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湖光山色两相和
灯火暖热袭人,煎好的茶水咕嘟嘟地滚沸了,娄玉珩斟了两盏茶,与王守仁边饮边谈,听着不凡在一旁磕磕绊绊地念着“蟹六跪而二螯”,她抿唇暗笑着,笑得有些玩味:“不凡不凡,卓尔不凡,真是个好名字!也真是人如其名!”
“喂,我听你这语气,可真不像是夸人的话!”不凡对于她故弄玄虚的感叹表示由衷的不满,娄玉珩笑语解释道:“我可不是嘲讽你,你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跟你的名字很像,他的名字叫不懂,别人都叫他神神气气的不懂老师,但是他懂的东西可不少,人也聪明,只要你肯用心苦读,假以时日一定不会比他差的!”其实她是想要夸奖某人才华更胜一筹的,奈何对方的行径作风实在不是个好的榜样,想想还是算了。
“不懂?这名字可真奇怪。”不凡被逗笑了,“在我心里,先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说的那个神神气气的不懂老师,也一定比不过我家先生的!”他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继续捧着书研读,他还不晓得自己口中觉得奇怪的人不仅是个和尚,还是个当朝帝师、一品太傅、官拜文渊阁大学士的大人物呢!
见娄玉珩对不凡身上的剑饶有兴趣,王守仁摇着蒲扇岔开话题:“这柄剑并非是高祖斩蛇的真品,是龙场的乡亲们请当地铁匠依照高祖本纪的记载铸造而成,送给不凡防身用的,识得此宝者退避三舍,不识此宝者不敢轻近呐!”
“龙场远在贵州西北,听闻那里苗人杂居,民智初开,没想到那里的居民竟如此开化,懂得仿制明主之物,仰慕追逐明主光华。”娄玉珩大为惊叹,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叩门声,一位儒士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王守仁连忙起身将人迎至身侧坐下。
“德成兄,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了?”
“适才我只顾跟你偶遇之喜,竟不知这艘客船明日就要抵达微山湖,拙荆娘家就在济州微山湖附近,我须得过府探望一眼,故而今夜非得寻到阳明兄一叙了。”孙燧望了娄玉珩一眼,有些好奇地问:“阳明,这位小兄弟是与你同行之人吗?”
“我与这位娄公子是萍水相逢,但甚是投缘,正好他与我同至绍兴,也算是同行相伴。娄兄弟,这位是我的同乡孙德成孙先生。”王守仁微笑着看向娄玉珩,这话听着不像是客套,不知怎么,她竟生出一股荣幸的感觉,转头看一眼孙燧干枯修长的右手,头顶玄色幞头帽,深蓝色锦缎袍服上刺绣着五蝠捧寿的纹样,她露出淡然的笑:“孙先生有礼。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与王先生一见如故,方才听您称呼他阳明,韩愈说,万生都阳明,幽暗鬼所寰,阳明先生之号,实乃至正光明,闻之令人敬服。”
“哈哈,阳明兄啊,这位小兄弟真是谈吐非凡,难怪你二人会结为同伴了,我猜这位娄兄弟不太像是寻常旅人,大约是大隐于市的高门子弟吧?”孙燧畅颜开怀,娄玉珩浅笑:“不敢当,小可只是略读得几本书而已,孙先生也不像是寻常行路之人吧?”
“那就请小兄弟猜上一猜,权当取乐罢了。”
在王守仁的点头鼓励下,娄玉珩仔细打量孙燧一番,边看边思索道:“先生眉目慈和,品貌端方,想来家中定是入仕之门,但非王侯将相,应当是进士及第,位列文臣。先生面目丰润,手掌却细长,食指平滑,中指第二节有凹陷,这应该是长年累月握笔的结果,先生鬓发胡须皆灰,应当已过知命之年,如小可所料不错的话,先生大约是弘治五年前后及第,并且,已经到了殿试。”
孙燧本是听个乐子,此刻却瞪圆了眼睛,“小兄弟,你、你……”
“怎么?若是我说错了,还请先生不要见怪……”娄玉珩有些紧张。
“不不,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弘治六年及第,你怎么会猜得如此准确?”
