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皇婶阿珩
凛冽秋风将紫禁城的朱墙碧瓦刮得愈发棱角分明,比之盛夏时节平添几分巍峨与生硬,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沉疴日重,无数的珍稀药材和御医的仁心妙手也挽回不了的颓败之势。
以神断著称的刘健、谋略过人的李东阳、能言善道的谢迁为皇帝手下治世能臣,三人每每来到皇帝病榻前总是唏嘘拭泪,接着就被皇帝一再叮咛嘱托同一件事。
弘治皇帝没有妃妾,后宫只有皇后张月宜一人,朱厚照身为唯一的太子,生来就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命。
他从记事开始,看着父皇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也不觉得做皇帝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因此,比起面对上书房那些板着脸吊书袋的学士师傅,不胜其烦地跟《史记》、《资治通鉴》之类的打交道,他更倾向于在刘瑾、张永等内侍的陪伴下做些拉弓赛马斗蛐蛐这样快活的事情。
这实在是一种矛盾的心情。
身为未来大明的主人,他清楚自己身上扛着治理江山的重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也忽然发觉,做皇帝可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由。
从忻州治水到梅龙镇一行归来,他找回了掌权者应该有的信心与决断,但也被宫墙外自由恬淡的空气深深吸引住了,如今皇帝病重,很少临朝,他在几位阁臣辅佐下修习监国事宜的同时,还要偶尔替皇帝上朝亲政。随着乾清宫批改不完的奏折源源不断地送往东宫,他只觉得国事千头万绪,纷乱如麻,通宵达旦也成了家常便饭,只有在不懂前来插科打诨的功夫,才觉得紧绷的情绪放松些。
遗憾的是,自从不懂被封为太傅,两人之间的笑声也少了。
渐渐的,他开始怀念梅龙镇的日子。抛开太子身份,跟同窗在草地上打棍球,与李凤书信往来慰藉,与阿珩一起干活打杂,入睡前,在酒馆后园院的月下水井旁谈心,跟不懂和无休在金阁寺追逐打闹,还能在皇叔的关心和教诲下历练成长……
这样的情绪在午夜批阅公文的时候最多,接着耳边就传来一声声深夜更漏的寂寞叹息。
午后的御花园疏冷临风,天际低垂,滚滚云层缝隙间漏下几缕金线似的光芒,稀稀疏疏地打在御湖旁万春亭的卷翘飞檐之上,比起往日折射出的华彩暗淡不少。
朱厚照在右顺门与大臣讲完话,在贴身侍从江彬的提示下来到御花园,挺拔俊逸的身影沿着宫道大步行来,撩开玉砌栏杆上方的珠帘,浅褐色织锦长袍的纯金纹饰和明珠坠饰晕开一层淡淡的流光。
他远远地望见不懂也在亭子里,微笑着与他点头致了个意,随即来看近前,看到皇帝身上覆盖着披风大氅,整个人散发着掩盖不住的浓烈药气和衰败病气,便急道:“父皇,您气色这样不好,怎么不在寝宫好生保养,当心在外面着了风寒啊!”
“朕年纪大了,风不风的,已经感觉不到了。”皇帝袖管中手臂枯槁,含笑摆了摆手,接着就闲话一般询问了一番近日来的朝政琐事,见朱厚照还算处理得当,应对如流,内心落下几分欣慰。
须臾的间断过后,他看了一眼一旁难得坐得温驯端正的不懂,神色懒懒道:“厚照啊,朕先前听五城兵马司的统领来禀报,郑王等人的部下在城中胡作非为,是宁王派了亲兵护院去镇压,这件事你怎么看?”
