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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30、人杰鬼雄何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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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春暖时节,紫禁城乾清宫殿外的枝条上积着几重春寒未褪的薄雪。

    湖广、广东、福建及江西南部官员大呼南赣之地匪盗猖獗,呼啸山野掠劫郡县致使民生困苦,历任官吏束手无策剿匪无力,就在朱厚照对着窗外断裂作响的寒枝紧锁眉头时,兵部侍郎匆忙来到御前向圣上举荐除贼剿寇之人,朱厚照当即抬手准奏,不懂听了亦是摸着下巴笑:看来这位王守仁王大人真是跟江西这块地方缘分不浅呢!

    阁部旨意传来时,正是王阳明调任京中任督查院左佥都御史不久,此时被任命为南赣巡抚,提督南赣汀韶等地军政要务当真踌躇满志,就连不凡也跟着得了个轻从护卫的职衔,乘官船沿运河南下恰逢阳春三月。一入江西省城他就惊奇地发现城门楼上的“永和门”三个大字竟是娄玉珩的手迹!沿途听闻南昌百花洲畔文才荟萃,王妃来到人前赋诗作画,端的是一派与民同乐的文气兴盛之势。

    不凡揣着心思,他也惦记着打算在路过南昌时一见阔别多日的故人。

    赣州处在江西南部边境,娄玉珩没想到王阳明会在前往巡抚赣州的路上特意赶来见她,惊喜交加连忙将王阳明请到杏花楼雅颂斋设宴款待,席间诗酒互娱箜篌伴和,晚宴散了还未尽兴,来到青玉案前挥手高拨琴弦,一首旋律激昂戈矛纵横《广陵散》响彻在香榭水畔之间。

    嵇康一曲广陵散,谱的是挺如松、劲如竹、坚如石、傲如山、洁如玉、清如冰,一盏纱灯在案前,银月的清辉拂过窗纱打在她跃动交错的指尖上,仿佛捻开一朵朵莹白绽放的杏花,不知怎么,王阳明隐约发觉娄玉珩越是往后弹,琴音就越发滞涩绵软,甚至将一首表达铿锵不屈的古曲弹出一丝情致缠绵的味道。

    曲通人意,亦由心生,王阳明不欲对她虎头蛇尾的曲调评判什么,随即目光一顿,被她手掌下的古琴吸引了,“相传魏晋时嵇康嗜琴如命,苦求一块河轮佩玉,截成薄片镶嵌在琴面上以作琴徽,琴囊由玉帘巾单和缩丝所制,真可谓是价值连城,可惜的是此琴失传已久。不过你弹奏用的这把琴首尾圆笼,符纹华美,颇有唐宋遗风,也是世所罕见的雅琴呐!”

    “先生好眼力。”娄玉珩扬起一抹甜笑,“这把飞瀑连珠琴,正是由王爷的玄祖宁献王亲手制成,先王爷不仅善于斫琴更精于音律,这首广陵散的曲谱也是被先王收录于《神奇秘谱》,玉珩也算是有幸得其古意了。”

    “哧哧,难怪我这一路上就没少听说宁王爱重王妃的传言,看来王爷待你真是情深意重。”王阳明对本朝皇亲贵胄的往事知之甚少,亦顾忌着臣子身份不敢妄言什么,微醺中看向娄玉珩的目光更加温润慈和,攒起迷离而远思的光亮,“说起玄祖这回事,倒让阳明想起王妃武周时期的远祖娄师德与宰辅狄仁杰同朝为相辅佐武皇的佳话,忠义高洁深得狄公钦佩,又曾应募从军兼为良将,西征吐蕃,北御突厥,为大周子民立下战功赫赫……”

    “先生此言差矣,娄师德文武大材久为将相,后来被奉入凌烟阁名垂青史,只是我尚且不是娄家的女儿,怎么说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名臣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娄玉珩平静的面容下暗藏苦涩,她痛恨英宗失城失地丧师辱国的卑劣行径,也曾自豪过远祖内辅德政外御国敌的万古流芳,那是她自打记事时养父就抱着她在马背上跟她提起的。

    夕阳余晖下,一只苍老有力的手摸着小姑娘的头指向北方:阿痕,你看,那里黄沙落日,大漠孤烟,就是鞑靼与瓦剌的境地!蒙古部落觊觎我朝土地日久,亡我大明之心不死,若是你有个哥哥在,必然让他驰骋疆场护卫边疆,才不枉为大明子民!

