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五零九
“不行, 我不去。”韩林儿明显任性的咆哮从屋里传出,紧跟着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听上去像茶杯。
房间里奇怪的安静了片刻。
正当康里布达要前去敲门时, 穆玄苍的声音说:“安丰不止有刘福通, 还有其他将领。”
“他会杀了我……”韩林儿抖得厉害, 蜷在榻上, 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脚,试图汲取些许温暖,绝望地红着眼瞪视穆玄苍。粗喘的呼吸当中,韩林儿哽咽了一下, 急剧咳嗽,咬牙看着穆玄苍, 他的眼神里竟有恨意。
“郭钟山与我, 会寸步不离地看着你。”穆玄苍走了过去, 他的手碰到韩林儿的脚,捡起靴子给他穿上, 手安抚地拍他的背。
“那你告诉我, 这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门外三人同时变得警惕。
沈书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纪逐鸢握住了沈书的手。
“我自己伤的。”穆玄苍坐直身, 正视着韩林儿说,“我曾经与你的刘叔有约定,如今不能践约, 便应当承受我该承受的代价。”
“你胡说,明明是他……”韩林儿气得满脸通红, 胡乱抓扯穆玄苍的衣服,恨不能咬他几口,他恨透了这个人脸上若无其事的神色。
穆玄苍安静地看他, 没有劝慰,等到韩林儿冷静下来,穆玄苍才说:“你的母后在安丰,大家都在安丰等你。刘福通豢养的死士,已经被我清理干净。”
康里布达快速看了一眼沈书。
沈书明白他的意思,穆玄苍没有必要骗韩林儿,想必说的是真的。当初杜遵道被人当街刺死,应该就是刘福通所为。那刘福通城府确实很深,还留着这样的后手,要培养死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许是为什么更关键的人准备的……
“我不去,他会杀了我。”韩林儿颤声道,“他也会杀了你!毛贵死了,汴梁丢了,我们会输的!那时千刀万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韩林儿满脸发白,像身处在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呼吸急促,双眼越瞪越大,他突然伸手抓住了穆玄苍的衣襟,嘴唇颤抖地说,“我们跑吧,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藏起来。你不是有许多朋友吗?他们都是江湖闲客,我们不必非得卷进大战中。我早说过了,我不想当皇帝,是他们逼我的……”韩林儿话声一顿,仇恨地抬头望穆玄苍,“你也在逼我,你们都在逼我,你们……”
穆玄苍轻而易举便挣开了韩林儿的手,起身向门边走去。
韩林儿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倏然掠过一股恐怖。他要走了,这个将他数次从死亡深渊里抢出来的人也要离他而去。
咚的一声,韩林儿从榻上滚了下去,他一只手痉挛地抓在地上,喉咙中迸出来一声绝望的吼叫:“穆玄苍!”
同时,门外有人咳嗽。
“打扰了,今夜除夕,我想二位在隆平没有亲人,或许可以到我那里去吃一顿年饭。”沈书彬彬有礼地对韩林儿做了个礼,接着才转向穆玄苍,略微点头。
穆玄苍将韩林儿连人带被子从地上抱起来,放到榻上。
韩林儿则一直低垂着头,耳朵通红,他扯了一下穆玄苍的袖子。穆玄苍低头看他,没什么表情,放下半边帷帐,这样帷帐外的人就看不到韩林儿的脸了。
“既是除夕,也不好叨扰,何叔何婶做了不少菜,不好拂他们的好意。”穆玄苍给他们三人各倒了一杯茶。
沈书这才得以看清穆玄苍的脸,他的脸色仍如过去一样病态苍白,左眼处多了一只黑色眼罩,衬得皮肤更无一丝血色。
“江湖人,哪有不挨刀的?”穆玄苍不以为意,手指轻触了一下眼罩,便即放下,“在我这位子上,没有断手断脚,便是万幸。少一只眼,不影响我什么。”
“怎么伤的?”沈书的话出口,再对上穆玄苍的眼神,便有点忐忑。以穆玄苍的本事,他们在门外呆了多久,很可能瞒不过他的耳朵。
“我自己刺的,欠债得还。”穆玄苍朝沈书一笑,嘴角带了几许戏谑之意,“这
么紧张我的安危?索性这次跟哥哥走,到北方去,带你上漠北去放马。”
“你们什么时候走?”纪逐鸢说话直接。
一时间沈书有点不好意思,这话说得跟在赶客似的,想挽回两句,穆玄苍却已开口:“等我找好了船就走。”
沈书忙道:“刘福通不是派人刺杀你们,先不要走吧?”