“此事儿臣也有所耳闻,只是那几日忙于祭祖,就没太放在心上。依儿臣看来,郑王为人狷狂自傲,部下也多为虎狼之辈,就算是亲王护卫,也须得由皇家出面来整顿约束,否则搅得藩地百姓不宁,也是一大祸事,亏得宁王皇叔仁心相助,才让京城百姓免受军队袭扰之苦。”朱厚照眉心微蹙,言辞郑重。
前有观自在书院一事,他本就对郑王暴戾张狂的行事作风极为不满,同样都是皇叔,有了前者对比,对宁王更是感激。
皇帝听了,眉头曲折得更加厉害,唇角牵弄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据朕所知,有关长陵祭祖一事,你挪了一部分交给宁王来办。十八铺有人闹事,是巡防守卫无能,但也并非兵马司推诿不管,宁王借着太子口谕,将五城兵马司的兵力抽调了一半前往燕山,其余还要负责巡守京城其他各门,郑王的人固然犯了法纪,但宁王他越俎代庖,也是犯了僭越之罪的。”
“父皇……”
“好了!朕没有拿这件事问责宁王的意思。在百姓眼中,毕竟是宁王做了好事,尽管处理方式有些失当,难道朕还能不分是非地责罚有功之臣么?”皇帝眉眼一横,肃然打断了朱厚照即将出口的分辩,“不过朕要告诉你的是,宁王他蓄意拉拢朝臣,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从三年前他来京述职的那次,就有不少京城官员收了他的好处,就别说这几年来,江西的几任巡抚曾有多番上奏,说是南昌宁王府的人常常私出藩地,在外自行其是。藩王与朝臣结党为历来君王大忌,难道你身为太子,对于此等有碍政治清明、藐视君威之事,还要不闻不问么?”
朱厚照听得脑中一懵,但懵的不是宁王的行为不检点。
他虽贪玩不拘,但不代表他真就聋了瞎了,自小长于皇宫,早就见惯了这宫墙内手脚不干净的事,小到一个宫室的太监宫女都能为了主子的事勾心斗角私相授受,何况是藩王和王公大臣这等高位厚禄之人,彼此给点好处过个场面,也不算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但在皇帝面前,他又不好驳了父皇的面子,于是应承着点点头,语意委婉道:“宁王行事有过,儿臣会设法提点他的。不过这次宁王入京,从秋猎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再出门,想来是有所收敛了。”
皇帝目光一转,用一种不同往常的眼神打量起面前这个容颜俊朗却朝气稚嫩的儿子。
原来朱厚照还不傻。
信任的建立并不容易,但是一旦崩塌,那就是摧枯拉朽之势,皇帝凝思片刻,沉静而慨然的目光缓缓移向亭外假山上仿若耸立如云的一角琉璃黄瓦金顶,内心有了一瞬间的释然,既然朱厚照自己用了心思,关于宁王的事,他已经不必再说太多。
坐在一旁的不懂不似往常那样侃侃多话,沉默了许久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朱厚照对宁王的信赖简直让他觉得无药可救,可别是连皇帝老头儿都放任不管了吧?
他双手托腮看着神态各异的两人,状若悠然地开了口:“宁王长得比花儿都美,走到哪里都得招蜂引蝶的,那姑娘见了他都跟疯了一样,他在京城肯定要足不出户,不然的话,一旦出了门再给哪家大官的女儿的魂儿给勾了去,那宁王府可就要后院起火咯!”
朱厚照被不懂的话逗笑了,“太傅此话何意?”
“宁王娶了那么能干的一个老婆,当然不用他出门了。”不懂讥诮地笑笑,“秋天菊花开得好,宁王的老婆整日跟侍郎啊尚书什么的夫人在外头赏花,这赏花赏多了,人跟着就进府了。宁王宠着自己老婆,无所谓她给别人送什么礼,可就怕送着送着,把自己王府的家底都给送出去了。”
平心而论,他也不想把娄玉珩的事架到皇帝面前,但是关于那晚洛府的事,他始终心存疑虑,怎么宁王来得就那么巧,怎么娄玉珩三番两次干的好事都被他给碰上了?
朱厚照听得愣神,皇帝也起了一丝犹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不会疑心不懂,何况他是打心底里亲近这个小光头,甚至超越了君臣之间的欣赏。不懂是什么意思,他也听得明白,他确实从张皇后那里听到过宁王娶了一位王妃进门的事,也随意问了一句这位王妃的出身,江西娄府虽非官宦之家,娄谅也不入仕,但娄谅乃是他的父皇宪宗时期国子监司业吴与弼的关门弟子,是一位真正的贤声远播的理学大家,他的孙女就算被迫嫁入王府,又怎么会跟宁王蛇鼠一窝,替他来干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要说是被宁王利用协迫,他倒是能信上几分,但这已经不是他这位皇帝方便继续插手的事了,可不代表他会任其发展下去!
