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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四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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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你家主人说, 到时我一定赴约。”待刘斗的人走后,沈书点亮灯,顺手将那帖给烧了, 灰烬用纸包好带在身上, 等放课回家后再处理。

    是夜高荣珪回来了, 一班弟兄都在, 只除了康里布达在外头。家里料理了一桌好菜,吃完饭,沈书把一众小孩都叫到跟前考问功课。蔡定摇头晃脑地背书,王浩便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把他看着, 到王浩自己,却背得磕磕巴巴。

    王巍清的媳妇看得紧张, 待王浩背完了书, 她好似松了一口气下来。

    “嫂, 浩儿念得很好。”

    听沈书这么说,贾织兰如释重负, 嗫嚅道:“我不识得几个字, 真是,怕耽误了孩。”

    背完书, 除了唐让陪晏归符在天井里坐,佃户家的一群孩都很喜欢贾织兰,王浩在孩当中个最高, 也最懂事,俨然是个孩王, 余下的小孩都叫他一声“哥”。王浩则最疼爱蔡定,做什么都带着他。

    “将来还是让他拿刀拿棍算了。”王巍清看得清楚,自家小孩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先学认字, 来日方长嘛。无论将来做什么,总是识字的好。”人都到齐了,书房里的小厮也退出来,沈书示意大家都到书房去说话,又命人将院看好。张隋来得最晚,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

    “你坐那。”沈书以手指了个方向,让张隋挨着高荣珪坐。

    “过几个月我要去一趟大都,我哥陪我去,张隋也去。这一趟回来,隆平这边要撤干净。”沈书顿了顿,扫过每个人的神色。

    所有人都显得兴奋。

    唯独高荣珪拇指与食指互相摩挲,低垂着眼,显得有心事。

    “高兄?”沈书道。

    高荣珪抬头看他,直言不讳:“我媳妇怎么办?”

    “这也是我要同你说的,康里布达要留在隆平,看你的意思,回去后你们两人商量,看你是愿意跟他一起留下,还是随我回去,都不勉强。”一来沈书不愿意做棒打鸳鸯的事儿,其次,高荣珪是个千军

    万马中自由来去的人,他要放心不下康里布达,想方设法也会回来,反倒容易误事。沈书想想他自己也是不愿意同纪逐鸢分开的,便不去强人所难。

    “这院里上下也有三十余人,都带回应天吗?”舒原着眼的是这上上下下全部的人,包括佃户、小厮、厨工、家里坐馆的先生。

    “佃户带不走,人太多了,一半是流民,一半是祖上的根儿就在隆平。好不容易安了家,有地种有粮吃,房也修起来了。”沈书沉吟道,“留在隆平最好,将来还有用。”

    隆平说是张士诚的王都也不为过,早晚要打到这里来,要是佃户们无意从军,带他们走,不如让他们一家老小都留在隆平好好过日。来日兵临城下,再里应外合。

    舒原听懂了,不再问。

    “哥哥们都听你的安排。”王巍清道,“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一家人在一起。”

    沈书要笑话王巍清两句。

    王巍清:“不是我的小家,是我们大家,咱们从应天出来是多少人,回去还是多少人。”

    晏归符笑看沈书,没有说话,眼底却暗含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唐让吹凉了鸡汤给他喝,晏归符道了声谢。唐让不断催他快喝,有点不好意思,忙跟沈书说话:“也算我一个!我反正是纪大哥的小弟,他打到哪儿我就去哪儿。”

    “哦。”沈书道,“我以为你是晏兄的小弟。”

    众人都笑了起来。

    唐让脸色发红,梗着脖喊道:“我照顾伤患!”

    都知道晏归符一场大病,全靠唐让照料,而晏归符的伤好了之后,除了出征,唐让便总是在他的跟前跑前跑后。唐让的个也蹿了起来,伙食太好,不再像刚跟纪逐鸢那会瘦精精的。

    柳奉亨在刘青的怀里睡着了,他也正是长高的时候,刘青现在抱着他都有点抱不住,手脚垂在地上。

    刘青向来沉默寡言,连笑容也罕有,这会大家都在笑,他的脸上竟也有一丝笑意。

    晚上沈书爬到床上,趴在纪逐鸢的胸膛

    上,一边朝他的肋下摸,一边嗳出来一口气。

    “又怎么了?”纪逐鸢手指略微用力,推了一下沈书的头。

    “真好啊。”沈书略微出神地说,“爹娘死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陪着我。”

    “嗯,到处都是你的哥哥。”纪逐鸢酸溜溜地说。

    沈书哈哈大笑起来,往纪逐鸢腋下挠他,纪逐鸢本就不怕痒,翻身把沈书按着,手挠他的胳肢窝,沈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满床打滚,连声讨饶。

    灯还未灭,沈书闹得满脸满脖通红,纪逐鸢温柔地吻去他眼角的泪,狼一般低头寻着沈书的脖,一口咬下去。

    到了十五,沈书带张隋和纪逐鸢两个前去赴会。刘斗再见到纪逐鸢,脸色一变。

    沈书客气道:“打小跟着我的,不带他俩出门就啰嗦个没完。他俩的嘴都严,留在外头给我们守门。”

