过去。
其实直到现在,叶姚想的也是——这姜含笑真是高智商低情商的典型,几句话之间得寸进尺,毫无礼貌,简直句句得罪人,也是个低情商界的奇葩。
然而她却对姜含笑和江上清两个人的事一无所知。
她并不知道姜含笑不过是在恃宠而骄,一步步在江上清面前亮爪子罢了。
所以叶姚仍然面带自然微笑,耳朵却竖了起来,悄悄去听江上清的回答,看他会不会觉得姜含笑太过得寸进尺。
风雪呼啸。隐隐透着玉白色的云在天空大块地翻卷着,垂到旁边的山巅才停止铺展。
旁边的屋子里传来一帮人磕磕绊绊做饭的声音,油被倒进锅里的“呲啦”一声,水煮沸的咕噜咕噜声,混着雪打在屋顶密密匝匝的声响,融成一种微妙得无法描述的氛围。
江上清伸手接过来水,很轻松拧开了瓶盖,袖口露出的一截腕骨白而优美,非常赏心悦目。
然而他又把盖子盖了回去,没有给姜含笑。
“水很冰,我帮你暖一暖。”
他把手环在了瓶侧,围住了,掌心捧着水,笑而侧脸看姜含笑,“温了再给你。”
叶姚:“”
“师哥正生着病呢,含笑,你也太不懂事了,都不知道心疼师哥,唉,这”叶姚顿了顿,看着江上清带一点疲倦病色的神情,十分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段欲言又止来,很有替人出头的仗义和善解人意。
然而,她却搞错了姜含笑和江上清的关系。
姜含笑本人的白眼还没翻,江上清却先讲话了。
“她上次在剧组,嗓子受了伤,不好喝凉水。你也知道的。”
江上清泰然自若,这么回答,回视叶姚。
——前段时间在剧组的戏曲培训上,叶姚串通易芸,教给了姜含笑错误的发声方法,让她没办法再去唱戏曲,而虽然塞翁失马,姜含笑后来转成了苏州小调,更有了特色,但到底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所以如今被江上清提到了只有剧组内部知道的“受伤”这件事,叶姚几乎立刻向摄像机飞去了一眼。
不巧,摄像师正对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丝听懂了什么的微妙表情来。
叶姚:“”
她忍住恼怒,微笑,看向摄影师:“摄影大哥,刚刚听您好像说您想拉肚子来着?要不要去旁边休息一会?”
谁拉肚子了?带病离岗也是要扣工资的好不好?不要瞎给我找事!
“拉肚子”的摄像师气势汹汹地看她一眼,带着镜头,坚定地左右摇了摇,完全没有“拉肚子”的意思。
叶姚:“”
她沉着脸迅速起身,一边想着怎么打点一下这节目的后期剪辑,不要把她这段剪进去,一边匆匆离开,不再在这个摄影师面前晃。
——晦气!!
“善解人意。解语花啊。”
姜含笑看着叶姚离开的背影,悠悠说。
其实从普罗大众的视角来看,叶姚确实可以算是解语花。当江上清被她姜含笑这个恶人刁难的时候,叶姚又是替江上清打抱不平,又是替他说出有可能不好意思说的话,不是解语花是什么?
所以说,现在朝解语花喜欢的人面前撒一撒脾气,也没什么的对吧!解语花都喜欢的人那么温柔,怎么可能会计较呢?
助理糕糕在远处咳了一声。
——是的,没错,姜含笑的小脾气又开始犯了。
她从小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脾气一上来,没人敢和她别风头。现在家道中落,脾气已经是被削弱了太多太多了。只不过江上清对她太和风细雨,所以如今爪子终于开始一点点亮出来。
“师哥,提前警告你——我脾气可很不太好,以后你身边的人都得烦死我,替你打抱不平的。”
她全然没顾及面前正对着的摄像机,来了这么一句,“你要是指望我当解语花,那不如早说清比较好。”
这是哪门子小情侣闹脾气的语气?
摄像大哥懵了,左瞧瞧右瞧瞧,心说完蛋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救命,小姑娘,能不能遵守下行业规则?谈这种事,能不能先把我支开!就算你问我“是不是要拉肚子”,也比这种情况好啊!
他一直明白,如果说当情侣约会时的第三人是电灯泡,光亮且碍眼的话,那么做吵架情侣旁的第三人则无异于二踢脚——吵闹,存在感极强,而且还有误伤自己的极高人身风险。
傻子才当二踢脚!
