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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0章 四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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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炉日, 便是十月,一大早文武官员聚在太尉府里。沈书接过一个锦缎的包袱,还挺沉, 他瞥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季孟, 他也得了一个, 包袱上原是盖了张纸, 写各位大人的名字。这是赐的两身锦袄子夹公服。

    “你的福气好,还是头一回赐这玩意。”季孟是不稀罕的。

    不过沈书四下看了看,许多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待会儿开炉设火,看完我那?”季孟伸过脸来说。

    沈书看没么人注意他们, 便拉了个人来问,得知开炉倒也不是非得, 整个太尉府里挤满了人, 连姚老先生都来了。沈书把包袱给季孟, 让他等自己一会,过问候过姚老, 回来便和季孟坐他家的马车走了。

    开炉之后, 太尉府里的火要点到次年二月才吉利。家家户户也差不多这时候要开始烧火盆取暖,今日更有不少人出城祭拜先祖。

    “子蹇, 你这坟头,长这么多草,我给你除一除。”季孟上完祭品, 香蜡纸钱烧了,便喘着气蹲下身, 将苏子蹇坟包上的野草拔,搁在篮子里。他家里的家丁跟着,顺便看着不让人靠近。远近都有上坟的人成群结队, 纪逐鸢一早出城练兵了,晚上才回来,沈书这得了空出来,也许久没来苏子蹇的这儿看过,方才到的时候,他见墓前的酒杯尚新,猜到季孟定是时常都来。

    远处青山融化在晨雾中,给苏子蹇上完坟,季孟扶沈书先上车,自己钻进挨他坐下,长长地喘了口气,生出无限惆怅来。

    “你夫人可在家?”-沈书开口说话,引开季孟的愁绪。

    “带娃出门了,我岳家的祖坟在深山中,便是赶车也要十几个时辰,今夜在她远房大伯家的老宅住。岳父也了,今天你谁也碰不上。”季孟长出一口气,拍拍沈书的手,看他一眼,不无感慨地说,“最近我常做梦,觉得子蹇根本没死,我们在梦里下棋、垂钓,一起读书,他就像从来没离开过我。”

    一时间沈书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

    在季孟发起呆来,显然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苏子蹇,沈书答不答,答么都不重要。

    车上不能谈事,到家后季孟让家里的丫鬟带沈书先休息,午饭时兄弟两个钻在一个屋里说话。要说的便是十月里,季孟须收一批粮先通过郑奇五贩往北方,这是季孟原就知道的。

    “我另给你找了两个人,算上郑家,一共是三家。不过还得要郑奇五帮忙。”沈书把计划给季孟说了,他找到的是卫济修和陈迪,“你只管隆平,这个月征粮,是以常价向米商和中、上户人家买。贫家小户无须交粮,上户比照夏粮交税的情况,交得多就摊得多。趁摊派时,我会将有余力卖粮的上户拟出一份名册,借征粮的口子,让郑家出人,以高于和籴的价钱,收买一部分。数量我会定好,要借你岳家的船。”

    “唔,店里的人可以帮忙。”

    “不,人我会找,你只办两件事,一是船。”沈书分析给季孟听,方国珍那头至少是答应了二十艘大船,周仁比着船的载重,预备征粮十五万石。实际的数量只会更少不会更多,多也会进隆平的粮仓,“所以你岳家的船是用不上的,那十艘船全用来运粮北上,郑家、卫家、陈家还会有货船。”

    “唔。”季孟神色间没有一丝放松。

    “水路出城的巡守将领里头有我几个哥哥。”

    沈书的话说到这份上,季孟这才松了口气。

    “只在他们轮值时出城,自然,该拿的文书文券都得带上,船上还要装别的货遮掩,以防万一。”沈书又道,“那两箱子钱,你想办法兑开,尽管用。不过我那里也就这些了,但尽人事。”

    “那笔钱可不少,你家中花用留够了吗?”季孟关切道。

    “还有钱,这些本是意外之财,能救多少是多少,也就这么大力量,再多要我也没有。”那天晚上跟纪逐鸢坐着点钱,沈书还有点舍不得,当时便送到了季孟的手里,再没有后悔的道理。实际上那两只钱箱送出来之后,沈书心中反觉得轻松起来。那钱本是康