他内心冷哼,眸中锐光一闪,淡漠的目光如同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帐,看向不懂的时候不自觉地添了一丝柔和:“不懂啊,你的耳目比太子清醒,是应该多帮着点太子,但这是宁王自己的家事,咱们管不了。宁王妃出身清白,其祖父忠君忧国,朕不能让上一辈的老臣寒心哪……”
起风了,皇帝在老太监蒲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了身。
待人离开亭子之后,不懂还是糊里糊涂的,皇帝表面上认同了他的话,但是又好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倒是难办了。
他正犯纠结,眼前一只手掌就晃了过来,抬眼一看,朱厚照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懂老师,难怪你今天这么老实,原来是心里装着事呢?”
不懂无奈睇他一眼,朱厚照见他入了秋还衣衫单薄,为他倒了杯新上的热茶,宽慰道:“我看父皇交代给你的,差不多都是得罪人的事。别的先不说,关于宁王那边,就算父皇再怎么放心不下,也不好抓着人家的王妃不放啊,哪怕皇婶真的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咱们也只能多担待一些了。”
不懂满口饮了下去,冰冷冷的胸腔暖和了一些,可是看着朱厚照天真的面孔,他憋闷得直揉太阳穴,“我听你一口一个皇婶的,头都被你气大了,什么皇婶,等到你见了她,只怕吓得魂儿都没了!”
“怎么?难道她还是什么母老虎不成?”朱厚照笑了笑。
“那倒不至于,你皇婶温柔识礼,秀外慧中,说起来,也是你的老熟人了。”不懂云淡风轻地说着,忽然挑了下眉头,看向逐渐困惑的朱厚照,“诶?你小子该不会是装的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个把你从河里捞上来,又整天跟你厮混在一起的贤弟阿珩,其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美人呢!”
“你胡说什么呢?”朱厚照失笑,以为他在开玩笑,伸手摸了摸不懂的脑门。
不懂拂去他的手,面色一板:“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啊,你把人家当兄弟,恨不得跟人家穿一条裤子,可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你叫她阿珩是没错,不过,她本名叫娄玉珩,喏,就是刚才皇帝老伯说的娄谅的孙女,也是你宁王皇叔新娶进门的宁、王、妃!”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如惊雷滚滚砸至耳畔,朱厚照瞳孔紧缩,握在手中的茶杯被他重重搁在案上,茶水洒出一大半,溅在手背上灼红了皮肤,侍从江彬连忙从一旁侍女那里取来帕子,为他小心擦拭着。
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珩是他在梅龙镇最重要的朋友!船上给他送菜送饭,黄河中向他抛去浮木,在龙凤店跟他同甘共苦,在惜缘挖苦他的时候帮他解围,还在他为李凤伤心难过的时候给他安慰,是他哪怕回了京城之后,除了身边内监之外,最想拉进宫来朝夕相处的伙伴!
他、他怎么会是女的?
而且,还成了他皇叔的王妃!
宫廷的礼教没有让他暴跳如雷,可是,这让他如何接受?
朱厚照双眼僵直地盯着不懂,试图从他那里寻找一丝玩笑的可能性,可是看着不懂岿然不动的姿态,他只得相信这铁一般的事实!一时之间,他的情绪极为复杂,拿皇婶当兄弟,这件事本身就够滑稽了,别说别人听了会笑掉大牙,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但不知怎么,这种感情错付的感觉,又让人如鲠在喉,怎么想怎么难受!
他沉默半天,“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头顶金龙飞翅冠上镶嵌的东珠随之颤抖不已,轮廓深邃分明的五官共同窝着一团火。
“我要出宫去见她!”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东宫侍卫头领蔺长安站在亭柱旁边一听,作势要拦,满头是汗的江彬就已先他一步拦了上去,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皇上本来就对宁王的事颇为忌讳,殿下现在本该研习学业,忙于朝政,这要是为了宁王妃起驾出宫前往王府,一旦被皇上知道了,一定会龙颜大怒的!还会、还会责怪奴才们没伺候好殿下。”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被重重宫檐合围成的一寸青天,更加烦躁不堪。
“殿下,其实这件事,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懂硬着头皮跟着劝解,“阿珩她,也不是故意骗你的,她是今年夏天才嫁到南昌,还没在王府过过几天好日子,就孤身跑到梅龙镇来了。说起来,她跟宁王,应该也不太熟,可能还没跟你相处的日子多呢!”
