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二月出芳郊
除夕一过就是元宵,是正德元年的欢庆佳节,从初八开始,教司坊编排的歌舞、戏曲、杂技流水似的在东西六宫的曲苑亭台上荡漾开去,盛大的元宵晚宴设在御花园隆禧殿,从宫门到隆禧殿的宫道上彩坊连绵不断,彩绸高挂,锦绣相连,永不凋零的繁华弥漫在宫灯朦胧的艳光里。
娄玉珩下了轿辇,跟随宁王步入隆禧殿,只见朱厚照着一身刺绣金龙出云的亮黄色织锦龙袍,端坐在中央高位,挨在身侧最近的依然是李凤。于一众皇室如花美眷之间,娄玉珩这回的装扮格外隆重,光是身上这件嫣红色金莲祥云出海命妇吉服就有不轻的分量,绣样皆以纯金丝线捻就,腰佩王妃仪制的山玄玉革带,五彩华绶,裙摆编制数片光华闪烁的宝蓝色翎毛,上面缀着各式各样的玉石珠子,发饰仍以赤金为主,两鬓垂着东陵玉为缀的海棠绕枝步摇,与下方的羊脂玉嵌明珠耳坠相击成脆响,这一身行头下来,累得她拘谨难行,始终维持着端庄得宜的姿态。
她虽爱美,也不愿这样限制自己,奈何从头到脚都是宁王的主意,好像天底下的男人都有一种诡异的攀比心,就喜欢自己的女人在人群中是最耀眼的那个。
向天子贺表的祝语说完,乐起舞起,众人开始品尝美酒佳肴,经过平叛安化王一事,一贯在宫宴上兴风作浪的四王也都安静不少,只是时不时地跟自己身侧的美妾互动一下。
“阿珩,你今天好美啊!”应籽言花蝴蝶似地从坐席后方绕到娄玉珩身侧,寻了个凳子坐下,形容关切地端详着她的气色,“看你的样子,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了吧?”
本来身体恢复得不错,但没大碍也要被身边那个男人折腾出大碍来了,当然,这话娄玉珩也只是心里想想。她瞧着应籽言难得地换了一身颜色鲜亮的橘黄色暗纹长裙,下摆流淌出一截银丝绉纱衬裙,衬得整个人明媚又娇俏,笑语夸赞道:“我这一身可累赘了,你看看你,平时就该多穿些今天这样带颜色的衣裳,多漂亮啊!”
不懂喝到微醺,手指挑着酒壶钻到应籽言身边,向娄玉珩挤弄了个眼色,“你夸她我可不同意啊,这美女一打扮就是锦上添花,丑女么,怎么打扮还是丑女啊!”
“喂!死光头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应籽言气得直掐腰,作势就要拧不懂的耳朵,不懂敏捷地闪避开,笑得愈发嘚瑟。
“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实在太不吉利了!”
“那我就拿你这位太傅大学士去祭天,那才叫大吉大利呢!”
耳边充斥着两人的欢闹,宁王只作充耳不闻,近日来不懂一直在朝堂上因为官员升迁裁调的问题跟洛亦掐架,倒是没怎么针对他这个隔岸观火的人。
娄玉珩忍不住笑,不经意地抬眸望一眼相隔两桌的李凤,满头珠翠华服如旧,整个人却看起来有些没精神,照比上次的生辰宴的风光意满,变得沉静无言,靠坐在那里,就像波澜不惊的一潭静水。
李凤这是怎么了?她的心头闪过一丝疑云,但看一眼朱厚照另一侧的席位坐着两位眼生的美人,她就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帝王之爱多薄幸,哪怕是梅龙镇的朱正,亦不能免俗吧?
哎!由此及彼,娄玉珩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发出一声心潮起伏的感叹,听到这一叹,宁王放下玉筷,有些疑惑地看向她,“王妃不是一向喜爱美酒歌舞的吗?如此良辰美景,怎么叹起气来了?”