    可事到如今,她还哪里能承认自己的骨子里流着娄师德后辈的血?

    王阳明这才恍然,酒也醒了一半。那日他与宁王下棋道别之后离开娄府,翌日便听闻府上出了家丑娄谅谢绝见客,他只好带着不凡来到庐陵走马上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娄谅是有多么珍视喜爱这位长孙女,却不想老师在古稀之年遭遇这等人伦惨祸,想来真是令人扼腕痛惜!但二十年前的迷雾不仅扑朔迷离,想想更是匪夷所思,娄玉珩已经贵为王妃,娄家人有什么道理去揭穿她的身世呢?

    且娄玉珩的表现不像是被娄府扫地出门的悲情,更像是经历一番疲惫撕扯后的……释然?

    这世上他参悟不透的事太多了,人生如戏,掩盖于高门贵府之下的戏码更是层出不穷,王阳明只愿与娄玉珩保持君交如水的友谊,除了得知老师身体安泰,其他的不愿再多问。

    夜色已深,娄玉珩吩咐雅颂斋的侍婢和小厮服侍王阳明到卧房休息一晚,王阳明连忙推辞了,却不想在转身离去时撞见乘月而归的宁王,辞行的话被宁王的盛情邀约噎在口中。

    风清日朗的三月天,南昌城郊绿柳摇曳古柏夹道,宁王和娄玉珩与王阳明、唐伯虎以及东湖书院的两名儒士一行人来到赣江东岸共游滕王阁。

    滕王阁临水而建,数十丈高的楼阁如同一只平展双翅凌波欲飞的巨大鲲鹏,屋脊雕绘流光溢彩,飞天累榭倒映江中,几人漫步来到主阁高台的连廊间凭栏眺望,只见山岭平原广阔无际,河流湖泽迂回曲折,江边泊了数条形如青雀黄龙的大船,江面波涛滚滚,掀起万道霞光,令人心怀荡起一阵青天碧水尽收眼底的雄壮豪情,跟在唐伯虎身后随行而来的两位书院副院士捋着胡须小声论起滕王阁序的绝妙佳句,宁王并不着眼于此寻常之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区区一座滕王阁岂能叩动他的心弦?

    他对王阳明的直觉算是准确,不到一年的功夫就从地方县令被提拔到京城督查院,听说在离任庐陵时在城门被当地百姓围着含泣相送,如今又被举荐巡抚南赣,庐陵的百姓夹道欢迎,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知人才能善用,王阳明究竟能否为他所用尚需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判断。

    “本王虽世代就藩于南昌,但还从未亲临南赣千里山麓之地一观,听闻那里崇山峻岭,洞穴密布,是山贼与水匪出没聚集的天然所在,历任剿匪官员调动两广狼兵配合四省军队,即便是大兵压境也是无济于事,王大人此番奉命剿匪,真可谓任重而道远呐!”宁王负手俯瞰雕栏玉砌覆盖下的烟柳画屏,表现出一种对王阳明就任之地的竭诚关心。

    “王爷所言极是,南赣一带山地连绵,地势险峻自成一体,就兵法而言也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那些盗匪长年来占山为王,平日操练军事,农忙时也会下山春耕秋收,逐渐发展势力与朝廷对抗,的确是个难以消除的祸患。”王阳明兀自整合对南赣情形的描述,又不好在宁王面前表现得过于自信或消极,便谦卑道:“阳明既受君令,自当为君解忧,等到了南赣再根据实际情形制定行之有效的对策,力求一击制敌。”

    宁王澹然而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大人可知这山匪的由来?”

    这话惹得王阳明眉头大动,就算他再忠君听命也不得不承认如此大规模的匪寇必然是因当地官员仗着南赣天然屏障贪腐横行导致饥民滋生,官民对立起来的结果只能是越剿越多,他不清楚宁王问这话的意图,但也只能斟酌着回答:“南赣不毛之地,民风难以淳化。”

    这不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意思么?宁王显然并不满意王阳明的敷衍,“这么说,王大人还是觉得那些愚民难以教化?”