娄玉珩轻轻呼了一口气:“按照我大明的科举制,寻常读书人自二十岁开始参与科考,先后要经历院试、乡试、到京城会试、最终是殿试,以先生年龄推断,就应当是十年前及第,先生言辞随性,不像是官拜六部的阁臣,但身份气度又不像是寻常县丞,故而可能是巡抚以下的州吏。”
见娄玉珩猜得八九不离十,王守仁在一旁笑得从容,孙燧怔愣得直点头,娄玉珩继续道:“另外,从先生衣饰来看,为大襟宽袖,圆领盘扣,除了在蝙蝠团云之间绣了寿字外,我大明对官吏袍服规制相当严苛,无论官级后背处必须缀一方补子,文官用飞禽,武官用走兽,想来先生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将蝙蝠刺绣缀在胸前,不知小可说得可对?”
孙燧怔怔良久,若非面前这个小兄弟看着年岁不过二十,他真想立刻起身作揖膜拜,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小兄弟见微知著,真是才智过人呐!只是,你怎么会对朝中规矩如此熟悉?就连这衣袍服制也是信口讲来?”
“这……”娄玉珩低头一笑,“不瞒二位兄长,亡父曾经官拜侍郎,我自小对于这些事算是耳濡目染,也说不上什么才智,如今家中远离官场,我也是闲云野鹤,四海为家,落得自在。”说起服制这回事,她很难不想到宁王那顶金累丝造镶嵌睛绿珠石的束发冠,他似乎从来没有穿过亲王规制的四爪蟒龙袍服,入宫觐见时从来只穿那身细密褶纹的哑金色纻丝纱衣,甚至命尚衣局制了一模一样的三四件在王府里留用,每当他穿着那身具服在她面前晃悠时,总能最大程度地惊艳到她,令她心潮荡漾,清晨为他整理绅带,几乎成了她最大的乐趣。
现在想想,似乎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孙燧恍悟地点头,见娄玉珩露出伤感,想到对方可能是家中变故也不好追问什么,不过有王守仁与之为伴,他也就卸下防备不再避讳,“不瞒贤弟,我正是前往贵阳赴任的贵州按察使,负责巡查当地法纪……”
“什么?孙先生竟是按察使大人吗?小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与布政使、都指挥使合称三司,隶属各省巡抚,为正三品官,娄玉珩以布衣身份示人不得不肃然相拜,孙燧连忙扶起她手臂,“贤弟不要多礼,我与阳明兄一向是只论兄弟不论官阶,我漏夜前来,正是想到阳明兄才从贵州龙场谪戍期满,右迁为江西庐陵知县,就想听阳明讲讲贵州的真正情形,旁人的话,我是信不过的。”
忆及龙场所历种种,王守仁兀自倒了杯茶,唇角的笑意淡然而深刻。
龙场驿为洪武十九年所建,是一处万山环伺丛林密布、毒虫野兽昼伏夜出的恐怖之地,更还散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尚未开化的部落。王守仁初到时驿站破败荒凉,他就在路边小山洞里住了下来,随后在洞边小山上搭一间茅屋栖身,于是有了“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
那晚,随他来的一名仆人被野兽吃掉了,那具血淋淋的断肢残骸至今还刺痛着他的心扉!
他看淡了名利荣辱,对生死还是无法看破,他要活下来,绝不能稀里糊涂地死在这荒山野岭!
