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五一三
“信我带来了, 但你师父叮嘱过,要你亲自交给皇帝,不能拆看信中的内容。”李维昌食中二指抵着信封, 推到沈书的面前, 同时视线一瞬也不曾离开他的脸, 仿佛带着某种审视。
“借我一个胆儿, 我也不敢看。”这是沈书的实话,他不知道穆华林在信里信外做了什么记号,要面呈皇帝,宫中的高手, 当然是天下之最,送一趟信, 把小命交代了, 没有那么蠢的。
李维昌嘴角浮现笑意, 舌尖抵在犬牙上啧了一声,随手吃了块点心, 喝着茶, 放下跷起的腿,朝沈书问:“我媳妇可接来了?”
“这么着急?”沈书揶揄道。
“有年头不见了, 怕是今明两天会没脸见人。”言下之意,是让沈书有事就快问,这两天他李维昌就不出来见人了。
“你媳妇还能揍你?”纪逐鸢冷道。
李维昌叹了口气, 瞥他二人:“你们是不识女人,女人要发起火来, 十个我也对付不了。”李维昌目光闪烁,少顷,他两眼眯成一条缝, 百无聊赖地说,“苦了她,少主这里要是没事,我就先……”
“史旭。”沈书扬声叫小厮进来,叮嘱他为李维昌带路。
李维昌出门后,纪逐鸢拿起那封信,透着烛光看了一眼,脸斜对沈书,没有看他,说:“里头还有个封套,把这火漆刮了,找黄老先生看看,能再落一个。”
“别动歪心思,信你先收好。”沈书起身吹灭蜡烛,外面天已经亮了。纪逐鸢要去军营,沈书得去太尉府授课,过午则要去林家巷子与林丕碰面。
当天晚上沈书回家,前脚进门,就得知纪逐鸢早已经回来了,在书房里。
“晚饭早做好了,大少爷说等少爷回来一起用。”赵林亦步亦趋地跟着沈书大声说。
“还有别的人一道开饭没?”
“当家的都不在。”赵林答道。
沈书便让他把饭送到自己房里去,他先回房换了便服,循着书房的亮光,想也不想,推门而入。
纪逐鸢正坐在沈书平日里坐的位置,盯着
桌上的东西发愣。
“怎么还在研究这个?”沈书哭笑不得,只见纪逐鸢面前还是那封穆华林让李维昌带来的密信,沈书寻思他回来之前,纪逐鸢多半已经翻来覆去恨不得能透过厚厚的桑皮纸封套把里头写了什么读出来。
“还是我收着。”沈书取过密信就要往怀里揣,手却被纪逐鸢一把握住。
“弟。”
纪逐鸢那低沉的嗓音让沈书心中没来由一慌,张着嘴呆呆应了一声。
“一封信,他让什么人去送不行,为什么是你?”
沈书哦了声,不在乎地说:“大概是想让我到皇帝面前去走一趟。”
“为什么要让你去?”
沈书看着纪逐鸢,微笑着说:“你觉得为什么?”
纪逐鸢眉毛皱了起来,松开沈书的手。
沈书将信妥妥帖帖地揣在怀里,侧身坐在书桌上,一手撑在桌边,垂眸看纪逐鸢:“还有什么事,是要让皇帝亲眼看看我?”
“那这封信里,写的就是他认定了要让你做他的继承人?”纪逐鸢道,“你也愿意做下一任云都赤?”