    “阳明不敢轻言,只是从就任庐陵的经历来看,许是当地镇守太监或官员行事不检……”

    “京师远在北方,皇上在长江以南的各处郡县设立镇守太监也是为了更好了解南方状况,太监们仗着皇上的宠信在京城之外的地方贪墨横行胡作非为,想必这也一定不是皇上的本意。”宁王硬话软说,王阳明听得一头雾水却莫名沁出冷汗,宁王身为皇叔说上几句少年皇帝施政的弊端倒也无可厚非,他身为人臣哪里敢置喙人君的不是,这话他巧舌如簧也不知怎么接了,停顿片刻,宁王转变为感愧的慨然,“说起来,这南赣虽处四省要冲之地,但毕竟南与江西接壤,本王既为南昌的大明藩王却无力平定这为祸一方的匪事报效朝廷,想来也是令人汗颜。”

    “王爷言重了!”王阳明是发自肺腑地被难住了,只得凭着他混迹官场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硬着头皮应对,“阳明虽是个耳目不灵的人,但也听说过王爷曾夜上太行山剿匪三百的豪勇,是名副其实的当世侠王,就更别说为圣上在登基之初平定四王的功勋。赣南之地的盗匪胆敢在江西一带造次也实在是污了王爷名声,阳明一定不负众望料理了这些不知死活的宵小巨恶,以求宽解王爷心中忧虑。”

    宁王狭长的眼眸泛出淡淡幽光斜扫过王阳明低眉垂眼恭顺到无懈可击的眼皮,绯色的唇角舒展出明艳的笑:“王大人治理内患很有一套,那本王就拭目以待了。”

    娄玉珩与唐伯虎跟在一旁眺望周遭,时不时地对着江水苍茫西山叠翠的美景指指点点,准备借机取景入画,唐伯虎一门心思地记录山水美景,她却不知宁王和王阳明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宁王既要筹措大事,手下固然有陈勤、凌十一这样武艺卓绝的护卫,有裴昭这样她只是听说还未曾谋面的悍将,诸如像叶子这样蛰伏于天南海北风雨无阻的暗桩也只能及时为他带来朝廷动向的密报,一切的布局谋断,还是要靠宁王自己。可他的对手不是朱厚照一个人,是不懂、李东阳、巫大勇、洛亦,甚至是在除贼刘瑾之后被提拔为司礼监总管的张永和实际掌控六部雷电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错过了朱厚照登基之初四王作乱的绝佳契机,宁王这条路只会更加漫长而艰苦,而她能做的就在一些枝叶末节的事上出出主意,帮他稳住朝廷对江西的势力渗透,遗憾的是,宁王帐下缺少真正富有真知灼见的智囊,上次拉拢不成的应墨林大抵是彻底歇在梅龙镇除草养花了。

    如此看来,宁王这是在继唐伯虎之后,又把主意打到王阳明头上来了。

    可是王先生……娄玉珩瞥了一眼宁王与王阳明并肩面朝赣江而立的画面,两道身躯的缝隙间闪过数道波光粼粼,一轮残阳相映增辉却漾开了血一样的红,远处传来渔夫忙碌一天的高亢调子,回荡惊起成群归巢的雁群,此起彼伏地啼着那慌乱不已的鸣叫声,一缕直迫人心的惊寒尖锐而突兀地袭来,杂乱无章地在她心胸间锥刺着,缠绕着……

    她不自觉地远离唐伯虎默默走到宁王身侧,与他十指紧紧交握。

    夜幕来临,一行人来到滕王阁顶楼登高揽胜,大厅中央是由汉白玉围成的蕴含天圆地方的豪华通井,墙壁花窗间的彩绘沥粉贴金,临窗那侧是座小戏台子,珠帘后方隐有编钟、编磬、排箫等流水一样柔缓的曲子传来,宁王命人摆上酒宴,酒是朝贡来的好酒,菜式并不奢华,多是江西地道的家乡菜,品尝起来莫不令人放松惬意。

    长夜如斯,众人已有几分醉意,对于寻常歌舞也有些兴味阑珊了,娄玉珩忽然注意到南侧墙壁上一幅被几重紫金纱帷掩映下的的壁画,那竟是唐太宗为秦王时征伐四方,破叛将刘武周之后流传下来的《破阵乐舞》。

    跟着宁王习武多时,她有些心动了。

    娄玉珩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借着酒劲儿猝然起身拔起置于桌案上的一把长剑,银光随之破鞘而出,就连宁王都被她惊得险些出招,很快反应过来了,便端坐在原处欣赏王妃那不同于寻常妇人的“酒兴”。与宫宴时受到谷王和郑王等人的激将胁迫不同,如今在座的不是至亲就是挚友,娄玉珩更加由着兴致执剑展臂,风起翩然,潇洒灵活的动作,窈窕多姿的身形,挑剑、回身、跃起……都是回忆中与宁王的一招一式,伴奏的乐师有意配合,娄玉珩随着逐渐高昂的曲调加快步伐,即使是舞剑也带着震敌的煞气,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完美的弧形。