其实,这也是他一直没肯将娄玉珩归为宁王一类的原因之一,但是他没想到朱厚照对这件事的反应如此强烈。记得他在梅龙镇为了李凤的事对朱厚照大打出手,朱厚照一声不吭任打任骂,当时他就觉得这小子憨得很,这下看到他真的有点翻脸了,内心还是有些惊讶。
听了不懂的解释,朱厚照神色稍缓,只是双拳紧攥,仍不甘心。
“殿下不必着急,虽然您亲自前往王府造访不方便,但是可以派人把宁王妃宣进宫里来啊,这样一来,宫外不敢有人拦,宫内不过是来了个客人,对谁都有交代。”江彬眼珠子一转来了主意,虽然他不清楚自家主子跟这位宁王妃之间有什么过节,但是看太子这个反应,要是短时间内见不到人,东宫怕是不能消停了。
对于朱厚照身边那一帮不靠谱的内侍,不懂虽然反感,觉得他们整天给主子出馊主意,但是眼下为了让朱厚照消气,也只能这么办了。
……
时近傍晚,娄玉珩闲来无事,唤了王府中一位技艺娴熟的绣娘,要了绣架和丝线,叫苏沐一起坐在窗前开始学习绣花。
比起琴棋书画,她的女红刺绣就差得远了。从前在娄府看着婶娘和堂妹她们一针一线绣出的精巧纹样,她看着欢喜,真正动起手来,没一会儿就失了耐心,她正为自己蹩脚的针脚发愁时,辛蓝急急忙忙奔进屋来:“王妃,宫里的蔺总管传话进来,说是太子殿下请您即刻前往东宫见驾!车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措辞十分明确,不是邀请宁王,也不是邀请她和宁王,就是邀请她!娄玉珩脑子“嗡”的一下,赶忙起身带着苏沐去了东跨院。
结果,她从宁王那里也没得到什么良策。
宁王不仅不当回事,还调侃她,要是能从东宫活着回来,就算她有本事。事发突然,她甚至来不及更衣梳妆,从书房出来,就被朱阙送到府外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想到她离开时气鼓鼓故作无畏的表情,又一副生怕朱厚照把她生吞活剥了的样子,宁王就忍俊不禁,有时候瞧着胆肥到敢于扶摇上青天的女人,有时候又胆小得跟老鼠一样,恨不能随地给自己打洞。
站立一旁的陈勤开始为娄玉珩担心起来,忍不住道:“王爷,王妃这一入宫,太子殿下要是真的生了气,您……”
“我了解太子,太子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宁王淡淡抬了手,“太子恼的,无非是王妃在梅龙镇时隐藏身份,跟他兄弟相称。不过要说隐瞒,若不是王妃女扮男装,不得不以宁王府的家仆身份自处,太子又何曾想对王妃展露真实身份呢?这本来就是一场误打误撞的误会,王妃天生一副伶牙俐齿,最擅长装无辜,扮可怜,有什么误会解不开呢?”
只是话一说完,他的心底隐隐泛开了另外一层微妙的担忧,是一种他很难对陈勤开口讲的担忧,不由得面色微冷,下意识地收拢五指,在陈勤疑惑不解的眼神下,将掌下宣纸揉成一团碎纸扔了出去。
暮色即将四合,胭脂色的晚霞却似透露出一种浓沉的黑意,浓墨浑金的色彩挥洒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上空,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威慑和压迫。
坐在来自大内的宽敞奢丽的马车里面,娄玉珩冰到潮湿的手掌被苏沐紧紧握着,可她还是觉得冷,总觉得苏沐的手不够大,不够热,不由得怀念起那只可以将她整个裹紧的温厚掌心。
她记得他的指腹带有一层粗粝的薄茧,按在她的手背上,有微微的刺痒,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意动和心安,可是一出了事,那个男人就完全不管她的死活了,真是心黑手毒!