那时龙场驿丞清闲,他每天坐在山洞里读《易经》,日夜打坐静思,为山洞取了个“玩易窝”的俏皮名,并写了本《玩易窝记》。
渐渐的,他一波三折的心静下来了。
后来他来到土苗人家借宿,帮助他们劳作耕种,教他们读书识理,当地人在贫苦生活中展现出来的非凡的智慧、淳朴的本性深深让他感动,可是京城的同僚呢?甚至是他的朋友,满口都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大道理,却不愿脚踏实地地为百姓疾呼苦痛,不敢讲真话,不愿做实事。
而龙场中所谓民智未开的苗人们,道理不会讲,文字不会写,却人人质朴善良,就像那未绳之木,未琢之璞!
“管子云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而我们看到的,却大多是处于庙堂之高不问治下百姓疾苦的尸位素餐之辈,为官者不论身披何袍,你我所愿皆是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王守仁字字泣血,面容却波澜平和,“德成兄,我深知你脾性忠正不阿,此去贵州山高水长,你切勿因不平之事与贵阳当地官员剑拔弩张,要婉转处事,迂回做事,最重要的,是聆听百姓的声音……”
娄玉珩不知不觉摒了呼吸,孙燧几欲泫然,起身长揖至地。叙谈至动容处,三人弃茶换酒,兴致更高,王守仁为孙燧留了首以作送别的诗:
万死投荒不拟回,生还且复荷栽培。
逢时已负三年学,治剧兼非百里才。
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
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
望着面前墨迹遒劲的书法,娄玉珩被震撼了!面前的这个男人,这得是经历了怎样千锤万凿的命运洗礼,才写得出这番绝唱啊!王先生虽然只是个庐陵县令,但是他的才学和情怀却是那些位列于午门下的朝中大员远远不及的。
她也曾帮助过京城百姓攻克时艰,但那时她的济世之心掺杂了多少虚伪啊!
什么宁王贤妃,真的是有点可笑啊,望着面前两位含泪泣别的儒士,她朦胧的醉眼有些湿润了。
这一夜的灯火,燃烧到了天明。
……
历经十来日的舟车劳顿,客船在三日后即将驶入淮安,洪泽湖。
淮河入湖口岸上接江淮,下连沂泗诸水,水路四通八达,这也是大运河航道最为崎岖之处,两侧山势虽然不高,远远望着山体却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黑色,夹河石壁苔藓密布,寸草不生,白天时还只是觉得荒凉,到了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刻,崖间分布的溶洞仿佛深不见底,令人见了心底直发毛,两岸间或传来猿声鸦叫,更觉森冷可怖。
大运河向来是来往船只频繁,尤其是一入江淮,更是商船交接之处,两淮盐铁转运皆由此处,一出洪泽湖,前往浙江的客船才多了起来。
在娄玉珩的悉心教导下,不凡已经能够将劝学默写下来了,这一夜月明风清,她开始将礼运大同篇的文义讲给不凡听,让他在舱房中背诵,然后来到舱房外的甲板上,与王守仁吹着湿润的风,伴着明月闲谈。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昔年隋炀帝劳民伤财开凿运河,使百姓苦不堪言,被隋朝百姓唾骂,如今运河连通南北水利,促进商贸往来,利于灌溉排洪,先生您说,这是否担得起罪在当代,利在千秋呢?”楼船外悬挂的灯笼照在黑黢黢的河水上,荡漾着诡谲难测的水波,娄玉珩有些疑惑地看向王守仁。
“若是站在隋朝百姓的立场,当代的罪是罪恶滔天,千秋的利与罪恶相比,就是蝇头微利。”王守仁回看她困惑的眼神,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谦卑、聪慧、自由、悲悯,但总觉得对方似乎少了点对于生命的敬畏,哪怕对方熟悉贞观政要,能够将民贵君轻的要义随口讲来,“娄贤弟,我没有不凡说得那样神乎其神,我也没有治理天下之能,身为一方县令,我更希望治下百姓能够吃饱穿暖,丰衣足食,不再为饥寒所迫。”
顿一顿,他微笑补充道:“我只愿,功在当代。”
皎月的光辉洒在他清瘦的脸颊上,照亮了他眼底温暖的慈悲与坚守的执着,纵然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娄玉珩一时还不能完全领会他这份朴素的愿望之下蕴藏怎样的深意,但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他一起笑了。
回到二楼舱房,娄玉珩透过微微支起的木窗盯着外面的水景失了神,就连苏沐来到她身侧她都没察觉,被她轻唤一声才回神看向她:“苏沐,怎么了?”