    剑刃共美人起舞,丝绦与裙裾翻飞,王阳明亦没想到娄玉珩会有这样一面,他开始认真思考她实为娄师德后人的可能性。

    一舞罢了,侍婢连忙扶了娄玉珩入座休息,王阳明与唐伯虎接连抚掌赞叹,碍于宁王在场,也都是分寸之内的客套之语,一位坐在尾端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东湖书院副院士打了个酒嗝,昏花着眼睛笑道:“老朽听闻楚汉时期的美人虞姬倾国倾城,才艺了得,那剑舞更是出神入化,今日王妃之舞风华绝代,想来定不逊于虞美人风范……”

    “一派胡言!”娄玉珩拍案高喝,口吻间冷意顿起。

    老者吓得一骨碌伏跪在地,就连喝到酡红的颧骨都白的惨然,可懵然之间就连求饶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从未想过温婉待人的宁王妃能这样发火,唐伯虎与王阳明手里的银箸险些掉到桌上,愕然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只觉得一股来自江面挟着夜露的凉风悠悠吹入殿中刮得肌肤生疼,宁王目光微顿长抒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拉了下娄玉珩的袖摆,“王妃有些醉了。”唯他懂得娄玉珩盛怒的缘由。

    娄玉珩迷离的眼波笼罩在宁王清俊袭人的侧脸上,流转出无限的爱意,看向老者的眼神愈发清冷:“楚汉相争时项羽大势已去,自刎于乌江之畔,你这般将本妃与虞姬相提并论是何道理?这次念在你是酒后失言,本妃就不跟你计较了,日后倘若你再发出这等胡言乱语,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是是!草民再也不敢了!”老者吓得连连磕头,王阳明和唐伯虎在一旁赔着笑不敢多话,很快告辞各自散去了。

    宁王一手扶过晕得体力不支的娄玉珩,温厚的手掌轻轻拨开她由于舞剑累到汗湿的鬓发,有点痒,她迷迷糊糊地挥开他手,噘起嫣红的唇循着熟悉诱人的味道往他怀里钻,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衣襟上取凉还嫌不够,还要继续往上凑向他的领口,一双小手胡乱扯着盘扣往里摸,宁王低头笑了笑,怎么清醒的时候不见她这样主动呢?就知道仗着醉酒轻薄他,发泄无门的模样真是可爱又可怜。

    嗯……宁王轻哼,她张口咬了他的锁骨,更还不要命地就着齿痕舔了舔。

    深夜时分的江风有些萧瑟,宁王缓缓低首,湿热的唇轻柔擦过怀中至宝的额头,听到老者的话,他不是不生气的,可是她比他更不痛快,爱怜泛滥的眉眼积聚起往日谋事时的冷硬坚定。

    玉珩,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蝉鸣聒噪,又是一年暑热炎炎。

    娄玉珩躺在贵妃榻上篾丝编织玉片的席子上纳凉,无聊时掰着手指算了算,她在两个月前寄给朱厚照的信,就跟石沉大海一般至今也没得到回复,直到八月底,她才拿到驿卒六百里加急的信件,只是这信并非来自京师,而是来自北方边陲重镇大同府附近的阳和,一眼扫到最下方的落款顿生困惑: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朱寿。

    她拿在手上颠来倒去看了半天,无比确认这就是朱厚照的亲笔字迹,然而信上的内容更是令她大吃一惊。

    “一月,鞑靼王子达延汗率部三万入侵河套,击败边军而去。”

    “三月,达延汗率部入侵陕西,掠夺人口牲畜万余。”

    “五月,达延汗率部进攻宣府,杀宣府守备、都指挥,纵横百里,肆意抢掠。”

    “六月,达延汗率部进攻大同,攻陷白羊口,抢劫财物而去……”

    大明建国伊始,被开国皇帝驱赶至北方的蒙古残部就一直是我朝国敌,幸存的成吉思汗后裔被称为黄金家族,蒙古大汗经过多次传位,被不属于黄金家族的鬼力赤所篡夺,并改国名为鞑靼,因部落内斗不止,整个蒙古逐渐分裂为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卫,鞑靼占据着蒙古高原东部,瓦剌占据蒙古西部,兀良哈占据辽河上游一带,势力最弱向我朝朝贡称臣。