哎!要说进宫这回事,她不是没想过,甚至还有过那么一丝期待!可她想的是能够同宁王一样,郑重其事地装扮一番,换上属于王妃仪制的具服,跟自己貌美如花的夫君一道风风光光地入宫见驾,奈何皇后凤体有恙,迟迟未肯宣召,便只好作罢。
谁能想到事端横发,她就跟惊弓之鸟似的被东宫总管拘进宫去。
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蔺长安跟守门侍卫亮出禁卫腰牌,马车驶入紫禁城的东华门。
娄玉珩意识到自己已经进了宫,发自内心的憧憬好奇短暂地代替了紧张不安,她早就想看看这人人敬畏膜拜的天子居所究竟是何等模样。
卷起轿帘朝外望去,只见宫门两侧巍峨耸立的金色穹顶与红色墩台互相映衬,宫道深深,一面是深不见底的朱壁宫墙,另一面是错落有致的玉楼金阙,飞檐卷翘,绵延不绝,秋风是凉的,暮色是冷的,更加为这亘古不变的天家富贵平添了一抹骇人的威严和庄重!
此刻她想到的,不是什么一入宫门深似海的哀婉多情,而是日照龙鳞万点金的雄伟万丈,从黄沙边关的长河落日,到秀美怡人的江南古迹,她跋涉过太多地方,没有哪一处热土能够带给她长久的吸引,而面前这片锦绣堆砌的皇权重地,浮金万丈的无上之所,忽然让她的内心翻涌起一股万物皆草芥的凛冽气息——
万人之上,凌峰绝顶。
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宁王苦心孤诣的是为了什么,史书上的刀光剑影争的是什么,她为之奔走卖命的,又是在渴图什么。
间或有一队暗红色锦袍的巡守皇城的侍卫目不斜视地走过,或是几个身着深蓝色长袍的未知宫苑的内侍低头而行,踩在宫道青砖的脚步声沿着长街逶迤而去,娄玉珩轻轻放下轿帘,无声地阖上眼帘。
但愿,朱宸濠能够给她此刻想要得到的吧。
东华门是距离东宫最近的城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马车来到东宫门外。侍人送上凳板,苏沐扶着娄玉珩下了马车,在入门之前被守卫拦了下来,见苏沐面露担忧和愤慨,蔺长安恭声解释道:“太子殿下交代,只让王妃一人见驾,侍女在外等候。”
“多谢总管提点。”娄玉珩勉强笑了下,拍了拍苏沐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檐下亮着一排琉璃宫灯,照亮前行的路,她深深吸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蔺长安身侧,提着裙摆跨进门去,路过伫立在殿门两侧泥偶似的宫女,很快来到东宫正殿。
幸而她曾在辛蓝那里学到一些基本的宫廷礼仪,双臂微抬叠于腹部,低眉颔首往前走着,直到蔺长安停下脚步,她才敢用余光往前瞥了一眼,看到面前那一抹明金色下摆,当即心房一颤,双手高过头顶,深深伏拜下去,以一种夸张的姿势,上半身几乎贴在了地砖上。
将人带到之后,蔺长安识趣地退了出去。
娄玉珩就算不抬眼,也能感觉到此刻的大殿中不会超过两个人了,只是面前的人始终一言不发,她只得涩着嗓音出声道:“臣女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安。”
熟悉的声音传来,彻底击碎了对面男子内心存有的最后一缕幻想。
朱厚照背负双手站立在宝座一侧,背对着阶下之人。良久,他转过身来,缓缓走下白玉阶,向前走开几步,垂眼看向几乎趴在地上的女子——一身淡绿色银纹绸缎上衣,衣摆处刺绣一片淡黄色织锦菊纹,脊背处伴有几只银线勾勒而成的栩栩如生的白蝴蝶,不再是他印象中的浅米色麻布衫,脑后挽起的桃心髻盘得精巧,插着两根碧玉簪,簪尾缀着几朵小小的月季花和一缕珍珠流苏,也不再是他记忆中珠饰全无的男子高髻。
哎!怎么好端端的兄弟,变成了眼前这副样子呢?