“有我在,谁能在我的眼皮底下杀人?”穆玄苍道,“情况有变,我要先护送小明王到安丰。”
“我不去!”韩林儿忍无可忍地一声大吼,掀开帷帐,不管还有许多人在场,跳下床,趿着靴子冲出门外。
室内好一阵静谧。
见无人起身,康里布达指一指门外,扬眉示意:要不我去追?
“不用管他,他不敢跑出去。”穆玄苍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康里布达微微一笑,已经起身:“还是我去看看,我妹子,比他还小,我们都以为没事,跟家里人吵嘴,一言不合就跑外头去了。好像还是你的手下帮我们找到的,我帮你把人哄回来,就算还你的情了。”
康里布达只是找个机会离开,他看了一眼纪逐鸢,想让纪逐鸢一块去,纪逐鸢却稳如泰山地坐着,只当没有看懂他的眼色。
“你觉得他真能担当大任?”纪逐鸢虽没流露出什么表情,连说话语气也很平静,意思却分明是觉得韩林儿根本没有本事挑大梁。
“受人之托。”穆玄苍抬头看了一眼那扇门,视线回落到沈书的脸上。
纪逐鸢心里有点不舒服,但穆玄苍的目光移开得很快,他也不能说什么。
看到穆玄苍的独眼,他仿佛压根不在意,沈书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当年穆玄苍代替兀颜术出现在自己面前,那般不羁又张狂。如今整个人都沉默不少,暗门传到他的手里,却分裂成两派。他想揪出害死兀颜术的凶手为他报仇,却至今不能如愿,这一切很可能与穆华林相关,沈书更不方便多问。
“还是叫大夫给你看看,
俗话都说,医者不自医。虽是你自己刺伤的,未必就不能治了……”
“好。”
沈书的话还没说完,穆玄苍点头答应,反而让沈书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意识到什么,连忙端茶喝。
纪逐鸢皱起眉。
穆玄苍目不转睛地看着沈书,当沈书抬头时,看到穆玄苍心不在焉地朝门的方向看。
“我看你还是担心小明王跑丢了,你还是去找他吧,待会康里布达把人给你拐走了。”沈书心跳得厉害,这不是玩笑话,他也是刚想起,康里布达曾提议要把韩林儿抓去献给朱元璋,好让他仿效陈友谅挟持韩林儿,号令红巾军,这也是刘福通等人在干的事。
“丢了我也不用跟着他了,落得轻松,有何不可。”穆玄苍摇头,“韩家的苗子不行。”
沈书察觉到他的话中有话,道:“那你何必忠心耿耿?甚至不惜同胡坊作对,跟我师父翻脸,还从千军万马中把人从汴梁城带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他,你也不会来找我。”
“你怎知我不是专程来找你?”穆玄苍似笑非笑地说。
“穆玄苍,你的废话太多了。”纪逐鸢出言道。
沈书也听出穆玄苍在逗他玩,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心说这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逗他。江南三股势力混战,北方却是直接面对妥懽帖睦尔手里最有力的两员大将,汴梁被夺,刘福通退回安丰,毛贵已死,辽阳红巾军一退再退,北伐几乎已经可以被断言失利。
所谓的大宋看上去占据的地方最广,然则将领各打算盘,就算能打败元军,也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的内斗。
“还有事要请你们帮忙。”穆玄苍说到正题上。
纪逐鸢反不多说什么了,穆玄苍要船要马,都由纪逐鸢答应下来。
沈书本以为这一晚会有机会与穆玄苍敞开心扉好好谈谈,康里布达带了韩林儿进来,这就不方便再说什么了,不然韩林儿意识到自己是一块香饽饽,搞不好香饽饽自己连夜卷铺盖跑了。
晚上家里守岁,吃完
了饭之后,下人布置好守岁的屋子,生了火盆,照旧例边吃酒行令边用冷盘鲜果干货,熬到后半夜,屠苏酒装了一肚子,个个酒酣耳热,连黄老九都喝了两盅酒,脸上发红。
沈书同纪逐鸢把他老人家扶回去休息。
洗澡的时候鸡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天都快亮了,沈书让人灌了桶热水在角房里洗,屋檐下漏风,沈书便往水里沉,让热水淹没到下巴颏。
“哥!”