    里布达谢他的,上头沾着脱脱的冤情和哈麻的人命,这二人曾经都是一朝权臣,拿这钱救人,也算做好事替人消些业障。横竖不是自己的血汗钱,没那么丢不开手。

    沈书接着交代季孟,他们先行一步,沈书会派两人跟,这二人便为季孟传信。

    “这就是第二件事,到时候我会让人送信与你,你要把漕运上的事摸熟。到大都把手里的米脱手完后,看那时的情形,若家中无事,便客居留在大都。”

    “等你来?”季孟立刻问。

    “对。”这正是沈书的打算,现在征粮,尽快办完,过年前漕粮便能进京,可以让饥荒中的大都人混过这一年。季孟先行一步,顶多先到一两个月,与其路上错过,不如留在大都过个年,沈书要替穆华林送信,顺便他还打算会一会戴沣,侧面打探一下洪修的消息。洪修撤出了绍兴,向不明,连康里布达都不知道他了哪。偶有命令传到,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沈书隐隐有种预感,洪修也许在大都。起初这个念头冒出来吓他自己一跳,但想到洪修既然脚踩两只船,而穆华林如果要保妥懽帖睦尔,洪修支持皇太子做了他老子倒是合情合理。不过一切还是沈书的猜测,穆华林让沈书到大都送信,一开始他还觉得蹊跷,过了这许多日子,沈书总是不自觉想到与妥懽帖睦尔见面的情形,猜测这位所谓的圣明天子是怎生的模样。还要让张隋到留守司查一查黄老九的身世,有机会沈书想拜访一下那位本是汉人的左丞相。

    沈书仿佛是在浅滩待久的小虾,窥见了江流大海的一线蓝光。总归他还是年轻人,有冒险的冲动。

    庭院中狂风一吹,窸窸窣窣落了一地的叶子,秋意浓,枝头叶子掉得光秃秃的,开炉日一过,天就要冷了。

    征粮的事儿远不如沈书设想中顺利,才刚开始,便得知今年发大水,没有征夏粮,而年夏粮的册子又找不着了。于是有人提出,按照岁秋粮的情况来征,好巧不巧,恰恰是要统计前一日的晚上,一整条街烧了四间房,当中便有收藏近年来

    隆平粮税册子的房间被烧。

    周仁:“天灾,也不能怪谁,那便请坊正另行造册,挨家问,察看余粮,计数完了再说。”

    “只有这么办了。”一个小吏说,“这么一来,就得拖日子了。”

    “抓紧办,十月分派完,下个月装包打角……”沈书的话还没说完,周仁放下手里的书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书当即收声。

    “贤侄利国利民的一片心着实难得,不过你可忘了,现下是枯水季节,十一月许多河道都会断流,便是走海运,也要先从内河出海。还得派人查探河道情况,今日没法拍板钉钉。再等等。”周仁又说,枯水放在一旁,叫人探,但坊正摸底重新造册可以现在就办,并让沈书分管此事。

    回到家里,沈书只是愁眉不展,晚饭也没吃,黑灯瞎火地抱着被子在榻上蜷着,醒来时肚子也疼,床上冰冷潮湿,这天儿就是冷,下霜下雾不下雨。沈书摸黑起来叫人生火盆,烤着火才活转过来。

    赵林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鱼皮馄饨,让沈书先吃着,过一会,沈书快吃完时,又上一碗酒酿丸子。两碗汤水下,沈书脸上吃得发红,额头也渗出细汗。

    再一问,纪逐鸢又没回家,想找个人说话,得,沈书自己回来便睡,这会他起来了,家里人都睡下了,高荣珪和王巍清今晚也都不在。沈书叫人把火盆搬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给穆华林写信。漕粮所涉重大,沈书不敢轻慢,加上里头又有他自己的私心,倒不是他沈书觉得自己是个拯万民于水火的大英雄,而是大都的冬天确实不好过。今年又是个灾年,若不能赶在冬天里把这批粮运进京,除夕大年夜,天子脚下就会尸积如山。

    信还没写完,外头有客到。

    已是夤夜,沈书不耐烦道:“谁啊!”