“不凡那小子看不起我,我让他背书给我听,他非说明早把礼运大同篇默写给你看。”
“这孩子从小无父无母,脾气有些古怪,身手功夫不错,就被王先生从龙场带在身边了,你呀,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苏沐轻松地笑笑,转而有些缄默,半晌才低声道:“公子,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们。”
“跟踪?你怎么会这样觉得?”娄玉珩心下一紧,顿时警惕起来。
“其实奴婢也不十分确定,那三人是跟咱们一样,从通州上的船,这一路下船的旧客和上船的新客有很多,但他们三个一直都在,并且就跟咱们住在同一层,每次咱们来到楼下用膳或是你去找王先生和不凡聊天,他们中就会有一个跟着下去,虽然每次下去的都不是同一个人,但奴婢记得真真的,就是他们几人。”
“不出五日咱们就会到绍兴上岸,咱们已经上船十来日了,如果他们有恶意,早就对我们动手了,不会等到今日。”娄玉珩安慰地握了下苏沐的手,“也许是洪泽湖这边一到了晚上就阴森森的,看起来有些吓人,咱们早些休息吧。”自从踏上这艘船,娄玉珩也察觉到这船上的旅人非富即贵,她先后结识了庐陵知县王守仁,贵州按察使孙燧,其余擦肩而过的也多是商人富贾,就算真的有什么歹人,也不该将念头打在她和苏沐这样衣饰普通的人身上吧。
夜风悠悠荡荡,河面随波浮动,耳边尚且能听到船底劈过水面的泠泠之声,河面广阔无垠,四周极为寂静,就连呼啸而过的风声都能辨别从何方而来,娄玉珩与苏沐的卧榻分倨舱房两侧,中间隔着一张方桌,两个圆凳,她以为自己没有被苏沐的话影响到,但还是做了个梦。
她忽然梦到从南昌前往梅龙镇的船上,一开始的情景跟那时一样,她孤身一人在船舱里,时不时地观赏一番沿岸景色,突然的一个夜晚,她遭遇水匪,拉着头顶麻布帽的朱正逃了出来,接着,他们就来到了梅龙镇。
中间的画面有些模糊不清,直到一个晚上,她来到宁王房里跟他说着传宗接代的事。
他目光嘲讽地将她从头看到脚,像是没什么兴趣似的命令她转身,以一种羞耻的姿势跪趴在床上,接着她的腰带就散了开来。
……
娄玉珩吓醒了,头巾里都是冷汗,仿佛一呼吸都能闻到他白檀混合着名贵瑞脑的香气。
她躺在床上大口呼吸了几下,才想起来那是她头一回对宁王示好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委曲求全,曲意逢迎,根本谈不上真心诚意,起码那个时候,她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跟他产生什么感情牵绊的。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梦意味着什么,该不会是,她的身体开始对他有依赖了?
她不得不承认,朱宸濠那方面的能耐,一点都不输他战场上的表现。
翌日傍晚,甲板上飘出袅袅炊烟,娄玉珩见不凡正在为王守仁煮茶,于是从掌柜那里要来一些食材,对不凡嘱咐道:“我听王先生经常咳嗽,在茶水中加入少许苓藕和百合对肺有好处,这些你先用着,若是先生用了觉着好,来日你别忘了帮他添上。”
“行,你说得我记着了!”不凡感激地接过,两人说着话,一名洪泽湖的渔人拼命划着小船靠了过来,仰头对着娄玉珩和不凡焦急地喊叫道:“我是来报信的!前面有好多水匪,你们快想办法逃命吧!”