“我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但让我去,一定是要让蒙古皇帝看看我。”
“万一有危险……”
“不会有危险。”沈书笃定地说,“穆华林想害我们,有太多办法,不用让我千里迢迢进京。他如果要抓我或者杀我……”
纪逐鸢的眉头皱得更紧。
“在江南的机会更大,甚至他可以自己动手。”沈书故作轻松地说,“没准还有赏赐能让我们从大都带回来。”
纪逐鸢沉缓地摇了摇头,担忧道:“弄不清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总是让人无法放心。”
“走一步看一步,大都本就是我要去的,等到了大都再计较何时进宫,进不进宫也不会迟。但是现在不吃饭,饭就都凉了。”沈书满脸轻松地笑起来,扯起纪逐鸢的胳膊,把他拽出书房去吃饭。
嘉兴到隆平,不过是一日的功夫。
这时节已经近二月中旬,水波便是深绿,两岸青山翠绕,更有飞鸟出没。走的水道甚是狭窄,途中还险些搁
浅。总归在这日傍晚于澉浦靠岸,林家早得了消息在岸上等。
林丕下船后,便有许多青年上来唤他“叔”。沈书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走过来,与林丕面相有三分相似,只以为是林丕的祖辈。
孰料那老头反对林丕作了一揖,称林丕为“二叔”。
沈书:“……”
纪逐鸢被沈书掐了一下手,莫名其妙地看那老头,不知作何称呼,便不叫了。横竖也是公干,林丕只向家里人说沈书是太守派来的主簿,专管这一批粮食转运。于是林家的便朝沈书口称大人,弄得沈书有些面红耳赤的不好意思。幸而天已经黑了,谁也看不清旁人的脸色是白是青。
林氏的祖宅有年头了,光是门楹成色就知道宅子的年头少说也有数十载,古宅十分宽敞,院子僻静,林家的丫鬟小厮不多,出门来迎的也就二十来人。沈书料想林丕许久不曾回来,跟自家的人当然有话说,他们兄弟两人在场,别人一大家子就不好说话了,索性将林丕扯到一边,让他另外安排晚饭。
“待会我过来陪你喝两杯。”林丕回到家中,比在隆平的家里兴致高,面上直泛红光,声调也不禁高亢起来。
“快半夜了,坐一天船,现在只想睡觉。明天再说,明天再说。”沈书拍拍林丕的手背,再三劝说推辞,林丕只得答应明天给他们安排接风洗尘的家宴,好教沈书和纪逐鸢尝尝嘉兴名菜。
“有人吗?”沈书从床上抬头,看见纪逐鸢闪进门来。
纪逐鸢是将吃过的碗收在送来晚饭的食盒里送出去,现在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有个守夜的,在院子门口。”纪逐鸢道,“那处有一排廊庑,有一间亮着灯,应该有听使唤的。”
沈书在床上翻了个身,拍拍让出的空位。
纪逐鸢没有上来,而是在床边询问沈书,要不要洗澡。
“太晚了,先睡觉。”时近夤夜,沈书想林家的下人这会要被叫起来去烧热水,估计会杀心顿起。
纪逐鸢脱了外袍,宽去单衣,吹灭灯烛
。他喜欢裸身睡觉,又十分怕热,眼下正是仲春,夜里已不再寒冷。
沈书吃饱喝足,没听清纪逐鸢说什么就睡着了,半夜倏然睁眼,他的唇轻启,稍微动了动,便听见纪逐鸢说话的声音:“醒了?”
沈书尴尬至极,只觉得身上潮湿,他从梦中醒来,梦里的一切仍清晰可见,耳朵止不住发烫。沈书抬起手拍了拍纪逐鸢的脸,摸到一把热汗,纪逐鸢亲吻他的耳廓与脖颈,牙齿行于肌肤上,突然停顿。
沈书正疑惑时,身上的被子被掀起来连他的头一并盖住,黑漆漆的一片,又有被子围裹,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他们的呼吸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轻轻喘息。
天快亮时,沈书在纪逐鸢的怀里翻了个身,虚起一只眼睛,接着脸上便被纪逐鸢一只手盖住了。
“在下雨,没人来叫,再睡会。”
沈书哼哼了一声,翻过身来,把头埋在纪逐鸢的怀里,躲避蒙蒙亮的天光。等到沈书再醒来,已经是林丕亲自在外面叫了,沈书忙不迭起来穿衣服,腰带都系歪了,被纪逐鸢抓着腰带扯到身前,拆了重来。
“没有。”纪逐鸢朝对着镜子抬头照脖子的沈书说,“你说了,我当然不会犯。”
沈书满意地摸了摸光滑干净的脖颈,不觉想起昨晚,一只耳朵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
纪逐鸢并不说破,手伸到沈书的腰上,替他系上玉佩。
“昨夜睡得好吗?要有什么地方不周到,贤弟尽管说,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这嘉兴地界上,林丕也不装穷了,穿一身蓝墨色锦缎,一早将脸刮得干干净净,胡须也修剪过,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睡得不好也不能起这么晚。”沈书笑道,“多谢林兄款待,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不用担心,我林家的粮仓绝不会蹿了潮气。吃了饭就带二位去看看?”林丕有意想带沈书四处看看,一是彰显百年家族的气派,二也是让沈书自己看过,退一万步,有什么闪失,两人也好共担。