本来他心里是蓄着一股无名的火气,但是人到了跟前,不知怎么,他不仅气消了不少,反而隐约多了一丝新奇。瞥到她抖动不已的瘦弱肩膀,朱厚照软了心肠,轻轻一笑道:“都是自己人,就别拘礼了,起来吧。”
娄玉珩咬着牙站起身来,瑟缩着抬头,四目对视的刹那,她的眼神飘忽躲闪,朱厚照却是一愣。
从前跟阿珩相处,只觉得他这位兄台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没想到她画上红妆,竟是别有一番秀雅绝俗,姣美动人!鼻梁挺直,朱唇皓齿,微圆的脸蛋如同塞外皎月,深邃的杏眼宜喜宜嗔,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眉尾有些上挑,眉宇间比之寻常女子多了一股淡淡的英气,颇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态。
如此特别的一个美人,也难怪皇叔会特意赶去上饶把人纳入王府了,他内心轻叹。
“本殿一直视为同袍兄弟的人,竟然是个姑娘,这可真是一大亘古奇闻呐!”朱厚照昂起脸,调整好情绪,笑眼揶揄地看着她。
察觉他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生气,娄玉珩暗暗松了口气,放松之下讪笑着回道:“殿下抬举了,不过既然是兄弟,男的女的,也没差多少嘛!臣女比殿下虚长两岁有余,若是殿下愿意,不妨从兄弟改做姐弟,也是一样的!”
话一说完,才大觉荒谬。
朱厚照果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本殿有心唤你一声姐姐,只怕父皇和皇叔听了会训斥教习我礼仪的师傅。”打量着她越来越心虚的眼神,他骤然冷声一喝:“欺罔储君,该当何罪啊?”
娄玉珩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再次“扑通”跪下,带着哭腔委屈起来:“臣女冤枉,也没有欺君啊!臣女是从南昌偷偷溜出来的,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认可宁王妃这个身份呢,就是想离开王府,去过一阵子老百姓的生活,哪曾想会在船上遇到殿下您,要说欺君,殿下您不也是隐瞒自己的身份?要不是后来遇到王爷,只怕臣女才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什么的,最好用了。
朱厚照也没恼,但他听出一丝不对劲,伸手将她扶起,敛了神情低声轻问:“你说你离开王府,是为了过老百姓的生活?怎么?难道皇叔对你不好吗?”
面对他突然而来的软语关怀,娄玉珩缩回手臂,也清楚朱厚照是故意吓唬她,故作低弱道:“王爷喜好诗书,个性好静,不喜人多话。我也不喜欢王府里高墙大院的生活,实在闷死个人,还不如出去走走。哪怕在饭馆打杂,过的也是随心自在的生活,对于这个,殿下应该也有所体会的。”
“是啊!宫门王府,固然是锦衣玉食,但是日子既枯燥又乏味,被禁锢其中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啊。”朱厚照深以为然,更加觉得娄玉珩简直就是他的知音,看向她的眼神浮起一丝惋惜,“皇叔他,可能不太懂得怜香惜玉。不过你还是不要再擅自出府了,上次在黄河上遇到水匪,咱们两个都差点丢了性命,对于你一个姑娘来说,在外闯荡实在太危险了。”
“是,臣女会安分守己,不再给殿下和王爷添乱。”
听她一口一个“臣女”,朱厚照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犹豫片刻,有些闷闷地问:“那我以后,是不是,就得叫你皇婶了?”