又是水匪?娄玉珩立刻握紧蜷在袖口里的匕首,上回她能跟朱正从黄河死里逃生纯属侥幸,这一回该怎么办?那时的她没有任何防备,这一回,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整艘客船里的人都被水匪杀个精光,更不能当机立断砍了缰绳让所有人跟着她跳进湖水碰运气吧?她当即拉起不凡进了舱门,找王先生!
“两侧都是山间崖壁,没有停泊之地,若是这时候通报船公调转船头,只会打草惊蛇,他们很快就能追上我们的船。”王守仁手指轻敲着桌面,不动声色地下了决断,“就让船继续往前开吧,就当不知道水匪这回事。”
这回轮到娄玉珩不淡定了,“先生,这样做不是坐以待毙吗?”
“不凡,你将孙先生留下的那几面旗幡准备好,分给与我们并行的那几艘商船,就说传王大人的话,命他们的掌柜马上插在船头,我去吩咐船公在船舱外多点几盏灯笼。”王守仁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丝毫不见慌张之色,娄玉珩莫名安心不少,至少在这一刻,宁王妃的身份和朱厚照的令牌都是指望不上了。
天空繁星点点,水面微风轻拂,数艘大船展旗扬帆,浩浩荡荡地行驶在水面上,王守仁换上暗红色官袍迎着星辉来到船头的甲板上,不凡与娄玉珩站列左右,不凡更是抽出长剑护在王守仁身前,身后则是一群伪装成衙役仆从的商人百姓,遥遥见湖上有两艘中型船只停在河道狭窄之处,边上是几艘小船,船板间闪过数道逼人寒光,船只不断靠近,水匪已然露出面目,乃是一群头围褐色头巾身披粗布坎肩,腰间被一根麻绳系着的黝黑汉子。
苏沐咬着牙保持镇定,紧紧握住娄玉珩的手掌,汗水很快沿着肌肤缝隙蔓延开来。
“这么多官船在此,你们也敢打劫?”王守仁背负双手,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一群水匪,事实上,水匪们盯了楼船许久,的确丝毫不见有后退的迹象,此刻往王守仁身后一看,只见七八艘“官船”一字排开,旌旗下还敲锣打鼓着。
“我是皇上派来巡抚此地的大官,你们居然敢在本大人面前闹事,我看,你们不仅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就连你们家人的脑袋也不想要了吧?”见水匪们露出犹豫之色,王守仁继续厉声恐吓,手心默默沁出汗来。
水匪们只求钱财之利,素来不敢与官府交恶,他们仔细辨认着眼前的大船,一时也摸不准到底是官船还是商船,但看到王守仁迎风而立,身形屹立如山,气势十足,心中又确信几分,几人互相交流下眼神,忽然纷纷弃刀下跪,匪首开口道:“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朝廷苛捐杂税太多,家里人没有衣穿,没有饭吃,有的弟兄家里的娃娃都给活活饿死了,我们只能跑到这里当水匪,但是我们没有只劫财物,从来没有杀过人,还请大老爷开恩啊!”
王守仁只想尽快离开此地,便敷衍着道:“好了,你们的供词我已经记住了,等本大人到了巡抚衙门,如果查明属实,必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水匪们见他说得一本正经,立马欢呼着让开水道。
待楼船驶离数丈远,娄玉珩悬着的心脏才终于落回胸腔,没想到王守仁平易随和的外表下竟也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处变不惊,刚柔并济,心中对他愈发钦佩起来,“我本来以为自己的胆子已经够大了,可是一碰到先生啊,我就觉得自己像个胆小鬼了!方才要是被他们识破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水匪们自陈被逼得走投无路落草为寇或许她会相信,但要说他们没造过杀业,她是说什么也不信!