    鞑靼与瓦剌在同室操戈的同时接连向大明挑衅,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数次御驾亲征打得鞑靼和瓦剌奄奄一息,又过了三十多年,瓦剌可汗也先继位,吞并鞑靼和兀良哈多个部落开始走向强盛。也先本就狼子野心觊觎大明财富,又逢英宗皇帝重用宦官佞臣,大兴土木,朝廷治下迅速腐化,也先嗅到时机立刻率领大军大举入侵,英宗亲率大明五十万精锐军队开赴战场,结果打得五十万大明精锐军队在土木堡全军覆没,就连英宗本人都被瓦剌部落俘虏,一度沦为瓦剌勒索大明的人质,甚至出了“天子叫国门”这样的奇耻大辱!

    多年来反复的打仗、议和,鞑靼与瓦剌仍屡次进犯大明边境。游牧民族的蒙古部落常年驻于北地,既不农耕也不纺织,随时铁蹄南下烧杀抢掠,边陲城镇横遭战祸,民生哀苦生灵涂炭,至此,大明与蒙古的仇恨日久年深。

    如今鞑靼新任可汗达延汗就是成吉思汗第十五世孙,近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周围部落壮大势力,今年六月,大同府总兵收到边关急报:鞑靼可汗达延汗率兵五万进攻边境!

    “杨廷和的父亲过世了,因而杨大人须得守孝灵前,无暇到御前监督。朕趁机纵马飞奔出了德胜门,一路上马不停蹄,朕终于出了居庸关,来到蒙古士兵出没的地方,那里有一望无垠的旷野,有苍凉奔腾的河流,耳边呼啸的风可以吹到很远,这里真的是太自由了……”

    “父皇在世时,常常担心我不能担当大任,可是这一次,朕一定要给那个达延汗点颜色看看!这次出逃的事,就连太傅都不知情,朕只好化名朱寿,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阿珩你说这朱寿的名字是不是没有朱正好听?”

    “当剽悍的蒙古骑兵挥舞着弯刀出现时,朕虽然有些惊慌,但没有退缩,经过一番厮杀,将达延汗一路赶到朔州,阿珩,朕没有让你失望。”

    千里之外的地方,朱厚照身着戎装伏案疾书,在应州城外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畔安营扎寨,方寸纸笺容不下一句,夜空下,篝火旁,我把对你的思念揉碎,随手一撒,成就漫天繁星。

    放下信件,娄玉珩颤抖着指尖,心情激荡许久不能平复。

    这……这是真的还是玩笑?朱厚照竟然避开京城守卫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居庸关,还跟鞑靼可汗率领的蒙古骑兵打了一仗!他大费周折更名改姓,紫禁城的官员为了稳定内廷必然死守消息不敢声张,想必宁王手下的探子决计打听不到这等绝密之事,若是此时告知宁王朱厚照正在秘密从关外返回京城的路上,不知是否有利可图。

    就在她收好信件准备如往日那样等着宁王回来处理的时刻,她,犹豫了。

    此事一旦宣扬开来,若是宁王真的耐不住等待的寂寞孤注一掷,派人击杀朱厚照于班师回朝的半路,那么天下必将陷入无主的混乱,也许他这位实力最强的藩王便可以为自己的登基之路搏得最有利的先机……可是字里行间,她仿佛能够看到残阳如血,草原上的烈风卷起明黄色的帅旗,朱厚照注视着敌人仓皇溃逃的方向,露出那抹类似在梅龙镇比武场上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是当今天子,也是大明男儿,身上流着大明先祖的血。

    他刚刚从蒙古骑兵的狼烟中凯旋,她,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啊!

    况且,此时杀了朱厚照,真的就能替宁王解决问题么?此时鞑靼实力不凡,瓦剌又日渐强盛,若是趁着大明内乱之时趁虚而入,那她岂不是成了大明的千古罪人?夏夜如斯,娄玉珩只觉得头发丝都是凉的,走到长窗下方,拿下石棉纱罩,将一张薄薄的纸置于焰心无声点燃。

    安谧的火舌一点点吞噬着灰烬,朱厚照应州之战的战果并不显眼,但是他的勇敢无畏也就成了史书上略略被带过的一笔。

    ……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寒来暑往,杨廷和联合南北六部言官、十三道御史多次上谏,极力阻挠朱厚照出宫南游的愿望,午门外跪了满满的御史阁臣,在不懂的极力劝说下,朱厚照方才平息天子之怒,生生忍住廷杖耿介谏言之人的冲动,随后就将自己困在豹房里不见大臣。