这皇婶什么的,别说朱厚照叫不出口,娄玉珩也觉得别扭,想了想,道:“人前殿下不得不遵守礼节,人后的话,若是殿下愿意,叫阿珩也是可以的,就像以前一样。”
“好!就叫阿珩,跟以前一样!”朱厚照开怀一笑,黑黢黢的瞳孔闪烁着愉悦的光泽,憋闷的胸腔瞬间舒畅许多。
时近戌时,娄玉珩被朱厚照留下用了晚膳。
席间两人忆起梅龙镇的趣事,朱厚照心情大好,膳后临时兴起,又带着她在东宫附近的宫苑游览一番,来到距离东宫稍近的颐和轩,其中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只要娄玉珩多看两眼,朱厚照就会跟菜市场买菜一样拿起来送她,但都被她一一谢绝,临出颐和轩时,朱厚照神色郑重地掏出一块三寸见方的精致腰牌,就在她准备婉言拒绝时,他坚持道:“这个你一定得收着。”
江彬佝偻着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尖细的嗓音盛满了热情:“王妃有所不知,此腰牌乃是象牙所铸,其上镶嵌玳瑁、宝石,刻有简易龙纹,专赏大功社稷之臣,本朝还几乎从未有过。有了这块腰牌,可自由出入各个宫禁,在紫禁城内畅通无阻,这是殿下对王妃的一片心意,也是对宁王殿下的看重,还请王妃不要推辞才好。”
见娄玉珩终于肯收下,朱厚照满意地笑了笑。
坐在折返宁王府的马车上,娄玉珩的心情相比于入宫之前,可谓是天差地别。就连苏沐都感叹起来:“没想到,太子殿下待小姐这么好,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舍得送给小姐,看样子也是真心拿小姐当朋友的,只可惜……”
苏沐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当初对那个蜷在船上的可怜少年,她何尝不是真心施救,与他在龙凤店共苦相伴,又何尝不是她困境逆旅下的真实安慰,人生在世,功名利禄固然引得人们争相竞逐,但人伦情感同样是人的本能诉求,面对一份难能可贵的朋友之谊,要说心里一点动容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可他偏偏是朱厚照,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是注定与她的夫君走向极端对立之人。
或许这个未来不在眼前,她的心里存了那么一丝侥幸。
娄玉珩将腰牌取出,借着帘外月辉,看到象牙牌的背面刻了一对烫金的芦雁,目光炯炯有神,羽毛麟羽清晰,根根分明,栩栩如生,仿佛手指一碰,就要飞起来了一样。
她不免唏嘘,也许此刻被一个人信任依赖,能够给她这种疲倦浮华、充满算计的日子里平添一抹短暂的稀薄暖意吧。
……
马车驶入宁王府时,已是月至中天。
娄玉珩回到毓秀堂,沐浴更衣后回到寝殿时,见房内还亮着灯,便猜到了怎么一回事,来到塌前,果然看到宁王握着一卷《文心雕龙》斜倚在床头,淡金色的寝衣贵气逼人,凝神时的俊美脸庞更具风采。
她早不再扭捏,轻车熟路地坐在床沿边上,拢着湿漉漉的长发,心情雀跃十足,杏眸一横,有些邀功似地斜睨着他:“托王爷的福,妾身活着回来了。”
“回来就好,早些休息吧。”宁王眼皮都没抬,有些心不在焉地合上书页往案几一搁,然后就躺了下去。
相比于她的神采奕奕,他的态度就明显冷淡多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娄玉珩有些发懵,本来她还以为宁王定要问她太子的近况和动向呢,她也准备了一些消息来回他,哪曾想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好闷声上了床榻,拉起里面的被子挨着墙壁躺了下去。
这个夜晚比之前难捱多了。
她心里揣着事,怎么也睡不着,蓦然翻了个身,床板随之响动,枕芯里的决明子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更加让人躁动不安。借着窗外一点朦胧月光,她抬眼看向宁王安稳如山的侧颜,透过幔帐刺绣形成的暗影映在他俊秀绝伦的脸颊,分外妖冶动人,如水的清辉打在他挺拔的鼻峰,似是绽开水花,看起来是睡着了,但实际上他的呼吸声比之前重了些,又像是清醒着。
娄玉珩清楚,宁王从来不是一个把闷气留给自己生的男人。
自从两人袒露计谋,她就习惯了两人之间有话直说的爽利,有时她为了自保还能婉转一些,但宁王可从来都是单刀直入,有什么说什么,甚至不太顾及她身为女子的情绪。
可是到了这种气氛不对的时候,也只能她来低头,没办法,谁让她是王妃人家是王爷,她左思右想忍耐不住,支起胳膊肘微微探起身来,见他淡金色绸衣的领口有些松散,露出胸口一片光洁的肌肤,便伸出手指替他重新系紧了寝衣带子。