“只要他们犹豫,这事就不会败。”王守仁淡淡一笑,又朝着娄玉珩摊开手掌,“你看,我这手心也被汗水泡得发白了不是?”在场之人皆“噗嗤”笑出声来,船帆下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此时天已完全黑透,众人道了谢回房歇息,不凡服侍王守仁回了舱房更衣,甲板上只剩下娄玉珩一人。
就在她以为化险为夷的安心时刻,忽然“砰!”的鸣镝声自身后响起,两个拴着麻绳铁钩从水底疾飞而来,生生钉在娄玉珩脚下的船舷上,刹那之间船身倾斜,猝不及防的变故,娄玉珩来不及回神站稳,脚底一滑直直撞向身后两根桅杆间的围绳,眼见着四五名水匪从船底沿着绳索爬了上来。
为首之人目光贪婪且凶狠地盯着她,丑陋的嘴脸发出狂妄的笑:“那群孬种不敢动官家的船,我这老远就瞅见这小公子俊得跟娘们儿似的,不如抓到城里卖了,比起大姑娘,我听说城里有些富贵人家就好这口儿!”
听了这话,娄玉珩瞳孔大震,瑟缩着心脏控制好身躯,退无可退只好顺着桅杆的木架一歩一格地往上攀爬,苏沐端了茶水出来吓得魂飞魄散。
“救命啊!有人打劫!”苏沐高声呼救,却见三道身影从黑暗中窜出,手举尖刀齐刷刷地朝着水匪砍去,水匪们只有蛮力而无招式,被打得且战且退,其中一人被刺中心脏,尸体被狠狠抛向其余几人,撞得几人前仰后合毫无还手之力。
苏沐惊呆了,这不是她一直防备的那三人吗?他们怎么会出手搭救她们呢?
“呼!”娄玉珩见苏沐没有危险也就松了口气,踩在高处回身一望,暗黑浓沉的水面上,一艘装饰精致的飞虎舟以异常疾快的速度不断向他们逼近,再看那三人速战速决的身手,杀了水匪沉尸湖底一气呵成,她顿时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忽听耳边响起“咯吱”声,是木头断裂的声响!
娄玉珩慌了神准备跳下,却发现自己的脚踝被木杆上的网绳缠住,她吃了一惊,才发觉自己就像个风筝似的挂在半空,若是这两根废弃的桅杆断裂,她必定掉入河中,且不论她并不愿再重复坠入黄河的经历,这里水匪横行,水鬼丛生,这回要是掉进去必是凶多吉少!
她正苦无对策,忽见眼前一道疾光闪过,登时肩膀一紧被人抓住,接着纤腰被人搂住,来人一脚踹翻摇摇欲坠的桅杆,抱着她旋转着减速落回地面,她的脸被他压在衣领间,熟悉的芬芳令她心房大动!是他!竟然是他!
苏沐仰头一望,只见一银一白两道身影裹挟着缠在一起,心中又惊又喜。
“属下参见王爷!”三人收了尖刀跪身拜道,宁王挥了挥手,三人便抱拳退下了。
如此突兀的相见,娄玉珩被宁王松开,有些狼狈得不敢抬眼,低眉道:“多谢王爷相救。”
宁王眉间有些担忧之色,唇齿间千言万语只化为一抹无奈的笑:“跟我还客气什么。”见她帽巾下的发丝有些乱了,湿漉漉的贴在鬓边,便能想象她这一路经历了怎样栉风沐雨的波折,顺势牵起她的手腕,“好了,跟我到船上再说吧。”
“等等!”娄玉珩这才抬眼,只见他眼底泛着一片小小的乌青,就像下弦月的光晕似的,想来是长途奔波睡眠不足,哪里还像那个平日里行坐如仪俊美倜傥的宁王殿下?她按捺住胸中苦涩,低低道:“不凡明早还要背诵礼运大同篇给我听,我就这样走了,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不凡是谁?”宁王微微拧眉,凡是“不”字开头的名字都莫名令他反感。
