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撞
察觉到自己身体异样的天子在龙威不保,即将宣泄雷霆一怒之前,一道疾风闪了进来。
赵高喘着细气奔到圣驾跟前,略圆润,不够伟岸的身板挡在了两人中间。
“陛下龙威天成,岂是小主能够随随便便冒犯的,小主还是快些退下。”
赵高虽不够伟岸,但周肆好歹是坐着在,他这一挡,也确实替天子解了围,只是这下周肆也不能站起了,脖子上那点痒感正在往上蔓延。
没人想到无所不能的天子会败给小小的桂花。
然而,就是这样不可置信,天子居然对桂花过敏,就连香味都闻不得。
是以,桂花在宫里并不多见,每到金秋十月,要闻到桂香,还得专程到御花园一处角落里,而周肆从不踏足那里。
赵高一来,气氛又是一变。
沈旖眨着水眸,似是不解:“皇上不喜央央,可是容姑姑说央央这身好看,皇上会喜欢的。”
不等周肆反应,先发出的是惠太妃一声淡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央央过来,切莫唐突了圣上。”
计划再次失败,惠太妃丧感更重,也没别的指望,先保住侄女一条小命。
说罢,惠太妃就要起身,受伤的那只胳膊磕到了小桌几角上,即便打了软板,可她仍是疼得直皱眉,又腾地一下坐了回去。
沈旖瞧见了,小步跑回到姑母身边,窈窕背影像只翩跹粉蝶儿,腰肢不盈一握,稍微强壮的胳膊揽过去,都能满满圈住。
赵高一个去了势的男人,这么一瞧,都有点心旌摇曳,若是主子搂着这腰,岂止是圈住,怕是还能留有不少余地。
可惜了,主子这时候瞧不见。
更可惜了,这姑娘脑子不太好使。
被唐突的圣上这时候一声冷笑:“太妃做这些事前可有想过会唐突朕?”
一次又一次,当他是青楼里的恩客,被美色迷昏了头,更何况---
皇帝看不到沈旖,但只要想到她那张布满红疹的脸就倒尽胃口,便是容貌恢复了,他也不觉得她能美到让他色令智昏的地步。
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周肆倏地一下站起,赵高连忙踮起了脚尖,竭尽全力为主子打掩护。
“也不用等什么黄道吉日了,此时此刻,立即把你这天真无邪的侄女送出去,若是拖到明日,朕就不能保证她能全须全尾地活着离宫。”
皇帝龙口一开,撂下了狠话就大步迈出了屋,赵高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还不忘回头劝一句。
“太妃还是听听圣言吧,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宫人是不能直视帝王的,连抬头都要皇帝施恩,是以,周肆这一路走过去,到上了龙辇,也没人发现他面上的不对。
回到寝殿,周肆始终面沉如水,赵高赶紧找来特制药膏给主子金尊玉贵的面上,脖颈上,小心翼翼涂抹。
面颈部零星几个小红点,不多,但长在周肆那张干净无瑕的脸上,也是够显眼了。
也不知道何时能消,若到了明早还没消退干净,那就只能罢朝一日了。
赵高惯会做和事佬,一边觑着主子脸色,一边软声道:“惠太妃许是年岁大了,这几年又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难免有些恣意---”
“她不老,却已经糊涂了。”皇帝积压的火气未消,说话也是拱着火在。
赵高也不敢再说,只一个劲点头。
待到皇帝饮了半壶凉茶,消了火,赵高才小心翼翼提醒:“皇上,娘娘的忌日快到了。”
闻言,皇帝纤如蝉翼的黑睫动了动,搁下了手中的茶盏,淡声道:“你安排一下,朕亲自去。”
往年上头有个人压着,周肆行事尚需谨慎,可如今的他,已经当家作主,无需再顾忌谁了。
赵高领命,正要去安排,周肆又叫住他:“今日的事,不可宣扬出去,若敢违背,一律打入慎刑司。”
九五至尊的脸面,容不得任何人挑衅。
皇帝这边气慢慢消了,惠太妃那边却相反,看着坐在身边,乖乖巧巧给自己揉肩捶背的侄女,她是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想发火,可人又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你发了,她也未必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惠太妃也有过怀疑,侄女是不是在装傻充愣。
说她冲撞皇帝,可也不见那种撒泼打滚的疯癫,不然以周肆的脾气,当场就把人拖出去杖毙了。
可说她不傻,往常那个心心念念着进宫伺候帝王的央央又去哪里了。
傻,却不疯,只是不再想嫁帝王了。
惠太妃这样思来想去,心头也似油锅里翻了又翻,比胳膊上那点疼更甚。
央央入不了宫,沈家又该怎么办,出路在哪里?
她在周肆那里已经没多少体面了,沈家那大的家业,若没有强有力的靠山庇护着,又能兴盛几代呢,药商只要做起来了,利润巨大,暗处里盯着的豺狼虎豹不少,就连宁王周穆都想分一杯羹,更不说他人了。
惠太妃越想越忧心,身边侄女却像个没心的人,喝着养颜的果茶,吃着糕点,还问惠太妃饿不饿。
沈家前途未卜,惠太妃便是饿了,也吃不下。
容姑姑献言道:“皇上如今厌弃了姑娘,不如暂且放姑娘出宫,沈家多的是药材,说不定就有治姑娘这病的奇方,到时容颜一新,漂漂亮亮再进宫,皇上怒气也消了,再做图谋岂不更佳。”
默默吃着糕点的沈旖张嘴咬了一大口。
惠太妃垂眸思索,接着转头看向默不作声的侄女,面上的疹子消了大半,却依然有几颗宛如豆大,十分碍眼。
不说皇帝,便是她带着宠爱的目光,也无法违心说出漂亮话。
“央央啊!”