    刘斗只得勉强点头。他却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来,因此见沈书还带俩打手,难免心有不满。只是他有更迫切的事情,也只得按捺住情绪。

    刘斗请客的地方,是隆平城中有名的花楼,沈书听人说过,这楼里光陪客的娘就有三百余人。花名在外的也有十好几个,周仁待客时常请这里的娘到船上去。另外还有三个南戏班,从晌午饭点儿之后,就在这楼里轮番唱到深夜,更时常有书会才人们的盛会,那时响当当的角儿们都是座上宾,同撰写戏文话本的文人面对面坐着,切磋技法唱词。自然,大家都是芸芸众生中低贱如泥的那一层,互有珍惜怜爱之意也属寻常。

    已经过了酉时,天还没黑,不过花楼里也热闹起来。刘斗数日前便包下了这个小院,坐下来后,沈书只能隐隐听见外头远处有人语声,院里是很清静。

    等到菜上齐后,刘斗打发小二郎一块碎银,便叫他不要再来打扰。

    “贤弟请。”刘斗服襕衫,戴儒巾,与前两次见面大有不同。前两次他穿的都是武袍,似乎是个能打的。

    “叫刘兄破费了,不知兄有何事,要另辟地方

    再谈?愚弟愿洗耳恭听。”沈书从善如流,脸上端着笑,该吃就吃,确实不跟刘斗客气。

    刘斗一愣,没想到沈书这么直接,他喝了口酒,借酒意凑近些许,低声问沈书:“那日主簿说得有理,蒙古人也好,诸色人等也罢,都是外族,还是要咱们汉人做皇帝的好。”

    “话是这么说,到今日可再无赵家人出来振臂一呼了。”沈书原以为刘斗有什么要事,没想到他只是憋坏了,大概那天晚上听沈书一席话,有些不足与方国珍的手下谈论的事,竟跑来同他这个说是同僚,也算不上同僚的外人谈论汉人要做皇帝的“大事”,还摆出这么大个阵仗。

    “民间亦有些传闻。”刘斗的目光反复在沈书的脸上打转,迟疑道,“我听闻文丞相避难扬州,他身边有几位侠士,藏在民间。”

    不等刘斗的话说完,沈书心中已兴起惊涛巨浪。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分毫,笑夹了一筷笋丝,慢条斯理地吃。

    刘斗则目不转睛地看沈书,心里在掂量眼前的人到底听没听过这流传甚广的传闻。刘斗缓了缓语气,说:“若真有此事,历经百年,怎么也该有动静了。如今天下处处是反旗,正是绝佳的时机。”

    “荒诞无稽的传闻罢了,刘兄不会真信吧?”

    “怎么是传闻,浙东、福建一带多有人传说此事,要说百年也不算长久,与闻者多还活着,我看是确有其事。”刘斗唏嘘道,“也是那日听贤弟提起崖山之变,我才想到这则传闻。本以为贤弟知道些什么……”

    沈书半闭着眼,偷偷观察刘斗的表情,看他不像撒谎。沈书便放下酒杯,叹道:“就算有又如何?赵家的人别说被杀绝了,就是祖坟也叫人刨了。要论天下正宗,宋往前有唐,唐往前有隋,这都数得尽?就算现在冒出个人说自己是赵家的孙,恐怕也没人为他卖命。只不过,你我两家,都是没大志气的。”沈书摇摇头,吃菜喝酒,言语间尽是失意丧气。

    “盐贩靠不住,都是拿命换钱的东西,焉有大志。”三杯黄汤灌进肚,刘斗不禁

    吐出了心里话,“就说大都多少人饿肚,不仅人吃人,还是兵吃民,买好人家的小孩儿去吃。全是些猪狗不如的混账,做这些遭天谴的事,天上早晚落下个雷来把他们劈了。”

    沈书坐起身,嗤道:“天要管用,至于年年一死数十万?”

    刘斗脸上发苦笑。

    “咱们也不过是听命于人。”沈书侧身靠在桌上,一手搭住椅靠,盯住刘斗说,“刘兄若真的怜悯百姓,何故要同我作对,把事儿一拖再拖。”

    刘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张了张嘴,一巴掌拍得他自己的脑门啪一声响。

    “不是与你为难,贤弟试想,这批粮食到了京城,难道会进老百姓的米缸?”

    “但要是没有这批粮,吃人的畜生只会增多不会减少。今岁日难过,眼下又有蝗灾,京师附近几个州都遭了灾。冬天漕粮进不去皇城,驻守京畿那些蒙古兵不吃饭?就是没有仗打,他们也是骑在汉人的头上,吃汉人的肉,喝汉人的血。去岁大都城外尽是万人坑,恐怕今冬要刨开野坟葬新鬼,地皮就那么大,连做死人也得挤一挤。”沈书道,“有了这批粮食,好歹能得个全尸。运气好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不至于饥寒交迫。”

    刘斗停了酒杯,望着沈书说:“贤弟给我一句实话,你家主公到底是不是为了占我家的船?”