“是我在船上认识的一个孩子,很是聪明伶俐,整日手不释卷。”娄玉珩盈起柔软的笑。
“好吧。”宁王神色愈发憔悴,喉咙滚了滚,咽下难以言喻的情绪,“那就到你那里说吧。”
陈勤带着几名手下在甲板上巡视,留心洪泽湖附近的动静,苏沐被暗示前去告知王守仁和不凡公子已经歇息,随后便留在楼下休息,娄玉珩在带领宁王来到楼船二层时,才发现这一层的客人已经被清空,联想到傍晚之前有不少客人收拾行李离开,手上还乐颠颠地拿着银子,心中也就猜到了怎么一回事。
宁王进了舱房撩开竹帘在方桌旁坐下,娄玉珩冲泡一壶江苏特产的碧螺春端至他手边,微笑道:“原来那三人是王爷手下派来的,就算王爷觉得是举手之劳,玉珩还是要多谢王爷费心照顾。”
“本王记得你上次前往大同掉进黄河险些丢了性命,所以这次不得不有所提防,你毕竟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王妃,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轻视你性命,扔下你不管。”茶水入口已然有些温凉,宁王目光直直凝向她,打量着她近乎僵滞停顿的神情变化,他终是确认了那回事,哪怕有些话在胸口千回百转地激荡数日,开口时依然显得有些艰难,“我跟郑王讲的话,其实你不必放在心上的。”
他这算是开门见山了?娄玉珩心口突突地跳着,有些愕然地与他对视,震惊、酸楚、掺杂着恐惧的狂潮一卷一卷地拍打着心房,难道自己多日来夜深人静时的苦思梦回,就被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轻轻揭过了?
在大运河行舟的这些日夜,她没有一日真正睡个安稳觉,每当她冷汗津津地从噩梦中惊醒,捂着心悸的胸口从塌上坐起,目之所及只有苏沐那张熟悉沉睡的脸,其余一切的陈设,都是陌生的。娄玉珩信赖苏沐,但却不敢将扎在心头的真相告知,既不愿苏沐枉自承担还未到来的危险而担忧,又不愿让苏沐觉得眼中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宁王是个泯灭底线的刽子手,她对他好不容易削减下来的恐惧,再度令她战栗至牙齿。
鬼魅的篝火、生死的对决、狠戾无情的话语……
那个夜晚,冰冷寒彻到骨子里。
宁王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放在茶碗来到她跟前,暖意骤然靠近,娄玉珩却一个激灵向后退了两步,这一退避的动作令对面的男人轻皱起眉头,然而,他浅色的眸子到底闪过了几缕复杂的东西,薄责又愧悔。
半晌,娄玉珩别开他的注视,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王爷可知,贪生畏死乃是人之本性,我这条小命历经了诸多坎坷才得以保全,若是王爷三言两语的戏言就能让我灰飞烟灭,那王爷还不如今晚就看着我葬身洪泽湖,也免得让我日夜担惊受怕……”明明已经在克制,嗓音里仍是染了哭腔,宁王伸出带有薄茧的手掌抚上她脸颊,将她按向自己胸怀间,低叹道:“本王夜以继日从通州赶到这里见你,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讲这样的话么?娄玉珩啊,你聪明一世,怎么此刻就笨得像个傻瓜呢?”