沈旖斯斯文文吃完手里的糕,抬眼看向姑母。
惠太妃拉过她柔软细滑的小手握住轻拍:“归家后也不能放纵自己,少食些,那几套动作,也要坚持练,对你嫁人是有益处的。”
末了,惠太妃又补充道:“无论嫁谁,百利无一害。”
唯恐侄女回了家偷懒。
随即,惠太妃又对容姑姑道:“这样,你陪着央央一道回沈家,盯着她把病养好了再回宫。”
主子有命,容姑姑自然是遵从,尽管内心并不是那么乐意。
宫人抬着轿子吱吱呀呀走在内宫道上,直到北城门口,容姑姑掀起帘子,拿出宫牌递给巡查的卫兵。
卫兵接过宫牌,一看是惠太妃宫里,扫了一眼就双手捧着交还给容姑姑。
而他身后突然扬起一声:“卫大人,这里还好,无异状。”
“前几日有细作伪装成采办宫人欲混入,不可大意。”清朗的男儿声,又不乏沉稳,令人心折的魅力。
卫兵见着帘子还未完全落下,改口道:“姑姑且慢,方才看的不是很仔细,容我再看一眼。”
容姑姑忍着不满把牌子又递了出去,卫兵却没有再看一眼,而是揣着牌子递交给了上峰查看。
卫臻一眼见是惠太妃的宫牌,愣了一下,随即抬眼望向轿子那边。
只一瞬,便撞见一汪清湛湛的剪水双瞳里。
覆着面纱的女子,探出脑袋望向他,眼波里盈盈流转着的,是浅浅的笑意。
一时间,卫臻体内的热血沸腾了。
她对他,亦是有意的吧?
被一个剑眉星目,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这般直勾勾看着,容姑姑有些难为情,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忙转过了头。
就见小姑娘低头玩着自己手指,一副不解风情,不谙世事的天真样子。
容姑姑摇了摇头,暗道自己想多了。
卫臻收敛了情绪,让卫兵把牌子还给人家,自己未再靠近。
容姑姑拿回了牌子,就赶紧把帘子放下。
便是少年郎如何俊秀非凡,也不能这般肆无忌惮。
沈家人是盼着沈旖回来的,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身份。
尽管对外皇帝和惠太妃都有下封口令,但自家人瞒不住,沈旖又是这个懵里懵懂的样子,谢氏一看到女儿眼泪儿就往下掉,也不怕得罪惠太妃,什么话都往外蹦。
“早就说了不合适,非要把我儿弄进去,这下好了,你们可如意了?”
谢氏一片慈母心无以宣泄,若是惠太妃就在跟前,她怕是真要顶撞几句了。
容姑姑念着她是惠太妃的嫂子,不与她计较,但也没了多少客气,对着一声不吭的家主沈桓道:“三姑娘这遭实属意外,惠太妃已经惩戒了良妃,姑娘在宫里,也是精心照料,用的最好的药物医治,便是皇上对姑娘不满,太妃也是一力维护,不然姑娘还未必有命回来见二位。”
有意堵谢氏的嘴,容姑姑把事态往严重了说,但其实也差不离。
只怪沈旖时运不济,惠太妃能做的,都做了。
夫妇俩听到容姑姑的话,难得默契地脸色同时变了,谢氏更是将女儿拢到身边,眼泪掉更凶了。
“咱们再也不去那吃人的地方了,你就待在娘身边,京城这么大,多的是良婿,何必去凑那要人命的富贵。”
谢氏这话说得有些大不敬,不吭声的沈桓终于发话了,却是一声斥道:“妇道人家,妇人之仁,央央就是学了你,才这般不争气。”
“不许凶母亲。”一直很乖的沈旖突然开口,对着一脸沉厉的沈桓道。
沈桓愣了下,不怒反而笑了:“这时候你又能耐了。”
“你说的什么话,央央都已经这样了,你不想着给她治好病,还这样冷嘲热讽,早知今日,我就不该在大冷夜把你从雪地里挖出来,我爹为了凑钱给你治病还把家里几只攥着下蛋的老母鸡卖了”
护女心切的谢氏跟自己夫婿杠上了,完全不顾屋里还有个外人在。
昔日的情,沈桓欠她的欠她谢家的,一笔笔拿出来算,看他沈桓亏不亏心。
沈桓面色愈发难看,双唇微颤,气的。
“够了。”
话一出,几人皆惊,纷纷看向坐在谢氏身边吃点心吃得嘴上还沾了点碎渣的沈旖身上。
沈旖慢吞吞吃完,拍了拍手,看看桌前坐着的沈桓,再瞅瞅身边红了眼圈的谢氏,拍拍仍然平坦的小腹,慢吞吞道:“央央吃够了,好困,娘陪央央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