    沈书无奈叹了一口气,坚决道:“真不是,平章大人常年盘踞海上,只有平章大人才有载重八|九千的大船。大都要八十万石米粮,若用隆平现有的船只,来回得多少趟,又要耽误多少时日。再说我家主公,同你家主公,现在也算是同僚,何必自己人算自己人?”

    刘斗的酒醒了三分,把手揣在袖里,笑道:“既是如此,我再去信一封,看主公处能否转圜。”

    看来刘斗是真不能自己决定,沈书没有出言阻止,端起酒杯向刘斗致谢,又说了不少好话。其实刘斗这时还要不要请示方国珍已不重要,等兵、户两部的官员下来,自然谈判的主导就回到了朝

    廷的手中。沈书向刘斗确定了一件事,便是北上押运,不出意外,刘斗将要随行。

    而刘斗回过味来,问沈书是否也要押运这趟漕粮时,沈书只笑而不答。

    刘斗会意,长叹一声:“兴亡苦的都是百姓,我又焉有不知,不过位卑言轻,能做的事情不多。”

    沈书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靠近刘斗面前,将双肘压在桌上,直视刘斗说:“还是有事能做,至少咱们可以不为虎作伥。”

    “此话怎讲?”

    “莫非刘兄要在方国珍手下效力至死么?这天下间英雄多的是,也可睁眼看看别人。方大人的平章之职,朝廷似乎还不曾下诏吧?”

    刘斗脸色一变,张口结舌:“已有消息,便先叫着了。”

    沈书笑了笑,朝后一仰,喝完杯中的酒,起身一掸衣袖,朝刘斗做了个揖,“今日相谈甚欢,静候刘兄的佳音。”

    回程坐上马车后,沈书便朝纪逐鸢怀里一倒,他喝酒喝得有点上头,路上小憩了会。到家后纪逐鸢打来冷水,拧帕给沈书擦脸擦手。

    “这么伺候我,我怎么觉得你另有所求?”沈书揶揄道,去取纸笔,给康里布达写信。

    “求你如何?天天没空,都是我陪你。”纪逐鸢说不上是抱怨,但沈书不像他,一放假就没事做,只想陪着沈书。

    “明天去军营吗?”沈书眼也没抬。

    纪逐鸢站到他的身后,看到沈书在信中让康里布达派人去接触刘斗。

    他和张隋守在门外,把沈书和刘斗说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你要让康里布达招他入门?”纪逐鸢道。

    “看看能不能招吧,些许小事。如果刘斗够聪明,便会想办法改投他人,他不是要去大都吗,还有时间看看,他如果真是个人才,就指他去投朱文忠。朱元璋派了使者要给方国珍一个福建平章,去年的事儿,今年三月方国珍收了朱元璋的印,刘斗一见我,就一口一个‘平章’称方国珍。朝廷虽然说要给他江浙平章的位,到底还没诏书下来。如果漕运顺利,江浙平章就是方国珍的囊中

    之物了,迟早的事。既然叫平章,方国珍手下的人还是相当在意朱元璋的招降,若要改投,引他去找朱文忠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跟刘斗谈完,沈书其实有些感慨,世道这么坏,沈书接触到的文官小吏,当中大部分人还是想要太平,不忍见人平白遭罪。

    纪逐鸢替沈书封火漆,随口道:“世上总是好人多。”

    “好人多半没有显赫的地位,只能平庸一生,侥幸保得一家有饭可吃,便是命好了。”

    “知道就好,不可过于心善。”纪逐鸢忍住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出口,出去找张隋送信。

    六月平淡过,穆华林的第二封信送进京。其时太平已恢复上朝,信中催促江浙漕运的事,太平两度与兵部尚书伯颜帖木儿、户部尚书曹履亨彻夜深谈,大概拿了个主意,还要写奏书给皇帝,皇帝再批复下诏。

    奏书刚递上去没两天,暑热蒸得空气里一股难言的臭味。哪怕太平的家里是深门大户,草木扶疏,也不知他是不是有了心病,总觉哪里都是一股死人味儿。

    “老爷。”管家行色匆匆。

    太平看了他一眼。

    管家连忙放轻脚步,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太平管束家中下人十分严格,向来不许在庭院中高声喧哗。

    “宫里头传出消息,搠思监要出任辽阳行省左丞相,明日启程赴任。”

    太平虚张着眼抬头看了一眼天。

    “老爷?”管家随之也抬头,只见头顶上一片蓝天白云,并无异常。

    “知道了,去问问什么时辰,备一份礼,明日一早送他。给少爷说一声,让他也去。”

    管家退下后,太平手中的勺倾向一侧,莲掉在汤中,太平的胃口坏了,本就大病初愈,眼下更是多一勺也吃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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