纪逐鸢在门外看了一眼手里的衣服,没答应他。
“哥——”沈书扯着嗓子叫第二声,才有人进门来,看见纪逐鸢沈书就笑了,招手让他赶紧过来泡着。
两个及人高的大浴桶挨着,沈书拿木瓢舀水浇在纪逐鸢的肩上,从桶里站起来,伸出手帮纪逐鸢洗头,他自己已经洗好了。
“初一不能洗澡,先生没教过你?”纪逐鸢口中的先生,乃是沈书的父亲。
沈书一愣,啊了声,想半天想不起来何时有这个说法。
“初一洗澡会漏财,今年可赚不了钱了。”话是这么说,纪逐鸢抬头配合沈书浇水,让他帮忙搓背。
“你不早说!”沈书已经记不清自己年初一洗没洗过澡,好像家里并不讲究这个,他爹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日常吃喝用度还得靠学生家里接济,但在沈书印象里,穷得揭不开锅倒也不至于。
“你是个散财童子,赚得少,就散得少。”
沈书已经没听见纪逐鸢在说什么了,一心一意给纪逐鸢搓澡,他已经困得哈欠连天,只想倒在床上,睡到日晒三竿。其他的规矩都让家里下人去守,他恨不能睡一整天,饭也不想吃。横竖初一外头也没什么玩的,正胡思乱想,纪逐鸢握住了沈书的手。
沈书脸一红,说话结巴:“不、不洗了,得冲一下吧?”
“你舍不得穆玄苍离开隆平?”不等沈书回答,纪逐鸢又道,“你对他的事情,都很上心,他北上后无论情形如何,总会想办法捎信给你。借暗门的势,能帮你的忙一件也没落下,你觉得欠了他很多人情,
牵扯到师父的事,你总是下意识给穆玄苍开脱,不想怀疑他。”
“没、没有吧?”沈书定下神来想了想,说,“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穆玄苍很喜欢你。”
纪逐鸢的声音像是一记惊雷,沈书呼吸都快了,从脸到脖子一片通红,一不留神,另一只手里的木瓢掉在水里,溅起的水珠沾湿纪逐鸢的脸,有些落在他的眼睛里,纪逐鸢不为所动,只是看着沈书。
“你这是、你这胡说什么?快别闹我了,困得要命,你快点洗完出来,我要去睡觉。”
纪逐鸢向水里一沉,不再看沈书。
“你先洗完去睡。”
“你不睡?”沈书突然有点生气,看纪逐鸢没有说话的意思,索性起身回房,心里乱糟糟的。
镜子里沈书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前,单衣领子里露出不少纪逐鸢留下的印记,沈书着了魔似的摸了一下锁骨,裹紧衣服,倒床就睡,也不管头发又湿又冷,像条虫似的滚进床榻里侧。
“沈书,起来吃饭。”纪逐鸢站在门外叫,没听到沈书应答,犹豫片刻,知道沈书恐怕还在赌气,便又叫了一次,仍没人理他。
一顿不吃也饿不着人,纪逐鸢便走了。
初一的晚上,纪逐鸢还是没进平日和沈书一起住的房间,到初二一早,他才觉得没对劲。
沈书被人从睡梦里叫醒,头痛欲裂,只觉无比烦躁,一巴掌挥出去,身上却烧得没半点劲,那巴掌就像小猫的软爪子按在纪逐鸢的脖子上,两只手都顺势挂住了纪逐鸢的脖子。
“赵林,出去请个郎中。”
有人在吩咐,沈书迷迷糊糊地想:谁又生病了,大过年的生病多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