    娄玉珩习惯了杏花楼相伴宁王的日子,无数个夜里,窗外或风声或雨声,她都只能听到属于宁王绵绵的呼吸声,他睡在她身边才会有放松且无防备的模样。随着朝局形势的变化,宁王变得越来越忙,加强南昌护卫练兵的同时,时不时地还要亲自前往湖广、江浙一带勘探深入并打通官府和地方戍卫的属下状况,为了节省时间常常只带着陈勤两人悄声出行,一来一回总有十天半月,娄玉珩就在这样短暂的分别和欣喜的重逢中度过宁和悠然的时光。

    宁王为了他的大计殚精竭虑,而她也有自己忧虑的事情。

    内心掐算着,她跟宁王成亲也有三年多了,怎么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啊?之前她能感觉到辛蓝对于此事的期待,可那时她并不以为意,如今她自己也有点着急了,伶俐可爱的雨晴,机智好学的不凡,她都很喜欢,情不自禁地就想亲近,其实她挺想和宁王有个自己的孩子的,小小的,软软的,一定生得很漂亮。

    她却察觉到宁王对于此事的抗拒。确切地说,宁王并没有跟她谈过这方面的想法,可在她看来,避而不谈,本身就是一种抵触。

    过了今年,宁王就是三十而立之年,别说在皇亲国戚之中,就算是布衣百姓家,也该是儿女绕膝的年纪了。要说他没这方面的打算吧,偏偏他正是精壮之年房事也从不节制,给予她的精华滔滔不绝,可他为何从来不谈及此事呢?还是苏沐替她跟大夫要了些坐胎药,没事就跟茶水一起煮了喝,肚子依旧没有反应。

    夜渐渐深了,傍晚下了一场小雨,七月底的节气清清凉凉的甚是怡人,两人倒在塌上折腾一番下来也不会出太多的汗。寝殿熄了灯,庭院中大片杏花摇曳着月华影影绰绰地透进纱窗,娄玉珩伸手抚摸着被宁王辛勤灌溉的小腹,抿着唇沉默半晌,将憋闷已久的愁绪小声倒了出来。

    “王爷……你……你不想要孩子的吗?”

    宁王搂住她肩膀那只手掌微微一顿,微阖的眼帘缓缓打开,他没有侧头看她,而是盯着帐顶陷入长久的沉默。娄玉珩心中“咯噔”一声,似乎即将面对一个并不美好的答案,可是她真的想不通啊,宁王对她的情意是真的,可他为什么不热衷于跟她生孩子呢?一时间,脑海中有无数不着边际的揣测翻涌而来……

    为了成大事,不要说一个手下,就是妻儿也可以杀!

    她猛然一惊,难道说,他是真的担心自己和孩子会成为他举事的累赘?因为她的存在已经无可避免,所以他就尽可能地减轻负累,干脆连孩子都不要?可是,这也太因噎废食,太荒谬,太极端,太狠心了吧?如果要面对一个残酷的说辞,那么她宁愿她没有问,就在她准备开口收回这句话时,宁王却给了她一个近乎肯定的回应。

    “我不想。”他酝酿许久,嗓音却很轻。

    “为什么?”心里被委屈充满,她的眼圈有些红了,还是忍不住追问。

    宁王这才转头看向她质问的双眸,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平日就骑马带着苏沐往城外跑,又舞刀弄剑的不安分,还要时不时地跟我长途奔波,我虽然年近三十,但你还年轻体健,若是有了孩儿,你还能做这些自由来去的事情么?”

    他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娄玉珩怔怔地简直不敢相信,宁王志在江山王位,竟然不把传宗接代当做要紧事,也不把孩子当做维系夫妻之情的筹码,她该说,他是冷血理智到了极点,对人伦亲情没有任何期待,还是对她注入太多情感,总是无限度地站在她的处境去考虑问题?

    可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觉得难过了。

    “对于子嗣的事,你也不必为此烦恼,若是有了,那他就是未来王位的继承人,若是没有,本王也不会强求,有你,对我而言已足够。”宁王凝视着她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句极是认真。

    娄玉珩只觉得浑身都被暖流融化了,她说不出更多的话,人被宁王伸臂搂住,她没什么好奢求的了,不管外界如何风雨飘摇,她都怀着十足的勇气陪他走过未来的艰难险阻,哪怕终日惶惶,哪怕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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