“嗯?我只是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些郡主,忽然想到家中堂妹,有点想家了。”娄玉珩磕绊了一声,接着柔然一笑,为李凤的伤感只是一瞬,她更不想扫了宁王的兴。
“嗯,这应该是你第一次不在家中过年吧,今年是多事之秋,等到来年,本王就可以将你祖父他们接到京中过年,也好了了你思乡之情。”宁王亲厚地笑笑,顺势从侍人那里接过一羹燕窝鸭脯放在她面前,娄玉珩察觉到他言中深意,心头划过一丝震颤,婉然看他一眼,低低道:“有王爷陪在妾身身边,妾身已是心满意足。”
“瞧瞧,什么才叫夫妻情深!宁王真是深藏不露啊!”不懂架不住应籽言的纠缠叫骂,赶忙偷听来转移话题,应籽言抱着肩膀悠然道:“这也就是阿珩,我才服气,否则的话,我才不会这么容易就……”
“就什么啊你?少痴心妄想了!”不懂扯了扯应籽言的小辫子。
漫天的星月交辉与琼楼玉宇的明光映照在满座锦绣华服,昭显着说不尽的天家富贵,酒过三巡,朱厚照染了几分醉意,瞧着面前舞姬步态翩翩,目光却穿过满地曼影,落到那不远处的倾城玉面上,轻轻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有些满目空远的寂寥,侍人适时送来盥洗好的时新瓜果,清爽的馨香钻进鼻尖。
“这是岭南新贡的荔枝吧?”朱厚照看一眼两个金盘中红绿相间的果壳,笑着打了个嗝,“一例拿给李妃,另一例,拿去给宁王妃吧。”
“是。”江彬连忙应承着,亲自端到娄玉珩面前,媚语道:“这是两广巡抚千里特供到京城的新荔,皇上命小的赐予王妃品尝。”
“这……”娄玉珩微惊,一时却不好当着大伙儿的面起身谢恩,只好坐在原处向朱厚照点头致谢,朱厚照回以“别客气”的一笑,不懂跟着凑了过来,随意拿起一颗,啧啧叹道,“这皇上还跟梅龙镇的时候一样啊,在书院有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拿回去带给阿珩,眼里哪有我这个老师啊?”
“太傅大人说笑了,红尘一骑妃子笑嘛!”江彬抿唇笑笑,却忽然脊背一凉,宁王扫过来的目光如同一记寒风灌入衣衫,吓得他讪讪改口,“皇上宠爱李妃娘娘,是咱们有目共睹的。”
“江彬,你是伺候皇上的近人,有些不成体统的话,还是谨慎些吧。”宁王微笑着看了过去,缓缓拂来的寒意足以刺入人的肺腑,前有凌迟刘瑾做例,江彬哪里还敢随意放肆,只得忙不迭地擦汗称是。
江彬离去后,娄玉珩愣神的功夫,宁王慢悠悠地拿起盘子里的荔枝,一点一点剥好了壳放在她面前的分盘里,朱厚照傻乎乎地来讨好他的女人,娄玉珩也不见得领情,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何况是娄玉珩喜欢的东西,他才懒得计较!只是他的这一体贴入微的动作,娄玉珩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忽然感觉到对面迷离灯火下一双乌曜秋眸泛起的光芒直直地朝着这边迸射过来。
那幽幽眼波,混杂了深重的忧伤,灼烧的痛楚,与这喜气漫漫的宴席十分格格不入!
让她更为惶惑的是,那双妙目竟然毫无预兆地流下两行清泪?
轻微的呜咽传来,一直走神的李凤反而最先察觉到了,放下惜缘刚刚剥好的荔枝,有些疑惑地看向朱厚照,“皇上,坐在熙华郡主身边的那个姑娘是谁啊?怎么好端端地哭起来了?”