    一个周身散发寒意的人从外面进来,脸上挂着霜,一进屋就化成了细细的水珠悬在眼睫上。穆玄苍脱下斗篷,亮出他苍白的脸。

    看身形时沈书已经认出他来,转过头揭下斗篷帽子,沈书几乎惊叫出来。中秋后的第四

    天,穆玄苍便离开了隆平府不知向,一也有整一个半月了,沈书看不出他是不是刚回来,只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么好,最后憋出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穆玄苍在火盆上搓搓手,斜一眼沈书:“不想我回来?不想我也回来了。”

    “不是,你事情办完了?不是说要三个月?”

    “可以年后再,头一件事已经办妥了,呆在那边也要过年,想着,不如回隆平来,大家都在,热闹些。”穆玄苍深深看了一眼沈书,“你不是要大都?可以陪你走一趟。”

    “怕是不成。”说到这事儿沈书就泄气,把情况告诉了穆玄苍。

    穆玄苍听完,问他:“有没有人替你盯庆元那头?”

    “船也还没发。”沈书道,“刘斗遣人送消息来,要等粮食征够了才会发船。这也是常理,不然船和船工都得在嘉兴过年,谁养他们?”

    “眼下确实是枯水,若拿这个做借口,可以挡到开春之后。”穆玄苍思索片刻,说,“指望这一批漕粮赈济饥民恐怕不行。”

    沈书沉沉地出了口气。

    “我托相熟的米商购一批尽量运吧,走海路应该能成。只是数量不多,杯水车薪,救不了他们。”沈书嗓音不由发哑,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这我也能帮些忙。”穆玄苍温和地注视着沈书,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尽力而为便是。”

    沈书笑了笑。他倒是没想到穆玄苍也愿意加入进来,暗门分裂后,虽说大不如前,总归还能调运一些粮食。

    “我听外面说,你哥不在?”穆玄苍看上竟有点紧张,脸上有些细汗。

    “带兵出城,不能当天赶回也是有的。”沈书已过了困劲,好奇地打量穆玄苍,许久,说,“瘦了点。”

    “老了。”穆玄苍垂下眼,目光粘黏在沈书卷起了袖子的手臂上,又见他虎口处有疤痕,不禁皱起了眉头。穆玄苍伸手过,将沈书的手翻过来,果然见到沈书掌心里明显的伤痕。

    “都是旧伤。”在穆玄苍直勾勾的眼

    神里,沈书感觉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忙着把手往回缩。

    穆玄苍的食指落在沈书手掌里,贴着伤痕轻抚。

    沈书一用力,穆玄苍也抓不住他。

    沈书左手握住右手掌,嘿嘿一笑:“现在可以说你北上后都发生了么事儿了?”

    “说来话长。”

    “你困了?”

    “不困,怎么?”穆玄苍目不转睛地看沈书,从他长开了的俊朗的眉目,到他白皙的脸,和温润的唇。

    “那我叫人上些吃的喝的,慢慢聊。”沈书起身,想起来问他,“还是咸的?”

    “唔。”穆玄苍静静坐着,看着沈书的影子从门上滑过,垂下头,一杯冷茶落下肚。

    厨房里风鸡、风鸭是常有的,厨娘本来已经睡了,见有人点起灶房的灯,也掌灯来看。沈书便让她弄四盘下酒菜来,酒她不知道在哪,值夜的是史旭,沈书看书房旁边的门虚掩着,想了想,还是不打扰。

    于是酒就不喝了,上的是冷盘和穆玄苍从前常喝的咸奶茶。

    “你这倒是么都有。”穆玄苍笑道,“我发现你挪地方也不改,会过小日子。”

    “人在世上走一趟,不就是过点小日子吗?山河裂变,匈奴鞑靼冲过来,打来打,谁当皇帝,小老百姓都得过日子。”

    “这样你便满足了?”穆玄苍晃了晃茶碗。

    “不满足,还有许多事要做。”沈书唇角微弯,“无论做么,总得吃饱了饭再。”

    穆玄苍哈哈大笑,奶茶从鼻子里呛出来,脸上发窘。

    沈书也笑,穆玄苍总是给人心事重重的感觉,这么一笑,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仿佛从寒冬走进暖春。

    穆玄苍咳嗽两声,盯着沈书的双眼,说:“徐寿辉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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