看着江上清若有所思,没马上回答她,这眼看着就是要吵架的节奏,摄像大哥心说算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姜含笑不开口支开他,他一个大活人,难道还不会自己走吗?
他正气凛然,弯下腰捂肚子:“不好意思,两位老师我有点拉肚子,先离开一会!”
姜含笑:“”
江上清:“”
他的同事:“”
江上清忍俊不禁,颔首说没关系,您辛苦,快去吧。
等到摄像大哥走了,江上清才看向姜含笑然后,惊天一语。
“那种话,我听过太多人讲了。”
他坦然,“对我来说不算‘解语花’,很普通的一句话而已。”
姜含笑哦一声,毛被稍微捋顺了一点,但还是不完全承认:“那你说明白一点,“那种话”是哪种?哪种不算解语花?”
她等着他报上刚刚叶姚说的那句“含笑你也太不懂事了”,然而江上清又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昨天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说的那些”
他想了下措辞,“音乐交流。”
江上清生着病,所以脸色也苍白了一些,好在他长了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所以并不显得失神憔悴。而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正盯着她。
“对于我作品的分析,哪里插了什么曲子,怎么以乐写哀这种靠网上资料就可以找出来的话,我已经听过太多遍了。”
他笑一笑,“这种不算解语花。”
姜含笑顿住了。
她没想到江上清当时注意到了她被叶姚明里暗里挤到了一边的样子,现在还反回来安慰她。
她终于气顺了:“哦——”
脸却转向一边,还是有一点撒气过后的不好意思。
她的侧脸轮廓细腻饱满,依然是个天真肆意的样子,一条路通到底儿的心性,毫不打弯。
江上清笑,和她讲:“昨天一天都是我不好,我状态不好,没有顾得上太多。”
“本来也想找个合适的时机,然后把我们的事好好说说的,可惜昨天被冻到了,今天刚吃了药,精神不太清醒,所以在房间里就全说了。”
姜含笑有点惊讶地回头,对上他的眼睛。看见他温柔的眼睑,雪白的脸色,嘴唇的弧度看起来非常非常柔软。
“应该找个正式的场合才对。”
他说。
姜含笑终于憋不住笑了,眼睛一弯,睫毛乖乖地成一道弧,看起来很甜,“什么正式场合?换套衣服,烛光晚餐、小提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再找几个群演喊‘答应他’?”
她是逗他的,谁现在还这么土,弄十几年前的阵仗。更别说看他平时里穿的衣服也能看出来,他本人审美很在线,怎么可能搞这种风格。
所以江上清也被这要求震撼了,无言以对,半晌才反过来打趣:“这也是个思路,我明白了,下次就照着这个准备。”
姜含笑好气:“谁说的!才不行,下次”
等等。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下次”是做什么?
她没再好意思问,只能看着江上清已经跳过了这个问题,在雪地里捧起了一大捧雪。
“没有鲜花,只有雪花了。”
他轻轻笑一下,这位十四岁出道、红到如今的大明星五官长得非常好,不是欧美化的长相,反而极尽东方风流,肤色极白,眼睫却极浓极黑,眼窝并不凹陷,而是平平展展,顺着凤眼眼尾上扬,美得像件瓷器。
——或者说,像件描摹了水墨画儿的瓷器一样。
而他如今手里没有什么玫瑰花或来自其它土地上的乐器,所以他手里捧着这片土地上的雪,把古代文人吟诵的“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变成另一种风流。
“还好有雪花。”他捧着这一捧雪,笑了笑,“不知道这是有多少朵。”
雪在房檐下没有残余多少,都被屋子里的热气暖化了,纷纷扬扬消融,只有远处才有茫茫大雪,遮得视线都模糊,仿佛坠入某个天宫仙境。
姜含笑眼睛弯了又弯,脸红扑扑的,心在不停扑腾,不甘寂寞地跳动。
“这是你送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花吗?”
她假装思考了下,“嗯,好吧!看在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的份上”
她的声音逐渐有点喘不上气来了。
江上清正眼睛弯弯地看着她,他怀里那股不知名的香气幽幽传来,在清冽、纯净而湿润的雪天更加让人发昏、感到口干舌燥。
姜含笑还没来得及把眼睛从他领口露出来的一小截苍白的皮肤挪开,就听见江上清的声音。
漫天银屑飘洒,大如梨花,小如盐粒,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迷了人的眼睛。
“你说得对”
他说,“看,漫天都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