朱厚照眯了眯眼,这才注意到混入一众郡主女眷中的熟悉脸孔,熙华郡主一向喜欢到宫外游走,常常到韩文府上做客,也时常带着韩文的女儿进宫来玩,温然解释道:“是韩尚书家的千金,韩芸儿姑娘。”
“那臣妾去看看吧?”李凤有些担心地问。
“不必了,有熙华郡主照顾着,何况,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就不用掺和了。”朱厚照散漫地挥了挥手,调笑一样地看向娄玉珩。
原来她就是韩文的女儿!娄玉珩惊诧中注目过去,虽然看得并不真切,但也依然能够辨别出一道弱柳扶风的袅袅身姿,一张梨花带雨的楚楚娇颜。
一时间,放在口中还没咽下去的荔枝软肉五味杂陈。
这边一系列的动静自然逃不过宁王的眼睛,想到娄玉珩曾在梅龙镇帮他出谋划策追求李凤的风骚之举,他就一阵无语,于是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下的手掌覆上她手背,弯下腰背在她耳边附唇低声道:“王妃,你的善心也该适可而止,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唇角,还残留一抹大内御酒的嫣然之色,散发着引人采撷的潋滟风情。
“王爷抬举妾身了,妾身没有那样大度。”娄玉珩被他熏得颊上一热,反手将他握得更紧。
宁王年长她八岁,对于他的过去她没敢追问,也从未奢望宁王只有她一个女人,但她还不至于对爱慕他的女人产生什么同情,那岂不是脑子进了水?她心中轻笑,随即挪开视线,淡然仰面,这世上的伤心人实在太多了,尤其是宫门王府,更是刻薄寡恩的聚集地,死道友不死贫道,她不愿多想,也不愿多问。
不多时,众人再度起身祝酒作贺,再深沉的悲伤亦是淹没在潮水一样的欢庆之中,其余的宗室都没离开,宁王也不便离席,娄玉珩耐不住这一身繁重的配饰,搭了苏沐的手起身告退,在宫婢的指引下,从隆禧殿来到亲王留宿的水云馆。
水云馆处于御花园相对偏僻的位置,远离嫔妃居所,周围花木环绕,是个清净雅致的地方,娄玉珩推门进殿,宫人堪堪烧起炭火,借着屋子里的凉意,刚好可以醒醒酒。
阖宫歌舞犹盛,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一更天,窗外下起鹅雪纷纷,娄玉珩拔下大部分的头饰和项圈,起身来到窗前,开了一道细缝,就有几片雪花飞落至她的颈间,呼啸穿来的风拂起她的发丝,卷起她的袖口,仿若乘风归去,宁王一进门,望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羽化谪仙美人图,琥珀色的眼眸,瞬间染上别样的深沉。
“王妃!”芳醇且刻意压低的嗓音猝然响起。
娄玉珩吓得将窗户一关,腰身被人从身后搂住,宁王身上挟带而来的冷气激得她浑身一颤,醉酒的气息洒向她耳垂,“雪花飞舞似絮,落到你的眉间,仿佛无色,真是令本王陶醉呵……”说着,他的手探向她腰带。
“王爷,这屋子还没暖过来呢,冷。”她按住他的手,实在不明白他最近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姿势,而且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真是羞耻到家了!
“那就不脱了。”宁王点头,十分干脆地将她裙衬下面的绸裤褪到一个适宜的位置。
娄玉珩咬着唇,抛开内心那一点有关廉耻的挣扎,承受着冰冷与火热的双重摧残……
“烦请苏姑娘通传一声,皇上邀请王妃到倚翠湖旁赏烟花呢!”外面太监的嗓音突兀响起。
娄玉珩吓得汗毛竖起,向后伸手揪起宁王搭落在她臀部的衣袖,断断续续地小声央求:“王爷可快些吧……”
身后的男人如痴如醉,恍若未闻,宁王内心大为不悦,这深更半夜的,朱厚照恬不知耻地贸贸然派人来搅他的好事,就让他等着好了!