宁王果然眉心微动,无声睁开双眼,抬手攥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还不睡?”他的呼吸声又重了些。
“夜里凉,王爷不要总是不爱惜自己。”娄玉珩眸光温柔地看向他情绪难辨的眼神,夹带一丝哄孩子似的意味,“王爷不是跟玉珩说过,在彼此面前做自己就好,不要诚惶诚恐的吗?如果王爷有什么不想说的话,玉珩不会多问。但是如果王爷生了我的气,还不给玉珩一个解释的机会,那玉珩如何改正自己的错误呢?那可真的就惶恐了。”
宁王仔细端详着她柔情似水的脸庞,任是他再心如止水,亦难挡一个果敢干练的女子突然变得柔媚可人,他缓缓松开她手腕,粗糙的指腹情不自禁地向下摩挲她细嫩的手背,沉声道:“不是你的错,是本王心胸狭隘了。”迎着娄玉珩疑惑的目光,他继续道,“自从梅龙镇回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太子说要你进宫的事,本王就不舒服,但那时你乔装打扮,且太子生性贪玩,格外亲近玩伴,他对你不过是兄弟之情。但是从今晚开始,本王有一种直觉,觉得他对你并非只有友情这样简单,所以心里更不爽快,老实讲,这种感觉本王之前从未有过。”
他的眼神很复杂,真挚、烦闷、迷茫、还有一点羞于启齿的晦涩,似乎是真的想在她那里找到答案。
娄玉珩第一反应认为他在吃醋,但想想又不大可能。
她摇了摇头:“王爷多虑了,我对太子有救命之恩,他对我只有朋友之谊,这跟男女之情差得远了。至于王爷的话,妾身以己度人,在梅龙镇还不清楚王爷的真正意图时,看到王爷与凤姐同游,我心里也是不大舒服的,我想,这大概是本能的占有欲使然吧。因此,就算王爷再不中意妾身,也是断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子有染,何况是自己的侄儿,岂不是乱了伦理纲常,令天下人耻笑?所以王爷尽管放心,妾身一定跟太子保持距离,不让王爷为此烦心。”
脉脉温软的话语如春风拂耳,吹散了凝结于心底的阴郁,宁王微微颔首,旋即问道:“今晚东宫有何收获?”
娄玉珩愣了下,没想到他的情绪转换如此之快,震颤的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失意,“太子的书案上堆着许多奏折,内侍监的人几乎把东宫当成乾清宫,钱宁的人做事也得力,将其余四王做的那些不法之事拟成一道又一道的折子,这让太子对他们已经相当不满。还有,太子的意思是,皇帝对咱们京城做的一些安排不太满意,但是他不会放在心上。”
“只要皇帝一息尚存,就一定不会吃这个哑巴亏,我想,在不久的将来,皇帝就会采取非常的手段来对付我们,能否挺过这一关,就看我们这段时日的努力是否奏效了。”宁王语气轻漫,浅色的瞳孔迸发出一股幽冷若深潭的杀机。
娄玉珩被他讲得浑身一哆嗦,平静下来后,缓缓躺回枕畔。
不知怎么,她竟还陷在上一段对话中,她的那句“王爷就算再不中意妾身”,而宁王点头默认的这一举动。
有些事,真的只能用本能来解释么?
宁王见她有些出神,侧首看向她由于沉思而蹙起的眉,“玉珩,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没有,只是有点儿累。”几经纠结下,娄玉珩选择沉默,选择让自己最安全的方式。
这样的表情,宁王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原来他曾在李凤脸上见过,记得那时,他根本不明白李凤到底在跟他表达什么,也无心去探寻她内心所想。
但是对于娄玉珩,他开始无法忽视她的情绪。
半晌,他倾身靠了过去,轻声启齿:“玉珩,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带有一种不容抗争的意味。
娄玉珩被他盯得无所遁形,面对近在咫尺这张夺人心魄的俊颜,连日来奔波各府的疲倦、同流合污的惶然、前路未知的忧虑,种种让她不安的情绪,密密麻麻地席卷了她,在这种情形下,还要缓解自己注定不得夫君所爱的悲哀,这一刻,让她特别的想哭。
宁王叹了口气,看来他对女人的耐心终究有限。
可是看着她泛红的眼圈,他不知何解,只能隔着被子,一只手浅浅拥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的肩头上。娄玉珩嗅着他呼吸间吞吐而出的空谷幽兰般的芬芳,内心的软弱和渴盼被放到最大,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拼命汲取他身上并不温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