林丕这点小心思沈书还不放在眼里,他也
想亲眼确认林家的粮仓究竟有多大,是什么条件。毕竟漕粮不是一年之功,而等到明年,他未必还在隆平。
于是二人各怀心思,林丕有意大肆招待,一日三餐鸡鸭鱼肉地往沈书的桌上送,而随林丕在嘉兴待了几天,沈书才领会到周仁为什么会放话让林丕正月就要完成征粮。那林家的粮仓里满了近七成,而在嘉兴当地,与林家能一比的世族还有四家,林丕家中又与这几家是世交,相互之间叔伯甥侄地称呼着。林丕真要完不成任务,大不了就是让他打落门牙肚里吞。
林丕为人极好面子,家中都以为他在隆平府里发达了,将来也是能比着朝廷的官位做个什么大官。
这林家颇有向学的风气,奈何没出过什么大官,吃着祖宗的老本,且算衣食无忧。而林丕若能平白得个官做,当真就是光耀门楣了。
林家的地占了足足两个山头,除了种粮食,也有桑林、鱼塘。
“那边的果林,还是我走之前种的,不是结果的时候。这一趟走完大都的差事,回来亦可再来,为兄可以扫榻以待,到时候,嘿。”林丕被日头晒得直喘气,随意地就地坐在田垄上,慢慢吟道:“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再拿冰镇过,滋味绝美。”
“林兄再说,我可要口水长流三千尺了。”沈书笑道,就地在林丕旁边坐下,天气转暖,田间有不少飞虫。
纪逐鸢摘下腰间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
林丕被吓得险些跳起来,拍了一下沈书的肩,侧头贴着他的脸,低声说:“实不相瞒吶,到现在我还有点怕你这位哥哥。”
纪逐鸢从沈书的头发上拈起一只飞蚊,就手按在草地上,他的眼里只有沈书的头发和裸在衣领外的一截白皙的脖子,用扇子为沈书驱赶小虫。
“他看着凶,一点也不凶。”沈书乐了,用力捏纪逐鸢的脸,示意林丕:随便捏也不会打人的。
林丕畏惧地向后仰靠在田坎边的树下,拇指按在脖子上,小虫被他一下按出些微红色的血来。林丕啐了一声,到底
没有骂虫。
“我不敢惹他。”林丕遥遥望了一眼湛蓝的天,这一日的太阳照得四下万里无云,光照晕在林丕的眼睛里,他的瞳仁被照成了澄澈的茶色。
沈书目不转睛地看他,只觉在烈日之下,人的肤色、发色、眸色,心里的感觉,都与平日不同。
向来办差都是在阴暗的大屋里,坐在这里,草木的香气,和田间的麦浪,都被阳光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
微风吹拂时,更觉四肢暖洋洋的,心里腾起说不清的愉悦。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都,眼下不知已是什么样的光景,是晴是雨,这一日里又有多少人会饿死街头。
纪逐鸢低头看沈书,沈书侧着头,枕在他自己的胳膊上。
“林大人。”
纪逐鸢叫林丕时,沈书与林丕一起看他。
纪逐鸢的语气带着霸道:“大人先往前面去,我们即刻会跟上。”
林丕来回看他二人,嘴角含笑,起身无奈地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叶和泥,行礼先告辞。
“干嘛?”沈书被太阳晒得脸发红,更觉得林丕的眼神仿佛洞察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
沈书不料纪逐鸢这么敏锐,低头嗫嚅地说:“没想什么,就,就觉得林家能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一家子百十来口人,都过得不错,就算而今外头乱成那样,我看林家自保也没什么问题。”
“那是因为林家无人在朝中做大官。”纪逐鸢冷漠的眼神望向远方,林丕的身影已经如同一只纸鸢,风鼓起了他的袍袖,林丕步履蹒跚地向着山坡上走。
“做大官,也没什么好。”沈书想起了许多人,脱脱,哈麻,搠思监,太平。看似显赫,凡有祸事,就是灭门之灾,子孙后代都受牵连。
“那就不做大官。”纪逐鸢欲言又止地看沈书。
沈书觉得他有话想说,正在等待的时候,纪逐鸢伸出手,拇指摩挲沈书的嘴唇,低头以唇在他的唇上碰了一碰,起身,伸手拉沈书站起来,他的手掌抵在沈书的背后轻轻推了他一下:“走,林丕已经不走了,在等我们
。”
沈书抬头一望,林丕遥遥对他招了一下手,沈书便不自觉地迈步爬坡上去,没有留意到纪逐鸢在他的身后静静站立许久,才大步追上他。
作者有话要说: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梁园吟》,【唐】李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