苏沐当然清楚暖阁内是怎样一番光景,此时若是闯进去,王爷非宰了他们不可,她正设法与太监周旋着,面前一道明黄身影大步走近,吓得她连忙伏拜在地,刻意拔高音量:“奴婢拜见皇上!王妃她、她正在更衣,请皇上静候片刻!”
娄玉珩闻声大惊,下一瞬被烫得一哆嗦,屋里还有两盏灯烛未熄,苏沐怎么也不好借口她已入睡,只得默默喘匀呼吸,整理一番仪容,披上狐裘一步一顿地走出殿门。
“让皇上久等了,是我不好。”看到立在风雪中的朱厚照,她勉强行了一礼。
“无妨,你没睡就好,跟朕去看烟火表演吧。”朱厚照同样笑得勉强。
他看到跟在娄玉珩身后的宁王,就知道对方借口离席,但是阿珩,她的神态极度不自然,摇摇欲坠的步摇,艳丽凌乱的唇脂,粉霞弥漫的脸蛋,闪烁其词的眼神,无不昭示着方才房内发生的一切!他十分确定!这样的阿珩,浑身散发着被疼爱过的痕迹,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妩媚动人!皇叔固然衣冠平整,却是玉颊酡红,喝多了酒似地陶然。
心中“咯噔”一声,一股灼烈的酸涩直逼而来。
想当初,她可是帮他上药时都很避嫌的,他记得她的手指又细又白,若是这双瓷玉一样的手攀附在皇叔肌肉分明的肩上,那得是多么让人遐想万千啊……
在江彬的高声引路下,神思各异的一行人从水云馆来到倚翠湖畔。
头顶的夜空烟花混合着雪花缤纷着炸开,在黑色天际绽放着刹那芳华,朱厚照喉咙滚了滚,不敢再去看一眼身侧之人——阿珩与皇叔是何关系,他一直都清楚,但真的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明知不该想,却忍不住去想,明明刘瑾在死前提醒过他,宁王妃被强行带到宫里那日,经嬷嬷验勘仍是完璧,那时的他,还暗自窃喜许久,可如今却……不经粉饰的真相如同烟花轰响,撕碎他内心留有的最后一丝幻象,破碎落地。
他自幼酷爱烟火璀璨,只是这一夜的烟花,于他而言,是无比落寞的绚丽,前所未有的暗淡。
与他并肩站立的李凤不自觉地松开他逐渐冰冻的手掌,独自承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心凉……
……
年节过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地转暖,很快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京城里的春色总是来得迟些,在一场春雷滚滚过后枝头才见新绿,春耕大典一过,在二月二这一民俗丰富的吉日,宁王陪着娄玉珩来到百望山迦叶寺进香,命人将马车停靠在山隘处等候,两人衣着简便,手挽着手沿着山路漫步而行。
宁王的手不似先前那样牢靠,眉心亦有浅浅一褶皱,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绝佳俊秀的面容却依然惹得附近古道香亭过路的少女含羞带怯地频频回首注目,娄玉珩轻轻挠一挠他掌心,“朱寘鐇被满门抄斩,其余四王并未收手,反而在最近一个多月里调动兵马频繁,但是咱们宁王府的兵马却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城外屯兵田,招募兵。王爷着急,他们更着急,既然都出来散心了,王爷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对付四王容易,对付朱厚照也不难,但是让四王对付朱厚照,却并无完全之把握。”宁王轻吁一口气,“但愿是本王想多了吧。”
对于宁王这种人在心不在的感觉,娄玉珩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自从在乾清宫的那个雨夜被弘治帝摆了一道,宁王的行事就比从前谨慎更多,从前朝党争到后勤兵力,无一不在他的谋划算计之下,而她能做的,除了跟他三言两语的磋商献计,就是给予他排遣烦恼的鱼水之欢。
当然,这也带给她身心上的极大愉悦,甚至为之迷失、沉沦。
欲往山林深处行去,行人就愈发稀少,宁王抛却杂念,扶着娄玉珩的手臂走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为她拂去周围那伸向头顶的凌乱枝桠。
路上途遇一群附庸风雅的才子,为了一首咏春的诗作争执不休,此处没有规矩掣肘,娄玉珩拨开几人来到近前,将桌上宣纸一泼,思索片刻挥毫写就,引得围观之人纷纷竖指称赞。
“姑娘好才华!这首春游,真是工章华美,情韵绝佳!”