娄玉珩心中微动,却有些无言以对,哀哀轻叹道:“不是我笨,是王爷太聪明。”
宁王松开她肩膀,深邃的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安然随和,娄玉珩这样被他这样的眼神盯着,心跳都漏了几拍,竟只能静静回望着他的双眸,晶莹的泪珠无声滚落一颗。
船舱外皓月高悬,银辉漫过轩窗添了几分朦胧,宁王目光深沉如无底之渊,镶嵌在飞凤轮廓中的琥珀色瞳孔牢牢固定着她,无言相对的一瞬间,娄玉珩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宁王对她讲过的话,想过他可能带给她的解释……
宁王忽然将她拉近,在她湿润的眼角印下不着痕迹的一吻。
仓促间她没有任何闪躲的余地,更没想到自己内心的渴望竟然想要他加深些许,不甚清晰的视线仿佛能够看到他若隐若现的胡茬在柔润绝美的下颚留下颓唐的痕迹。
“实话跟你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我的大计,我什么都可以放弃,遇到你之后,我还是这样的人。”夜风吹拂着悬梁垂下的纱帘与他银冠后的发带搅在一起,娄玉珩耳畔传来他坦荡而又现实的低语,“但是,我不想放弃你。”
“我可以亲手杀了吹花,但是我做不到把剑刺向你。但是比起让我在江山和你之间做选择,我发现我更担心的,是你主动成为我的阻碍,那样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惨烈的决断。所以,玉珩,千万不要让这一天到来。”
娄玉珩从不怀疑他的坦诚,但这样的动容诚恳之语又偏偏掺杂了威胁恫吓。
喉头很快有酸涩翻涌上来,原来自己竟有这样的殊荣,成为他残忍底色下奇峰凸出的一抹温情?他是宁王,他志在天下,若是对他存有再多的情感纠结,早晚会割裂自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罢了!罢了!
她闭上眼睛缓缓点头:“王爷对我的情意非寻常人可及,玉珩心中有数了。”
宁王不经意扬起唇角,紧一紧手臂,发出类似失而复得的慨叹:“人生不过六七十载,我虚长你将近十岁,能够与你相伴的时光,已经少了许多年,除去黑夜枕眠,又剩下不到二十年,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我还要一一巡过。在这样短暂的岁月里,我希望你能够陪在我身边,与我守望万里河山,珩儿,你愿意吗?”
话音一落,娄玉珩怔怔地昂脸看向他,瞠大了水眸极力辨别着面前之人的五官面容,几豆烛火里的宁王竟然显得有些不真实,待确认清楚了,遏制了许久的汹涌泪水冲出眼眶,原来他对她做了这样的打算,原来他计划的顶点,她从来没有缺席!
她唇瓣颤抖良久无法言语,温暖有力的话语宛如一剂良药敷上她兵荒马乱的那个夜晚留下的疮疤,唯有抬手紧紧搂住他的腰,用力点一点头。
“宸濠……”她含泪轻唤。
也许是许久没有听到这样动情而甜腻的呼唤,宁王眼中的惊喜毫不掩饰地溢了出来,熟稔的吻铺天盖地地落向她的额头、鼻尖、朱唇,拥着她的娇躯压至塌边,她揪着他的衣领昂起纤长白嫩的脖颈,这样的动作,刚好可以任他为所欲为。
只是因着上一次的阴影,这一回的他异常耐心,非要将她抚弄得溪水潺湲,直到她以一种央求的目光楚楚可怜地邀请他,他才直捣要害。
恍惚中娄玉珩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想念他……
“这次丢得好快啊。”他哑声低语,坏笑着啄了下她沁出薄汗的额角。
这一晚,宁王略显粗暴的热情爆发了许久。
……
翌日醒来已时近晌午,河面风和日丽,灼烈的骄阳透过支起的小窗斜斜打了进来,整个舱里光影流转,娄玉珩浑身酸楚得厉害,回眸一望,只见宁王双目微阖,面容恬淡地睡着,暴露在日光下的脸庞肌肤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细看才能看到唇角左边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她再抬眼一瞧,额角也有一颗,一个人得好看到什么地步,就连瑕疵都是如此的迷人!
她忽然想到南宫越意那句“他真的好潇洒,好漂亮!”当真是恰如其分啊!
糟糕!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不凡肯定要闹着找她背诗了!她正欲支起身子起床,不料双腿一动,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给桎梏住了,登时羞得无地自容,接着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拽了回去,打了个哈欠低哑着道:“乖,再让本王睡会儿。”
看来他真的是累了,娄玉珩到底有些心疼,红着脸柔声哄劝道:“那……能不能……先把你的那个拿出来?”
“不能。”宁王将她小脑袋按回自己手臂间,腰胯又往前送了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