“字迹也是隽永疏狂,遒劲有力不输男儿啊!”
隐匿于几位才子间的唐寅望着迤逦离去的二人背影笑而不语,默默将诗作记在心头。
诗云:春晴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
著意寻春春不见,东风吹上海棠梢。
(此诗为历史娄妃所著,是初嫁宁王朱宸濠时与夫君恩爱情深的证明)
在众人的夸赞声中,宁王拥着娄玉珩继续往山顶行去,嘴角噙着一缕流云舒展般的笑意:“王妃之才,不输东汉蔡文姬,大唐鱼玄机,真是娄府书香闺阁出才女啊!”
“雕虫小技,跟路人逗个趣儿罢了。若论诗赋之才,倒让我想起王爷在龙凤店对出的那副下联,当真意境深远,妙趣无穷,可见王爷当时为了取悦凤姑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娄玉珩睨他一眼,宁王不以为意地笑笑,并不搭茬。
林间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为这料峭春寒的山谷中平添了一丝活泼的生机,接下来的路途谈话间,宁王笑得温柔纯真,山风在耳边幽幽地响着,娄玉珩侧首凝视着他的绝美轮廓,看他面上的笑意比之陪同李凤郊游时不知真挚多少,心里像沁了蜂蜜一样的甜。
“王爷,你笑起来真好看。”她有些痴醉得依在他肩膀上,发出由衷的感叹。
“彼此彼此。”宁王点头应承着,娄玉珩扯一扯嘴角,听听这是人话吗?要说这男人凶悍狠辣吧,偏偏他有时候,就是谋断似君王,风度如雅士,率真如稚子,千变万化的每一面,都是她喜欢的。
日迫西山,余晖如金,两人在山顶看过晚霞,寻了另一条小径下山,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即便有宁王牵着手,娄玉珩还是不小心崴了下脚,两人很快在山脚下寻到一处庵堂,庵堂就在迦叶寺后方,毗邻清泉流水,外围红墙碧瓦有些陈旧,门上的匾额上是掉了铜漆的“念慈庵”三个大字。
宁王急于为娄玉珩寻药,见门虚掩着,径直推门而入,里面除了正中一座佛堂外,周围是几间宽阔的禅房,素雅整洁,曲径通幽。
“这位姑娘是受伤了吧?”一道温和悦耳的嗓音响起。
一位手握经卷的妇人从台阶上走下,娄玉珩忍着痛闻声望去,只见暮色光影里走近的女子年近四十的模样,面容虽不是绝美,却气质绝好,两道烟眉恍若林间雾霭笼罩,一身窄袖白袍衬得身形纤巧婀娜,风骨隽秀,看发髻并未完全落饰,又不像是个纯粹的道姑或寺尼,甚至一对白玉耳铛都不像是市井俗物,周身流转着白珍珠似的清芒,妇人对于微服前来的二人也只有容貌上的暗叹,并无身份上的警觉。
“在下失礼了,向师太讨些草药。”宁王谦逊地拱一拱手,妇人端了茶水过来,又从禅房里取了些疗伤止痛的草叶,并推辞宁王拿出的一锭金。
“举手之劳,俗世外的人怎敢受二位如此大礼。”她淡淡微笑着坚持的时候,让人很难拒绝。
“我观师太十分亲近,晚辈娄氏,敢问师太高姓大名?”娄玉珩感受到对方散发着一股温润安泰的悲悯气韵,满足她有关生母的一切想象,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诸法如幻,在下法号蕙隐,唤我蕙娘就是。”林蕙娘本不欲告知本名,但见了娄玉珩亦觉得投缘。
娄玉珩笑吟吟地回道:“一切诸法皆如幻,本性自空那用除,若识心性非形象,湛然不动真自如,看来我与师太有缘。”
林蕙娘听了一愣,旋即了然浅笑:“姑娘果真是上饶人,沙溪娄谅之名,康斋心学,我也是慕名已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诗论理,宁王百无聊赖地在院中负手踱着步子,忽见禅房的一扇轩窗下置着一盆花枝高过幼童的待放花朵,花瓣雪白,花蕊鹂黄,心头燃起一丝疑惑:“这焦萼白宝珠茶花是江南一带才会有的啊,蕙隐师太,不是京城人士吧?”
宁王问话时,脸上虽是笑着,却莫名令人不寒而栗,林蕙娘坦然道:“只是自幼在江南小镇学习过一些种植茶花的手艺,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来到京城了,也算是京城人士。”
“原来如此。”宁王温和一笑,疑窦稍减,娄玉珩眼神示意他闪远点,接着与林蕙娘说道:“娄先生虽然注重涵养,敬义夹持,但其所信奉遵循朱夫子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我却不以为然。私欲或物欲乃人之本性,若是位高者坐拥一切,而自命清高无欲,俯视位下者辛苦求存,岂非没有丝毫公理可言?至于约束男女之欲就更是违逆人性,无稽之谈了。”
“姑娘说得正是这个理。”林蕙娘颔首认同,又委婉低笑一声,“况且姑娘该是新婚燕尔,难免会有如此心得体会。”
“师太取笑我。”娄玉珩掩面轻嗔,顿时红了俏脸,只觉对方更加亲切无拘,忽见茶桌旁边的檀木架上悬着一副上联,有些好奇地念了出来:“寄寓客家,寂寞窗寒空守寡。”
“姑娘可有兴致对出下联?”林蕙娘温文地看向她。
对联本意肤浅,但字字都是同一偏旁部首,着实得花费心思编造一番,娄玉珩坐顾这四周连人带景的悠然禅意,迎风浅笑一字一顿:“倘修仙佛,休偕佳偶但依僧。”
好一个心思慧颖、才情敏捷的姑娘!
林蕙娘眼中一亮,抿了口茶轻叹道:“姑娘与我,是知己。”
娄玉珩连忙谦和地摆一摆手,再度被对方琼枝玉树般的气质打动,“只是偶然猜得师太心思,从红尘万丈到青衣古佛,想必有太多艰辛苦楚。”
“众生皆苦,若曾生如夏花之绚烂,我愿承担亡似秋叶之无言。”林蕙娘面似空谷幽兰,语气却含了一抹凌霜秋菊的坚韧。
娄玉珩默默揣度着她的话,不自觉地被她惊痛……
天色渐晚,娄玉珩脚踝见好,在宁王的提醒下,不得不向林蕙娘辞行。
两人来到百望山隘口,陈勤显然等得带了急色,生怕主子在深山遭遇什么不测,一上马车,宁王就将娄玉珩拉到腿上,固定住她的腰,娄玉珩下意识地一挣,衣领就滑到肩头。
宁王喟然:“程朱之道虽无稽,朱熹却有一句诗讲得不错。”
“什么?”见他还有品诗的雅兴,娄玉珩稍稍放下心来,宁王靠近她耳畔,轻啄了下的耳垂,“那自然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娄玉珩略一沉吟,很快反应过来,真是有辱斯文!她羞急得锤了下他的肩。
宁王受了她这一下,即便心里怀揣着命人去调查这个林蕙娘的打算,也丝毫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
“王爷,等回府再……行吗?”
从京郊驶向王府的马车一路疾驰,里面传来女子含含糊糊的软语低求,很快淹没在马蹄声中。
二月春风似剪刀,春光正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